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天还不亮,就从下面区县医院转来一个受伤的患者。
这个患者是个男性,年龄不大,二十七岁。李贺从负责转送病人到急诊科的下级县医院医生口中得知了这个病人的信息。
八小时前,这个患者因为与人发生口角后斗殴,被人用匕首刺伤颈部。被刺伤后,他很快出现了四肢瘫痪的表现,被紧急送到当地的县人民医院。
在到达当地医院的急诊科后,医生初步判定,他被人刺断了颈部脊髓,导致高位截瘫。在县医院时,他还一度出现过休克、意识障碍,在初步的急救后丁小勇很快清醒,休克也得到纠正。可他后面的治疗却成了难题。
县医院监护室的医生不愿意收治他。
这个患者在被送入当地医院急诊科后,首诊医生请了骨科、神经外科、重症医学科会诊,骨科医生建议患者做完CT检查后,就将患者送入手术室做急诊手术,但在县医院,对于这个患者来说,所谓的急诊手术,也只是将他被刺伤的伤口缝合起来,日后再考虑做手术稳定被切断了部分的颈椎。
可是就在这时,在做检查的患者忽然出现了意识障碍,并出现呕吐,血氧饱和度也跟着急速下降,随诊的医生立即将他从CT室又推回抢救室,在清除了患者口腔的异物之后,并高浓度吸氧后,患者又逐渐清醒过来,在快速补液并运用升压药物后,患者的低血压也很快得到就诊。
而就在这时,前来会诊的监护室医生强烈建议患者在夜间转院,表示当地医院的水平无法救治该患者,因为患者还年轻,在这个医院,要么死路一条,要么高位截瘫。
患者是家中独子,下面还有两个幼子,前来的老父亲一听到医生说的这个结局时,当场就急的站立不稳,不是老伴拉的快,当场就要倒地。
在听到医生说就算把命保下来,也是个高位截瘫,一辈子就算废了,便决定转院,到上级医院搏一下。县医院急诊科的医生听家属决定转院,在欲言又止后,也同意了家属的决定。那个医生也知道,其实对这种脊髓断裂的,在什么样的医院都没有太好的治疗方法。
他们联系了可以派遣救护车前往县医院的区三甲医院,可是区医院的120医生一到现场就犯难了:这样的病人送到哪个医院都棘手,家属期望值太高,想着能够彻底治好患者,且这个患者带着金链子,手臂上全是纹身,即使已经出现了四肢瘫痪,手脚不能再自主运动,仍然不停咒骂,戾气慎重,而那些和他一起来医院的朋友,也都左青龙右白虎的纹身,一看就是社会上一些闲散人员。
他们自然也不愿接这个棘手的病人,这个山芋太烫手,病人颈髓损伤,有发生呼吸骤停可能,这样的话,就需要入住到监护室,一旦出现问题,立即上呼吸机,恰好区医院的监护室当晚已没有床位,区医院120出诊医生便以此为由,未将患者接走,扬长而去。
而此时患者家属已接近崩溃,要求转到到医疗水平更高的天城市的三甲医院,但路途遥远,县医院的救护车没有车载呼吸机,一旦途中患者呼吸停了,就没办法安全送到天城市的三甲医院了。
折腾了大半晚的家属,在救治无门的情况下,情绪已处于崩溃状态,最后他们决定冒险将患者转到天城市中心医院。就这样,救护车开了将近三个小时,才将这个脊髓损伤的患者送到天城市中心医院。
李贺接诊这个患者后,给这个患者做了初步的查体,并查看了他们在县医院带的CT图像。他看了下患者身上的几处刀刺伤口,分布在后颈部以及胸背部,从查体和CT图像上来看,患者胸背部的刺伤比较表浅,没有进入胸腔,也没伤到胸椎。但后颈部这一刀恰好切断了大半段脊髓,导致了患者出现了四肢瘫痪。
脊柱和大脑都隶属中枢神经,查看过病人后,李贺打电话邀请神经外科会诊。
十分钟不到,雷霆便赶到急诊科来。他在电话中就已经听李贺交代了患者的情况。
见到专科医生前来,患者老父急忙开口,带些哀求的口气。“医生,你们就快把他收下吧,我相信你们,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县医院说就算把人救下来了,以后肯定也要瘫痪,他们不收,区医院也不收,他们怕担风险。可他才二十多岁,下面还有两个儿子呢,有个还没满岁,老婆又是跑了的。你们一定要救救他。让他能够站起来。”
雷霆面露难色,家属期望值太高了,血管可以接,肌腱可以接,骨头可以接,可脊髓断了,目前还是个世界难题。如果单纯因为钝性伤的脊髓损伤还好办些,偏偏这个患者还是个开放性损伤,脊髓通过伤口和外界相通,也极有可能会造成后期中枢神经系统的感染,这是重要死因之一。高位脊髓损伤,又有可能引起呼吸心跳骤停,也就是说,即使现在做了手术,高位截瘫是不可避免的,眼下患者虽然神志清明,可雷霆知道这个疾病演变下去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后面能把命保住就不错了。
患者和家属的期望值都太高,以为来到了大的医院,就会药到病除,就会改变命运,可有些病,到哪里都没什么好的治疗方法。
雷霆也明白为何县医院和区医院都在推诿这个伤者,这个患者受伤后折腾了一晚上,只剩半条命了,都还戾气慎重,扬言要杀了那个捅伤他的人。医务人员对这样的患者本就心有余悸。他又是家中独子,又还有两个幼子,无论是死是残,对他家属来说都是致命打击。
尽管县医院区医院都给患者和家属谈到高位截瘫是不可避免的结局,可患者和家属还是心存侥幸,他们深夜出发,颠簸一路,孤注一掷的要再来这里博一下。
患者和家属没有退路,可眼下,医生同样没有退路。雷霆忽然有些羡慕那些基层医院的医生,危险大的,有纠纷的,不好治的,想办法转到大医院就好。而大一点的医院的医生们,没有拒绝的余地,每天都在这种责任和压力下负重前行。
雷霆在上本科期间,在一节医学伦理的课堂上,他听老师讲过这样一个事件:2004年,日本一名医生为一个前置胎盘的妇女做剖宫产手术,产妇因大出血死亡。日本警方以“医疗过失致死罪”逮捕了医生,法院也对这个医生进行了起诉。
很快的,日本多家医院众多妇产科医生罢工抗议,各地医学学会联合发声抗议后,这名医生最后被判无罪,但这个案例引起了极为严重的恶果。妇产科医生大量流失,时至今日,日本的妇产科医生数目也严重不足。更可怕的是,妇产科医生们人人自危,再不敢去接诊危重孕产妇,导致危重孕产妇在各个医院之间被当作医疗人球推来推去。这样的恶果便是此后常常发生医院拒收危重孕产妇,一个危重产妇可以辗转数十家医院,最后病情延误甚至死亡的报道屡见不鲜。
而国内的医疗环境更是堪忧,医生们都被打怕了,被告怕了。除却那些极其罕见的心理变态畸形的医务人员,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医生不希望治好自己的病人。这个医生或许水平还不够高,认知还不够全,但是他却绝无主观恶意去伤害患者,可是却屡屡有医生被告上法庭,甚至被判“医疗事故罪。”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太多了,也难怪很多医生不敢再冒险,都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让更多有潜在纠纷隐患的患者成了医疗人球。
雷霆叹了口气,这个病人从哪方面说都透露着医患纠纷的高危隐患。这些年,他们也被各种医患纠纷搞怕了,这些医患纠纷的原因归纳起来,无非是:钱花了,人没了;钱花了,效果达不到预期;疾病或者手术产生的相关并发症,本身不算医疗事故,但是患者和家属理解不了,也要打闹或者索赔;甚至连少啰嗦了一句,没解释清楚,或者态度稍微差一点,都会导致纠纷。就是这个伤者本身的病情而言,就已经具备了医患纠纷的所有特质。更何况这个伤者一看就有社会闲散人员,可能还有涉黑背景。
他原本不打算把这个定时炸弹收到科室,建议家属将患者转到天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去,那里的神经外科要更强大些。
但是他也知道,那所医院神经外科的床位一直是一床难求,有些病人可能等几个月才能等到床位办理住院。特别是现在,临近年关,很多公立医院的医保已经严重超支,为了控制费用,很多科室不得不将那些罹患花费较大、耗材较高病种的患者拒之门外,或强行转诊,在这个节骨眼上,丁小勇这样的患者什么时候能住上院就更是个未知数。就这么贸然让这家人前往就医,大概率的可能也只能在急诊科长期逗留,而从他的伤情来看,他等不起。
患者母亲在看到雷霆叹气后,急忙问道,“医生,我儿子伤口出不少血,他是不是要输血。你们是不是在愁没有血。我知道的,现在好多医院都缺血,没关系,用我的,用我的。”刚说完这话,她便到护士站,撸起袖子,准备让护士抽血。
雷霆有些无奈,他感慨医学果真有太多壁垒,将医患双方的信息完全隔离开来,有时候自觉已经用非常易懂的大白话去解释病情了,可往往仍然是鸡同鸭讲。这压根就不是输血的问题。可当他看到伤者母亲忧心忡忡却又赤诚无比的样子,心里瞬间有些不忍。
他对李贺说,“收我们科吧,上来之前,把他身上的伤口先缝合封闭了。伤口开放的时间越长,后期感染可能就越重。”
在听到雷霆表示可以收住院治疗后,伤者的双亲眼中立刻燃起了光芒,像在沙漠中跋涉太久的人终于看到水源一般充满了希望。可待正式入院后,雷霆还是会告诉他们,不要抱太大希望,他们此刻看到的所谓“水源”,可能就是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一般。
伤者在转到神经外科病房前,李贺将患者推近急诊科的清创室做清创缝合。
门被关上后,清创室只剩下李贺和伤者两人。伤者体型偏胖,且伤口多集中在后背部,李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伤者翻过身来。伤者身上共三处伤口,都不算深,后背的两处伤口也没有进入胸腔,伤口没怎么出血,在当地医院只是简单包扎了下,他迅速消毒,打麻药,缝合。
之前还在扬言要报复加害者的伤者,此刻倒也还算配合。而对着李贺,他倒也客气。“医生,我手脚现在一点都动不了,一点知觉都没有,你说在你们这里做了手术,之后能好吗?”
“区县的医生没和你说病情吗?”李贺反问。
“他们说了,不过你也知道,小医院医生,技术都不好,就喜欢吓唬人。”
李贺不再接话了。
“我跟那个人压根就不认得,在酒店喝酒吵架了,我说要弄死他,就打了起来,我没看见那个龟孙子手里有刀,被他捅伤了,就倒在地上不能动了,让我在兄弟面前丢脸丢大了。”
他自顾的说下去,“等我出院了,一定要多找几个兄弟伙找那个龟孙子算账,不把那个龟孙子扎成筛子,我丁小勇就是个王八羔子!”
李贺继续手上的操作,也为接下去雷霆的处境感到隐隐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