120指挥中心再次接到伤者爷爷的电话,电话那头,老人原先的焦灼增加了些无法抑制的愤怒,“你们是干什么吃的,现在都还没有到,你们再慢点来,我孙子要是被你们耽误了,我就向媒体曝光你们渎职!”
接线员连忙在电话里宽慰到,“老人家,我们的急救车已经在路上了,孩子身上还有出血吗,如果有,请你们先想办法用毛巾或者衣物压紧伤口,减少出血。还有,请您一定保持电话通畅,方便我们在第一时间找到伤者。”
虽然沿途异常拥堵,好在家属说清了车祸的准确地点,他们很快便找到事发现场。
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停在路边,柏油路上赫然一道很长的急刹车痕迹,车轮底下倒伏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已经被碾的完全变了形,一双小鞋子落在散落在车身两侧。卡车车轮下一大滩血迹喷溅在柏油路上也变成了暗褐色,没有了原先触目惊心的鲜红,细看一下,车轮附近还有被碾的粉碎的肌肉、脂肪组织。
可是血腥的现场并没有阻挡周围人的好奇心,一堆人将事故现场围的水泄不通。
一个浑身是血的中年妇女在看到医务人员到场后,原先有些涣散的眼神瞬间有了光彩,她踉踉跄跄的抱着孩子往急救车的方向走去,沙哑着嗓子,“医生,你们快救救我的孩子,他下个月才满八岁啊。”
与此同时,刘慧宇与护士抬着担架一起向患者的方向奔去。在离医务人员还有两三米的时候,母亲忽然打了个踉跄,吃不住力,受伤的孩子从母亲怀中跌落在地上。
此刻的刘慧宇也看到了跌落在地上的孩子的全貌:孩子全身都是血污,整个躯体残破不堪,像一个被拆解的七零八落的布偶。左下肢自大腿根部被车轮碾压成糊状,刚才落地的那一瞬间,先前被母亲兜在怀里还勉强没有彻底与躯体分离的左大腿,此刻在一点外力的作用下,失去了最后一点皮肤组织的牵连,彻底与躯体离断,跌落在孩子身体旁边半米远的位置,孩子的腹部被豁开很大一个口子,刚才那一摔,部分肠子也跟着滑落出来。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孩子的母亲像一只失去了幼崽的母兽,发出痛楚凄厉的哀嚎,随即便晕厥倒地。
刘慧宇忽然觉得双脚有些不听使唤,她的两只脚像灌了铅一样,压根再没法迈出一步,拿着急救箱的手不停地在哆嗦。
“刘医生……”一同出诊的护士张英看着愣在一边的刘慧宇,小声提醒到。见刘慧宇还是迈不动脚,只好自己先上前。眼前的场景虽然血腥,现场也足够混乱,但是她在急诊科已经工作了好几年,更为惨烈的车祸、凶杀、垮塌现场,她都经历过。
张英反复拍打孩子的肩膀,可孩子没有一点反应。孩子左眼损伤严重,无法探查左眼瞳孔情况,右侧瞳孔已经散大。她伸出手指探查了一下孩子的颈动脉,与此同时,她俯下身子将耳朵贴近孩子鼻腔,“刘医生,我没摸到孩子大动脉搏动……”
“……”刘慧宇喃喃的说到,“孩子伤的太重,人已经没了。”
在她稍微从眼前血腥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之后,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对家属宣告患者的死亡,并适当安抚家属的情绪。
不等她上前,孩子的几个家属已经将她团团围住,“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救人。”一个中年男子对刘慧宇咆哮,刘慧宇一惊,眼前这个男人额部青筋暴突,双眼中的怒火似乎随时都可以把她烧成灰。
“……这个大哥,孩子……孩子伤的太重,那么大的卡车压过去……呼吸……呼吸、脉搏都没有了。我们……我们也没办法了……”刘慧宇脑中一片混沌,她连说话也变得结巴起来。
男人力气很大,他一个推搡,刘慧宇打了个趔趄,后退出大半米远,险些摔倒在地,可孩子的父亲并没有解气,他快步走来,揪住刘慧宇的衣服,强行把她拉到孩子身边,“你们快把娃儿拉到医院去,快救救我娃儿,我都快四十岁了,才生了这么一个儿子,”男人的声音也开始带着些哭腔。
“先把我娃儿放到救护车吧,先带到医院去。”边说着,他边蹲下身,试图将孩子抱上救护车。可他一抱起孩子试图站起来,孩子从腹腔内滑脱出来的大肠又脱出来一大截。他不敢再随便搬动孩子了,索性跪倒地上大哭起来,胸腔中发出压抑的哀嚎,断断续续的听到他几乎听不出腔调的“你们救救他啊……”
“医生,你看一下,孩子的手指好像动了一下!”孩子的爷爷惊呼一声。
惊魂未定的刘慧宇看了看满身是血的孩子,孩子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家属,请节哀,孩子确实没有了……”
“先把孩子拉上救护车吧。”孩子的爷爷试图强行拽开救护车门。
刘慧宇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她刚开始出诊120急救时,一个50多岁的家庭主妇因一点邻里纠纷去了派出所,却意外在派出所猝死。那一次也是刘慧宇出诊,到达派出所时那个主妇已完全没有一点生命体征。可是因为事发突然,家属情绪过激,一口咬定人是在派出所出事的,派出所应当给个说法,一帮家属把派出所围的水泄不通。派出所的领导甚至市里的领导都建议先将死者拉回医院“救治”,可是这个患者人都凉透了,哪里还能起死回生,她也清楚各个领导的施压,拉回医院进行一番抢救,给家属一个心理上缓冲的过程,派出所也可以把眼前激烈的矛盾临时转移一下,可是硬要把这样的宣布死亡的患者再强行拉回医院“救治”,也绝对会给医院带来更多的隐患,甚至会让医院成为这起意外事件矛盾的背锅侠。
她建议先将死者拉到殡仪馆,可周围领导态度强硬的要求先将死者转入医院救治。她也明白那段时间正在召开某个重要会议,特殊时期,稳定是关键。她一个小医生,又如何违拗众多市局领导的意见。她只好将死者又拉回医院“抢救。”
后果可想而知,被带回医院的死者在众多家属强势要求下,又被进行了长达两小时完全无意义的心肺复苏。这两个小时里,死者的各路亲戚,派出所的各个领导,各路记者,各种围观人群,将本来就异常忙碌的急诊科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负责“抢救”的医生被弄得焦头烂额,急诊科主任还有医院各层领导也反复沟通让步。死者家属在医院围了个通宵,又在派出所反复的调解之后,才勉强同意暂时将尸体放到医院太平间。
因为这个事件,医院层面再次强调,无论什么原因,禁止将已宣布临床死亡的患者再拉回医院救治。
“你他妈的傻愣着干嘛,快点把我儿子带回医院抢救啊!”孩子出车祸后的这段等待医院救援的这段时间里,孩子的家人觉得这是此生最难捱最漫长的时刻,他们望眼欲穿的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救护车,可是这个医生却迟迟没有采取急救措施。孩子的父亲一把揪住刘慧宇的衣服,像一头被激怒的猛兽,看向刘慧宇的眼睛里似有怒火在熊熊燃烧。被揪住衣服的刘慧宇重心不稳,摔倒在车祸的孩子身边,左手着地时,她感觉掌心有一种特殊的黏腻湿滑,一种诡异的恐怖升腾而起,让她的脚底和手心都渗出一层冷汗。
失去了整条大腿的孩子看上去短了一大截,被离断的残肢以垂直的角度横在孩子布满血痂的面部,而她手中滑腻湿热的,正是孩子从腹腔中滑落出来的大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