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寂寞芳心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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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寂寞芳心小姐与木头人

寂寞芳心小姐下班的时候,他发现天气转暖了,空气闻起来就像人工加过温似的。他决定去德勒汉蒂地下酒吧[1]喝上一杯。去那里他必须穿过一个小公园。

他从北门进入公园,几步便吞噬了如帷幕般悬挂在拱门下的浓影。他走进路灯柱投下的影子里,那像长矛般的影子横在地上,刺中了他。

他极目所至,并没发现春天的迹象。斑驳的地面被荒草覆盖着,不像焕发生机的样子。他记得去年时分,都五月了这些施过肥的田地还是荒芜一片,直到七月来临一发狠劲,才从这片枯竭的土壤上催生出几株绿苗。

这个小公园甚至比他还急需开怀畅饮。酒水和雨水都无法满足所需。在他明天的专栏里,他要召集伤心的人、厌倦一切的人、绝望的人、丈夫得了结核病的幻灭者,还有所有和他通信的读者来到这里,用他们的泪水浇灌这片土壤。如此这般,鲜花方能盛开,只是这些花闻着会有脚气味。

“啊,人类……”可他拖着沉重的影子,笑话尚未出口就夭折了,他想自嘲来挽救它。

可干吗要自嘲呢,史赖克不正在地下酒吧里等着取笑他吗?“寂寞芳心小姐,我的朋友,我劝你把石头赐予读者。他们要求被赐予面包时,别像教会那样赐予他们饼干,也别像政府那样叫他们吃蛋糕。你要向他们解释,人不能只靠面包充饥,要赐予他们石头,教他们每日清晨祷告:‘我们日用的石头,今日赐给我们。’[2]”

他已经赐予读者很多石头了,事实上多到他如今只剩下仅有的一块——肠结石。

突然一阵疲惫感袭来,他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要是他能摆脱这块石头就好了。他望着天空,搜寻目标。但阴暗的天空就像被一块脏兮兮的橡皮擦过似的。天上没有天使,没有燃烧的十字架,没有口含橄榄枝的和平鸽,没有错综复杂的神秘力量。只有一张报纸,像断骨的风筝,在空中挣扎。他站起身,重新向地下酒吧走去。

德勒汉蒂酒吧在一幢褐砂石房子的地窖里,和周围更体面的邻舍所不同的是,它有一扇装甲门。他按了下隐蔽的门铃,门中央的一扇小圆窗打开了,露出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活像一块镶嵌在古董铁戒指上的红宝石般熠熠生辉。

酒吧只坐了一半的客人。寂寞芳心小姐忧心忡忡地四处张望,没见到史赖克的身影,他如释重负。然而,三杯酒喝完,他身上暖暖的刚有点醉意,史赖克就一把搭住了他的胳膊。

“啊,我年轻的朋友!”史赖克嚷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又在苦思冥想了吧,我猜。”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给我闭嘴。”

史赖克无视他的话。“你的精神世界有点病态,我的朋友,有点病态。忘却基督受难,铭记文艺复兴。那时候可没有冥思苦想的人。”他举起酒杯,做了个把整个波吉亚家族包括在内的手势。“我赐予你文艺复兴。多么光辉的时代!多么壮丽的景象!醉生梦死的教皇……风华绝代的妓女……遍地成群的私生子……”

他的手势很复杂,但脸上却面无表情。他用的这招是电影中喜剧演员惯用的技巧——木头人。不管他如何口若悬河,脸上也绝不变色。他那圆溜溜的前额油亮泛白,底下的五官蜷缩在一起,形成一个死气沉沉的三角形。

“为文艺复兴干杯!”他不停嚷道,“为文艺复兴干杯!为棕色卷本的古希腊手稿,为四肢光滑如大理石的情妇们干杯……这倒提醒我了,我正在等我的一个崇拜者——一个眼大如牛眼、冰雪聪明的姑娘。”为了说明“聪明”两字,他的手在空中勾画出两个硕大的乳房。“她在书店工作,不过等会儿你要好好瞧瞧她的臀部。”

寂寞芳心小姐犯了个错误,脸上显露出厌烦的神色。

“哦,这么说你不喜欢女人咯,嗯?基督是你唯一的爱人咯,嗯?基督,王中之王,寂寞芳心小姐的寂寞芳心小姐……”

使寂寞芳心小姐感到万幸的是,那个史赖克等候的年轻女子此刻正好来到吧台。她有着长长的腿,粗壮的脚踝,大大的手,壮实的身材,颀长的脖颈,一张稚气的脸因为剪了个男式发型而显得特别小。

“法克斯小姐,”史赖克一边说着,一边像口技表演者摆布玩偶似的叫她鞠躬致意,“法克斯小姐,我想让你见见寂寞芳心小姐。你要像尊重我一样尊重他。他敬爱上帝,给穷苦人以精神慰藉。”

她的握手强而有力,算是认可了这一介绍。

“法克斯小姐,”史赖克说道,“法克斯小姐在书店工作,兼职写作。”说罢拍拍她的臀。

“你们刚才那么起劲地聊些什么呢?”她问。

“宗教。”

“给我来杯喝的,请继续说下去。我对新托马斯主义[3]很感兴趣。”

史赖克就等着她说这句话。“圣托马斯!”他嚷道,“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臭不可闻的知识分子?我们可不是那帮虚伪的欧洲人。我们讨论的是基督,是寂寞芳心小姐的寂寞芳心小姐。美国有自己的宗教。要是你需要一种学说,这儿倒是有份素材供你采用。”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剪报,啪的一声扔在吧台上。

“西部一教派在宗教仪式中使用加法计算机……将用数字为一个被控谋杀年迈隐士的犯人做临终祷告……据美联社科罗拉多州丹佛市2月2日报道,美国自由教会的主教法兰克·H.赖斯宣布,他将按计划为死刑囚犯威廉姆·莫亚举行‘山羊与加法机’的临终仪式,尽管这一计划遭到教派中一位红衣主教的反对。赖斯宣称,山羊将在6月20日这一周,即行刑前后的‘忏悔’环节中使用。为有罪之人的灵魂的祷告将在加法计算机上进行。他解释说,数字组成了唯一的通用语言。莫亚为了区区小钱,在和年迈的隐士约瑟夫·赞普争吵时杀死了他。”

法克斯小姐笑得前仰后合,史赖克举起拳头,作势要打她。酒保被他的举动吓着了,赶紧请他们去后面的房间。寂寞芳心小姐不想一同去,可史赖克非要他去,他太累了,也就不再争辩。

他们选了一个雅座坐下。史赖克又举起拳头,可法克斯小姐一退缩,他就顺势把打人的手势变成了爱抚。这招很奏效。她在他手掌的爱抚下屈从了,可到了后来他越来越大胆,她就把他一把推开了。

史赖克又开始嚷嚷,这一次寂寞芳心小姐听明白了,他的话语间透着引诱的气息。

“我是一个大圣人,”史赖克叫道,“我能平步水上[4]。你们可曾听说史赖克在小吃店的受难抑或是在冷饮柜的痛苦[5]吗?随即我把耶稣身上的伤口和我们积蓄零星罪孽的神奇钱包的拉口做了比较。实在是奇思妙想啊。但是现在我们要好好想想自己体内的洞口,这些先天性的伤口通往何处。人类的肌肤之下,是一片奇妙丛林。静脉血管就像苍翠茂盛的热带植物悬挂在熟过头的器官旁,野草般红黄相间的五脏六腑扭动、缠结在一起。在这片丛林中,住着一只被唤作灵魂的鸟儿,它从岩灰色的肺飞向金黄色的肠,又来回辗转于肝和眼之间。天主教徒用面包美酒,希伯来人用黄金标尺,脚沉如灌铅的新教徒用沉重如铅的言辞,佛教徒用各种手势,黑人用鲜血,纷纷想猎杀之。我就朝他们吐唾沫。呸!我号召你们一起吐。呸呸!你们是要填充制作鸟类标本吗?不,亲爱的,剥制标本不是宗教。不是!一千个不是!我要告诉你们,身体丛林里的一只活鸟远胜于图书馆书桌上的两只标本鸟。”

他边讲边爱抚,等他讲完,他那张三角形的脸已深埋于她的颈间,活像一把短柄斧的刀锋嵌在她的脖子上。

注释

[1]地下酒吧(speakeasy),美国禁酒时期一些贩卖私酒的地方,为了躲避禁酒令,需要通过隐藏机关才能进入。

[2]这句话改编自《马太福音》第6章11节。原祷告文为:“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Give us this day our daily bread.)

[3]19世纪末西方出现的一种基督教哲学的新形态,是一个以上帝为核心、以信仰为前提、以神学为依据的完整的宗教唯心主义理论体系。

[4]出自《圣经·马太福音》里基督在水上行走(walk on water)的故事。意指神迹、神助。

[5]受难(passion)和痛苦(agony)两词出自《圣经·马太福音》,说的是耶稣为人类的罪行被钉在十字架上所受之难,以及被门徒出卖所遭受的精神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