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拉拉被囚已有十天。铁栅笼子还算宽敞,食物和水很充足,但囚禁的滋味还是非常难受。
拉拉是一条警犬,编号66,别号拉拉。拉拉的训导员是大漫。
夜半时分,月上中天。焦躁的拉拉忍不住要用狗的语言呼喊,吠声时而愤怒,时而哀怨——主人啊,你在哪里?他们为什么囚禁我啊?
囚禁拉拉的原因正是拉拉的一次夜半呼号。那天晚上,公安局的值班人员都听到了拉拉像狼一样的嚎叫。哎呀,这条优秀的警犬原来是一条狼啊!拉拉迅即被带到郊外看守所囚禁起来。其时,拉拉的训导员大漫因公负了重伤,住在医院里昏迷不醒,临时负责照顾拉拉的是大漫的战友小金。小金不是警犬驯导员,但他喜欢警犬,常和大漫一起训练拉拉,和拉拉有点交情。出于安全的考虑,领导给小金下了死命令:不准打开笼子。和狗不同,狼对人的依附和服从是不可靠的。至于如何处理拉拉,那要等到大漫出院之后再定。
偏在这个时候,小城里发生了一起重大案件:三名歹徒武装抢劫了一个储蓄所,打死一人,打伤多人,抢了几百万人民币之后逃之夭夭。
追踪急需警犬!
可公安局另外三条警犬正在百里之外执行别的重要任务。
小金请求由他带拉拉上阵。
十分钟之后,小金获准打开了栅笼门。小金身后是手握警棍的小陈。小陈的任务是保护小金,防备拉拉野性突发。
情绪恶劣的拉拉冲着来人翻卷起上嘴唇,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吠声,以示敌意。
小金说:“拉拉,我们出发,我们出发!”
警犬拉拉知道“出发”的含意,是它喜欢的词。对一条警犬来说,还有比战斗号令更重要的吗!一声“出发”,拉拉一下子把无故被囚的愤怒忘记了,两耳竖立,双眼放光,神情严肃。小金拉起牵引索,它就箭一样地往外冲。
小金喊:“拉拉,上车,上车!”
拉拉明白,熟门熟路地纵身跃上了停在门口的警车。
警车开动,拉拉得空四下张望——车子里还是没有主人大漫的身影。它呜呜低哼,向它熟悉的小金投以询问的目光——你知道我的主人在哪里吗?
小陈有点紧张,时刻准备着保护小金。
小金说:“小陈,放松,坐那边去,没事的。你这样子搞得很紧张的,反而不好。”
拉拉并没在意小陈,低头四下嗅,逮住了一条“气味线”——啊,这不是主人的气味吗!它趴下,用一只爪子从椅子下扒拉出一只手套,叼住,冲着小金用鼻音急切地哼哼。这是一种焦急、乞求、哀伤的声音,听着让人心颤。
驾驶员说:“咦,这不是大漫的手套吗?”
小金捋捋拉拉的头,说:“拉拉,没事,大漫会回来的。”
拉拉听得懂。“大漫”这个词它太熟悉了,其他意思则是从小金的语调和动作中揣摩出来的。
小金扯扯手套,说:“放下手套,集中精神,我们这就出发,出发!”
拉拉明白,松开了口。
2
警车停在郊外一个废弃待拆的小院子里。这里已被确认为抢劫大案的第二现场。犯罪嫌疑人在这里丢弃了抢来的出租车,携款而逃。仓皇间,他们将一只蒙面用的丝袜落在车子里,正好为拉拉提供了气味样本。
拉拉仔细嗅闻,把这个气味标本牢牢记住,然后在车子四周低头搜索。
在狗看来,世界是被无数的气味浸染着的。这个小院子里就有许多的气味线。这些“线”粗细不一,浓淡不同,动荡着,流动着,弥散着,构成一面复杂的、动态的气味网。拉拉轻挪脚步,鼻翼翕动,分辨着,挑选着……拉拉逮住了一条气味线——没错,这就是戴过丝袜的那个人的气味!拉拉兴奋地吠了两声,报告它的发现,随即循着气味线向院外奔去。
小金拉着牵引索跟着拉拉奔跑。这时候不是人牵引狗而是狗引导着人。小金的身后是小陈,小陈的身后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小分队,带头的是老张。歹徒共三名,至少有三支枪,一支是五四式手枪,另外两支是土枪。
“丝袜”气味和另外两条气味线出小院之后沿着乡间简易公路向东而去,一过桥便下公路折进了苹果园。在果园里,拉拉找到了一根沾着“丝袜”气味的、燃过的火柴棒。拉拉用前爪在火柴棒旁的草地上拍打几下,回头朝小金低吠一声——瞧,我们没错!
如果大漫在,会竖起大拇指夸一声“好样的”给予鼓励。
但小金误解了拉拉,说:“找的不是这个,快走!”
拉拉听出了语气中的不耐烦,不免有些委屈,思维刺溜一下滑向一个老问题:主人哪里去了?它在原地转了几个圈,一时竟忘了自己的任务。倒是赶上来的带着火药味、皮革味的武装小分队使拉拉记起了使命,它赶紧四下嗅闻,重新找到“丝袜”气味线。
气味线在小河边中断了。逃跑的人常以涉水进行反跟踪——在河中一段路,让流动的水抹掉气味,然后再登岸逃逸。
这是一条从山里流出来的浅浅的溪流,到了这里,河床已由岩石变成了黄泥。拉拉在涉水之前仔细观察了一下河面,看看河中有没有浊流。是的,河面上有几丝不易觉察的浊流,这说明逃跑者下水之后是向逆水方向走的。这样的分析本该是由牵引员来做的,难得拉拉在反复的实践中弄明白了这一点。
拉拉此时的举动却被小金误认为是犹豫——拉拉是不是没把握了?
小金催促着:“拉拉,下水,下水!”
过了河,拉拉向逆水方向沿河疾走——得赶紧找回气味线!
一口气奔出一华里,气味线还是没有重现。水影响前进速度,逃逸者一般是不会长时间不上岸的。小金勒住了拉拉,命令拉拉回头搜索。拉拉明白了小金的意思,坚持着,呜呜低吠着。可惜小金不是大漫,是没法懂得它的申辩的。
小金和小陈一起严厉呵斥:“拉拉,回头!快回头!”
拉拉不能再坚持,回头走了几步,突然转身跳进了溪流。这一招是小金没料到的,拉拉居然脱开了小金手中的牵引索。
“回来!回来!”
拉拉顾自涉过了河,沿着河岸埋头搜索起来。等到小金和小陈过河来时,拉拉已经找到了中断的线索——没错,三个狡猾的家伙下水之后并没有到对岸去,而是从这里回到了这一岸。拉拉激动地低吠着,报告它的发现。
狗的嗅觉灵敏度是人类的40倍。经过训练的狼犬能辨别10万种气味。拉拉有八分之一狼的血统,嗅觉更是了得。
等小金重新抓住牵引索,拉拉又继续循着气味线前进。它的举动几乎使所有的人都满腹狐疑,因为拉拉现在引导的方向正和国界的方向相反。这可能吗?难道逃犯不想逃出国界?这时候出现一根火柴棒什么的就好了,但是,没有。没有物证,这里只有人类感受不到的细微气味。
3
在拉拉坚决的引导下,小分队进入了森林,沿着一条林中小道迅疾前进。看手表,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但森林里一片昏暗,已提前进入了夜晚。这片森林间或有一些地貌复杂的荒草地:狰狞的乱石,没膝的杂草,纵横的灌木丛……这一切,在黄昏的朦胧中好像在复活,又好像在溶化。
凭着气味流,拉拉知道某块石头后面潜伏着一只雄兔子,某个草丛中有一个野鸡的空巢,某个灌木丛中则有一种成熟的酸果子……惊起的蚱蜢答答地飞,蝙蝠在灌木丛间呼呼地飞掠,一只勤劳的啄木鸟还在什么地方忙碌……这些杂七杂八的声音背后还有一个低沉的、威风凛凛的背景声音——林涛。在拉拉看来,这种林中荒地是如此丰富热闹,如此生机勃勃。它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但这里的一切是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啊!
就在这时,拉拉听到了狼嚎。狼嚎来自遥远的地方,人是根本听不到这样悠远细微的声音的。拉拉真真切切地听见了狼嚎——噢,那是一条健壮的公狼啊!公狼在呼唤同伴,同时也在倾诉它的一种悲怆的情绪。面对荒野与皓月,狼常常有这种莫名的悲怆。一声声的狼嚎像一缕一缕温暖的水流浸湿了拉拉干渴的心灵。一声声的狼嚎又像一根一根的针,辣辣地扎中了拉拉身体深处最柔软的那个部位。拉拉感动起来,激动起来。热血在沸腾,呼吸在急促,嗓子在痉挛。拉拉是多么想痛快淋漓地长嚎一声啊!
牵引索在勒着它的脖子。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命令:“踪!踪!”
拉拉记起了它的使命,奋力地抑制住情绪,循着气味线疾行。
林中小道出现了岔道。拉拉坚决地一直前行。气味线越来越细,同时越来越浓烈,说明目标物已在近处。快走,快走!
小陈看见岔道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走近用电筒一照,认出是一只银行出纳员专用的包,是空包。但拉拉还是在向另一条道走。
小陈大喊:“小金,有情况,拉拉是不是搞错方向了?”
小金勒住了拉拉,硬往岔路上拉:“拉拉,重复,重复!”
三条气味线一齐向前去的,与岔道无关!拉拉抵抗着小金的牵引,焦急地低吠着——不能往岔道走啊!目标已经接近,不能耽搁!
小陈过来帮着小金拉扯拉拉。
这是一个明显的不信任的表示。
烦恼和委屈使拉拉愤怒起来。拉拉大叫了一声——这是一声不怎么标准的狼嚎!
两个年轻人在猛然的惊慌间相互挤撞着摔倒在地。
拉拉摆脱了牵引,顾自向目标飞奔而去。
小金爬起来追赶,喊着:“拉拉,停住!拉拉……”
并不是要逃跑,只是不愿在关键的时刻贻误战机,拉拉在前面奔跑着,跑一会停一会,引导着小金向目标接近。
小陈抽出警棍,赶上来,提醒小金当心拉拉野性暴发。
拉拉回头一瞥,注意到了小陈手里的警棍。它是认得这种厉害家伙的。拉拉呜咽了一声,一弓身蹿进了路旁的灌木丛。
两个年轻人也离开了道路。
小金用亲切的语调唤着拉拉,可拉拉还是不肯停住脚步。
小陈气愤地举起枪来,向忽隐忽现的拉拉瞄准。
“别开枪!”小金大喊,把小陈的枪筒向上一推。
“砰!砰!”两声枪响。
这是歹徒开的枪!
拉拉狼一样怒吼一声,箭也似的向几十米外的一个灌木丛扑去。
灌木丛里闪出三条黑影,惊慌失措地逃向附近的一棵大树,惊恐万状地往上爬。狼嚎使他们的神经崩溃了。
武装小分队赶到,迅即包围了大树。三个歹徒不敢抵抗,束手就擒。
这时,人们发现小金、小陈和拉拉都不见了。
4
小金是寻找拉拉去的。他不能失去拉拉这样优秀的警犬。
小金知道拉拉没有走远,不断地呼喊着拉拉:“拉拉,回来,你立功了,我们回去,回家啦……”
这呼唤是多么亲切啊!因为这亲切的呼唤,拉拉在这一刻又想起了主人大漫。主人啊,你为什么要丢下我?拉拉忘不了大漫从小对它的呵护和引领,它忘不了和大漫的友情。是的,大漫确实是把它当作朋友的。拉拉在灌木丛中转来转去,不愿意小金的接近,又不愿意小金的离去,心情复杂地和小金玩起了藏猫猫。
一条黑影突然像豹子一样从树上向走近的小金扑下来。这是一个漏网的歹徒,他在这里等候他的三个同伙。因为拉拉在上风处,一时没有发现这个阴险的家伙。
小金被扑倒在地,先是头上重重地被击,而后被一对爪子似的手掐住了喉咙。小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拉拉赶到了!准备夺枪而逃的歹徒被撞倒在地,执枪的手被拉拉咬了一口,鲜血迸溅。歹徒尖叫一声,丢枪打滚,腿上又被狠咬一口,惊得他钻进灌木丛抖作一团。
拉拉用眼睛的余光监视歹徒,回身在小金耳边呜呜叫着,想唤醒它主人的朋友。小金的脸上被溅了不少歹徒的血,看起来挺可怕的。
小陈偏在这时赶到。在电筒光里,小陈看到的是拉拉正在加害满脸鲜血的小金。这还了得!
“砰!砰!”
子弹从拉拉耳边掠过。小陈怕误伤小金,不敢瞄得太近。
拉拉惊恐地跳开,见向它开枪的是小陈,一时愣了。
“砰!砰!”又是两枪。
子弹击中了拉拉。一枪打豁了它的左耳朵,另一枪钻进了它的肚子。拉拉惨叫一声,在地上打个滚,跳起来,逃向茫茫的林海。
在黑森森的林海深处,隐约传来拉拉委屈而悲伤的低哭。
……
次日拂晓。在205病房昏睡了多天的大漫突然苏醒过来。他竟是被一种非常细微的搔门声唤醒的!接着,大漫又听到了一种非常熟悉的、咻咻的喘息声。啊?这不是拉拉吗!
大漫挣扎了几下也爬不起来,只能按了床头的呼叫铃。
赶来的护士发现205病房门口卧着一条鲜血淋淋、气息奄奄的大狼狗。
至今也没弄明白,警犬拉拉是怎样找到它的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