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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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隐痛(6)

一到家,玛丽立刻把十几个小袋子放在橱柜上。她已经买了太多奶酪,但还是忍不住。当她转过头的时候,她看到在餐桌正中,放着一个粉色和白色相间的小盒子。她走了过去。“亲爱的,我猜你还没有搞清楚……我爱你,亲爱的。”洛朗的出现吓了她一跳。她拿起长方形的盒子。是一根验孕棒。她的双手开始发抖,太阳穴开始激烈地跳动,几乎要使额头变形。冷汗流过她的腹部和脖子。“我没有怀孕,生理期马上就来了。”玛丽等了一周,等着她的下体流血。生理期常常会推迟几天,她并不担心。此刻,玛丽感到灾难正在临近。她的面前出现了一面墙,铅铸造的墙,她将迎面撞上去,粉身碎骨。他向她发出挑衅。“那么,去测一测,既然你这么确定。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是我的妻子,我了解你的身体。我在这儿等你。”

玛丽感到愤怒。他怎么敢说自己了解她的身体?在她被强暴的第二天,他就进入了她的身体,抓着她的头发,把他粗糙的手指伸进她流血的阴道,甚至把自己的脑袋放在她的两腿之间。她不想,不想做这个测试。如果她接受的话,她可能会发疯。这是一个自由的社会,人人可以通过努力使欲望得到满足,她本该成为女王。然而,她却被强暴、被玩弄、被羞辱,甚至被丢在自己的屎尿中,脸上沾满的精液还带着强奸犯的体温。她本该诉诸法律,然而,她却选择了沉默。每天,丈夫心怀感激的目光都加剧了她的恶心。无论洛朗欢笑、说话,还是出门、喝酒、做饭、睡觉,她再也无法产生一丝一毫爱意。玛丽努力说服自己,告诉丈夫真相之后,她所受到的侮辱和心灵的自由相比,只是小事一桩,然而,一切只是徒劳,她最终放任自己沉溺于谎言。她意识到她背叛了自己,正在自我毁灭。她已然说不清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出于害怕被抛弃的恐惧,还是担心牺牲掉多年来她在情感和物质上赖以生存的舒适感,抑或是因为她对于往昔幸福生活的回忆,以及对彼此相爱的留恋。甚至,她一直保守的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秘密或许在潜意识里给予了她一种略带病态的兴奋?此刻,似乎没有什么理由能让她拒绝这个测试,她躲不掉。

玛丽穿过走廊,向卫生间走去。她想返回去,但是不行,洛朗在后面看着她,跟着她往前走。她锁上门,打开盒子,阅读了说明书。并不复杂,只要在验孕棒上滴几滴尿液,然后等着线条出现就行了。“好了吗?你结束了吗?打开门,我想和你一起看结果!”压力之下,玛丽很想在浴缸里溺死自己,或者用剃须刀割断自己的血管。她做出了选择,想看看这一切如何结束。她的呼吸加快,跳动的心脏几乎要在胸腔中炸裂,冰凉的双腿在马桶边颤抖着。她把验孕棒的塑料帽盖好,装进了盒子里。洛朗使劲敲着门。玛丽最终开了门,把盒子递给他。他抓住盒子,露出她从没见过的兴奋,双手用力夺了过去。

一条线。她没有怀孕,她知道的。洛朗感到失望。现在,他们可以把验孕棒扔进垃圾桶,然后去做别的事情,孩子可以以后再生。她又回到了厨房。这时,洛朗再次抓住了她的胳膊。“等一等,等等,还没完,你看!”另一条颜色稍浅的线在旁边出现了。这不可能,一秒钟之前还是阴性的。慢慢地,第二条线残忍地完全显现出来,给一切下了定论。两条线。她怀孕了。洛朗在妻子的怀中欢呼起来。玛丽不知所措。几个月以来,工人们在大街上施工。她听见锤子砸进混凝土的声音。他们将水泥浇在她的脑袋上,泥泞的石料在流动,压倒了她,使她无法动弹,将她灼烧,将她埋葬。她感到呼吸困难,朝洛朗笑笑,开始抽泣,因为痛苦而蜷缩、呕吐,接着,又笑起来,一边大笑,一边哭泣。一出闹剧。那一刻她就知道,她将无法忍受这个孩子。她丝毫也不怀疑,这不是洛朗的孩子。

“我要给我妈妈打电话!她午饭时候告诉我的!我早就猜到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这是我们的孩子!你快给妹妹打电话!”她隐藏起痛苦,答应了他。这样的怀孕是一种耻辱,一种有悖自然的命运。在这一刻之前,甚至在她被强奸之后,玛丽并没有确切地感受到在她周围蔓延的恶意,然而,现在,一个黑色的阴影笼罩了她的腹部,遍布在她子宫里的每一根神经纤维之上,寄生于她的五脏六腑之中,充盈着恶臭。她一下子晕倒在地。洛朗正在客厅里拿着电话欢呼着。冰冷的地砖使她的身体变得僵硬,在她的意识里,冒出了一句话:“你的孩子被诅咒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感觉到了,我确定就在今年,我和你爸爸就是这么说的!”玛丽的妈妈表现出难以抑制的兴奋。他们全家人聚在一起吃午饭,庆祝她怀孕,只有她的妹夫因为在伦敦出差,没能赶回来。玛丽保持着微笑,一直保持着,她轻轻用手背拂去了五颜六色的闪光亮片,那是洛朗用来装饰桌布的。很讨厌。她思忖着自己如何走到了这一步。所有人都相信了这个大笑话,没有人看出她眼中的罪恶,这出愚蠢的滑稽剧竟然点亮了每个人的脸庞,每一个她深爱的家人都笑逐颜开。她的爸爸打开了第二瓶香槟:“为我的宝贝女儿干杯,现在她将迎接自己的宝贝!我想告诉你,我和你的妈妈是多么为你自豪,为现在的你,为你和洛朗即将经营的生活。我们爱你,我们会永远陪在你身边。最后……也为不久之后的晚上干杯,你们即将起来干重活的晚上!”笑声在房间里响起,仿佛刀锋划过空气,鲨鱼破浪前行。快乐太拥挤,让人无法承受。

玛丽的母亲不停地在她怀里流泪,向她讲述自己做母亲的经历。玛丽什么也不想听,想扇她几个耳光,好让她闭嘴。她需要安静、冷静。然而,没有人听见她内心的声音。他们是不可能听见的。玛丽不得不打开他们为孩子准备的礼物。这是她怀上一个强奸犯的孩子应得的礼物:一些婴儿服、两条孕妇裙、婴儿餐具、麦尔登呢小毛毯、童车,还有玩具。她还没有完全理解这一切。她怀孕了。几星期以后,一切才真正开始显现。她的肚子会变大,身材会走样,她的乳房会胀满乳汁,她希望那些乳汁又苦又涩,婴儿甚至连舔都不愿意舔。

罗珊娜为她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装在一个很重的盒子里,玛丽拆开了包装纸,第一眼看上去像是一本书。封面是罗珊娜亲手制作的,上面贴着一些贴画,还有玛丽童年时代的照片。玛丽几乎要痛苦得倒下了。罗珊娜却以为姐姐深受感动,在她身后替她一页一页往后翻。妇产医院里妈妈怀里的小婴儿。六岁的玛丽骑在小矮马上。爸爸教玛丽摆出滑雪的姿势。玛丽中学时第一次参加派对。玛丽获得商学院的学位。玛丽和洛朗在国王森林的市政厅登记结婚。玛丽穿着泳装在巴厘岛度蜜月。玛丽去银行上班的第一天。她被压垮了。她很想此刻就说出一切,不能再继续了。她被强奸时的照片在哪里?这份最后的回忆人们又会把它放在哪里?仅仅是这一幕,足以终止一切,将一切变得肮脏,让人想在这本完美的回忆录上呕吐。理想中的女人已经不复存在了。这个女人不再是妻子,不再是姐姐,也不再是女儿。只剩下肮脏、愤怒和丑陋的下体,还在那里,正面对着他们。从此后,回忆都是虚假的,一切已然消失殆尽。“现在只缺一个小孩了。”小孩?她不会让他活下来。她不能那么做。她怎么能接受那个强奸犯的小崽子每天盯着她看?她怎么可能那么残忍,每天早上看着洛朗为孩子准备奶瓶,而自己明明知道那不是他的孩子?她肚子里怀着的,是一个魔鬼。

罗珊娜合上了相册,把姐姐拥入怀中。婴儿在餐椅上哭起来,玛丽假装没有听到。“哦,你应该去练习练习!”罗珊娜抱起孩子,轻轻地把他放在姐姐的怀里。她觉得腰很痛,一种难以言喻的疼痛。重量之下,玛丽感觉自己即将碎成一片一片的,落在沙发脚下。孩子一直在动,用他冰凉的小脚踢着玛丽的胸口。他的眼睛四处张望,大脑袋一直左右乱晃,一刻也不安静。孩子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开始哭喊。洛朗过来帮助玛丽。她有点羞愧,把孩子递给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家人们隐约闪过一丝不安。她的妹妹微笑着垂下了眼睛。她的妈妈移开了目光,看向别处。洛朗已经是个好爸爸了。洛朗抱着这个孩子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哄着他,抚摸他,对他尽是温情与爱意。

3点整。“我们让准妈妈休息吧!”这句话在她耳边响起时,就像度假的人忘记了关闹钟。刚刚,玛丽和父亲谈论起银行的合同,她的一个大客户即将签订一份上百万的人寿保险合同,她还谈起了她去私人银行工作的职业规划。谈论着她感兴趣的话题,有那么一刻,使她忘记了所有。然而,孩子又一次搞砸了一切。她知道,很快,她的肚子会变大,变得令人反胃,她将再没有哪一刻能忘记自己的苦难。不过,这是不会发生的。她会偷偷流产。这只是计划的问题,只要不引人注意就好。得知自己怀孕的那天晚上,玛丽已经在网上试着寻找解决方法了。她在搜索引擎上敲出这几个字:“被强暴后怀孕”。毕竟,这不需要用太长的句子来概括,仅仅几个字就足够了,然而,这是她第一次成功地找到确切的词语来描述那个晚上。法国是个民主、宽容的国家,自愿结束妊娠从1975年《韦依法案》通过之后就已经合法化了。在怀孕的前十二周内,所有的妇女,只要愿意的话,无论出于任何原因都可以接受人工流产。玛丽只需要找到一位医生,向他表明情况即可。出于医学保密,她会受到保护,不会有人知道真相。她将在睡觉前服下最后一粒药,胎儿就会停止生长。她做好了准备,独自忍受这一切,不向任何人倾诉。仅仅几个小时而已。早上醒来,一切都将结束。一次失败的妊娠。在怀孕初期,这很常见。床单上的血迹将是这场悲剧有力的证明。洛朗会痛苦好多天。然而,他们还会继续做爱,下一次,她会怀上他的孩子。

很少有人敢在冬天骑自行车。洛朗不想让妻子受冻,在她出门上班之前,将一条围巾围在了她的脖子上,在她耳边嘟哝着,让她一定要格外小心。薄冰、清早上路的粗心大意的巴黎司机,都让他担惊受怕。玛丽花了很多时间劝说他,他才放下心来。事实上,她期待着最坏的事情。被一辆卡车撞倒,抑或滑到一辆汽车的轮胎下,这是她能想到发生在自己身上最好的事情。肚子里就什么都没有了。“晚上,我开车去银行接你。七点钟,保罗在诊室等着我们。我已经迫不及待了。第一次超声检查,我们说不定能看到些什么……”她有点同情她的丈夫。洛朗亲吻了她,出门上班。他的文件就放在窗户旁边,他并没有看到。玛丽看到了,但她什么也没说,他的失误让她内心窃喜。洛朗坚持让保罗监测她的整个孕期,这对玛丽来说,又多了一个不幸。她的计划更加难以实现了,保罗会注意到她所有的企图,她不能像普通的病人那样信任自己的医生。他的妻子是她最好的朋友,而她,甚至没有向她最好的朋友吐露过。她获得解脱的希望更加渺茫了。

上班的路上,她的手机一直在振动。洛朗急于知道她是否平安到达,而她过了半小时才回复他。这段时间他担忧不已。她的电话从来没有响得这么频繁过:索菲娅告诉她晚上自己也一起去,索菲娅必须见证她的第一次产检;明天,妹妹想约她一起吃午饭;妈妈为她准备了美味的蔬菜肉块汤,等着他们周日回家;洛朗还在担心她,因为她早饭吃得太少。大家都在为了她而忙碌着,没完没了。

今天早上,艾尔维比往常更加绝望。昨晚,他的妻子试图毒死他的斑鸠。他看见洗碗槽下面的抽屉里有一袋老鼠药。玛丽很怀疑他妻子的真实意图。或许她试图毒死的是他本人,并不是他的斑鸠?玛丽没有说话,不想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他。白天还在继续。工作现在成了她的一种爱好,一种消遣,能够在悲剧发生之前占据她饱受摧残的大脑。

18点30分,洛朗打电话给她。他在外面,在车里等她。玛丽迅速走出办公室。车停的位置不太好,在马路中间。交通灯在闪烁,周围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和人们的抱怨声。洛朗打开车窗催促她加快速度。匆匆忙忙中,她撞上了一辆手推车,婴儿哭闹起来。“怎么回事!疯子,走路不看着点!你差点杀了他!”最后一句话在她耳边回响着。她很想抱起那个孩子,从他妈妈那里抢过来,把他摔在地上,直到他脑浆迸裂。然后,打他,狠狠地打他,使他陷进混凝土之中。但她还是道了歉,继续向前跑,上了车。她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没有亲吻她的丈夫,只是催促他快点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