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刚看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它离汤姆有一英里远,而且还是在一千英尺下的谷底。但汤姆觉得它好像就在脚下不远的地方,似乎随便扔一块石子儿,就能打中那个穿着红裙子在花园里拔草的女人,甚至能把石子儿扔到峡谷对面的岩石上。
峡谷的底部只有一块田大小,一边流淌着那条小河。河流上方是灰色的岩石,灰色的山丘、灰色的高原、灰色的石阶、灰的沼泽,拾级而上直到天边。
这地方清逸安静,富饶快乐,它只是地面上的一条狭窄深邃的石缝。它又是如此偏僻,连那些邪恶的妖怪都难以找到这里。这里名叫凡谷。
汤姆向下走去,先要走一段三百英尺的斜坡。坡上长满石楠,还夹杂着褐色的沙砾,那沙砾比一把锉刀还要粗糙,所以当汤姆可怜的小脚踩在上面时可不是个滋味。再加上他走路越来越不稳,简直是跳跳蹦蹦从斜坡上下来的,那就更受罪了。但他仍旧觉得能把一颗石子扔到花园里去。
接着他又走下三百英尺的石灰岩平台,一个坡连着另一个坡,方正笔直,就像有人事先用尺量好,然后用凿子凿出来一样。那上面一棵石楠也没有。
可是先是一个个满是青草的斜坡,上面铺满极其美丽的花花草草,有石蔷薇、虎耳草、茴香、薄荷,还有各式各样的芳香植物。
后来他跳下一块两英尺高的石灰石台阶。
然后又是一些花草。
后来又跳下一个一英尺高的石灰石台阶。
这里又是五十英尺长的一片花草,却像屋顶一样陡,汤姆只好坐在地上溜下去。
之后又来到一个石坡,有十英尺高。到这里他只好停下来,沿着边缘爬行,寻找一条石缝,因为如果他不小心滚下去的话,他就会一直滚到那个女人的花园里,这会把她吓晕过去。
后来,他找到一条又窄又长的石缝,里面黑黝黝的,长满了绿梗的羊齿草,就像人家客厅里挂在花篮里的那种羊齿草。他就这样手脚并用,沿着石缝爬下去,就像爬烟囱一样。然后又是一个斜坡,又是一个台阶,一个又一个。哦,我真希望他快点爬完,他也巴不得能快点结束这段旅程。不过他还是以为他能把一颗石子扔进那个女人的花园里呢。
终于他来到一处长满灌木的地方,那些白色的灌木长着巨大的银色叶子。那里还有杨树和橡树、山栎之类。树下面望去全是巉岩石和悬崖,石缝间夹杂着大片的羊齿漕和芦蒿。从树木中间可以望见那条闪闪发光的河流,还能听到河水流过白色的鹅卵石发出的声音。汤姆并不知道,这些都是在三百英尺之下呢。
如果朝下望去,你也许会觉得头晕;可汤姆并不觉得。他本来就是个勇敢的扫烟囱的小孩。当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高高的悬崖上面时,他不会坐在地上哭着叫爸爸(当然他也从来没有一个爸爸可以让他哭叫),他说:“啊,我正想这样呢!”他虽然已经很疲倦,但还是坚持走了下去。他爬过树桩和石头块儿、芦草和巉岩石、灌木丛和灯芯草,好像他天生就是个快乐的小黑猴,没有两只手倒是长了四只爪子似的。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发现那个爱尔兰女人一直跟在他的后面。
现在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太阳高高地挂在沼泽地上空,火辣辣的快把他烤干了。那草木茂盛的山岩散发着潮湿的热气,更让他透不过气来。汗水从他手指和脚趾上冒出来,把他冲得干干净净,他还从没有这样干净过呢。可是,他所到之处都被他弄脏了,而且脏得很厉害。那座巉危岩就留下了一大块黑色的痕迹,从岩顶流到岩脚。而且从那时候起,凡谷比以前多了很多黑甲虫。不用说,这也是因为汤姆。原来那些甲虫正要去参加婚礼,都穿着一件蓝色的大衣,下身穿着红色的绑腿,艳丽得就像园丁养的一只狗,嘴里还衔着一束花。就在这时候,汤姆的汗水流到它们身上把它们染黑了,它们的子孙后代从此就都是黑色的了。
他总算走到谷底了。可是再一看,那还不是底。从山上往山下走的话,这是常常会发生的事。巉岩脚下有一堆一堆从上面掉下来的石灰石,大大小小各种形状的都有。小的和你的头一般大,大的有邮政马车那样大。石头中间的洞穴里生着香甜的羊齿草。汤姆还没有来得及这走完些石头,又暴露在太阳里。接着就像其他人一样,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孩子们,如果你想像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那样度过你的一生,不管你有多强壮,你都可能会遇到几次支撑不住快要垮掉的时候。而且一旦你觉得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住了,你会发现自己的心情也会变得十分颓丧。我希望如果你将来遇到这一时刻,到时能有一个坚强忠实的朋友陪着你。如果没有的话,你就会像可怜的汤姆一样,只能就地躺下,等着瞧。
他不能再往前走了。阳光非常强烈,可他还是打着冷战。他肚里空空,可是却很想要呕吐。在他和那所农家屋子之间,只隔着一片二百英尺的平坦牧场,可他却走不过去。他似乎听到河水就在一块田地那么远的地方淙淙地流着。然而这河水在他看来,好像是在一百英里之外了。
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招来了黑甲虫爬上他的身体,苍蝇也飞来停在他的鼻子上。如果不是那些苍蝇蚊子对他发了善心,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起来。那些蚊子在他耳边像打雷一样嗡嗡作响,那些苍蝇在他手上脸上干净的地方吮吸着。经过一番折腾,他终于苏醒过来。他歪歪倒倒地走起来,爬过一座矮墙,走过一条小路,来到农家小屋的门口。
那是一座整洁可爱的农舍,院子周围用紫衫做成的篱笆围起来,篱笆修剪得很整齐。院子里面也种着紫衫,修剪成孔雀、喇叭、茶壶还有各种怪模怪样的形状。门敞开着,里面传来一阵嘈杂的青蛙叫,似乎是在表明它们知道明天会很热。至于青蛙怎么知道天会热的,我就不知道了,你肯定也不知道,而且没人会知道。
门前盛开着铁线莲和蔷薇,汤姆慢慢踱到门口,向门里张望,心里不禁有点儿害怕。
屋子里有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婆婆,她坐在壁炉旁,壁炉里放着一盆香草。她穿着红裙子和一件斜纹的短睡衣,头戴一顶干净的白帽子,帽子上面一条黑绸巾露出来,系在下巴上。她脚下坐着一只比所有的猫都要老的公猫。对面放着两条长凳,上面坐着十来个衣服整洁、脸色红润的孩子。他们在学字母,叽里呱啦地吵成一片。
真是一座令人喜爱的农舍呀!地上铺着亮闪闪的石板,墙上挂着古里古怪的画,一只古老的黑色碗柜里放满了雪白发亮的器皿,角落里有一座布谷鸟报时钟。汤姆刚一出现,那只布谷鸟立刻叫了起来。倒不是因为汤姆让它吃了一惊,而是因为那时刚巧是十一点钟。
那些孩子看见汤姆又脏又黑的样子,全都盯着他。女孩子们大哭起来,男孩子们则哈哈大笑,很不礼貌地向他指指戳戳。可是汤姆太疲倦了,顾不上这些。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老婆婆叫道,“一个扫烟囱的!走,走,我这里不准扫烟囱的人进来。”
“水……”可怜的汤姆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你要水?屋后多的是。”她严厉地说。
“可我走不到那里。我又饿又渴,快要死了。”说完汤姆就倒在门口台阶上,头碰到了柱子。
老婆婆戴着眼镜对汤姆看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终于说:“他病了。孩子总是孩子,一个扫烟囱的孩子也是孩子啊。”
“水!”汤姆说。
“天啊!”老婆婆叫了一声,放下眼镜,站起来走到汤姆面前,“水现在对你没有好处,我给你拿牛奶去。”
她走到隔壁房间去,拿回来一杯牛奶和一块面包。汤姆一口气把牛奶喝光,然后仰起脸来四处张望,看起来精神恢复了一些。
“你从哪儿来的?”老婆婆问。
“从那边的沼泽地来的。”汤姆指指天上。
“从哈特荷佛来,还翻过卢斯威特悬崖,你没有说谎?”
“我干吗要说谎呢?”汤姆说,把脑袋靠在门柱上了。
“你怎么能上得去的?”
“我就是从哈特荷佛庄园跑过来的,”汤姆又疲倦又灰心,根本没有心思编出一套谎话来,就是想编也来不及编,也就三言两语把事情经过全说了出来。
“上帝保佑你!你没有偷东西吧?”
“当然没有。”
“上帝保佑你!我相信你说的话。哦,上帝一定是因为这孩子清白无辜,才给他指路的!离开公爵府,走过哈特荷佛庄园,又翻过卢斯威特悬崖!如果不是上帝指引他,他哪儿能走这么远呢?你怎么不吃面包?”
“我吃不下。”
“这面包味道很好,我亲手做的。”
“我就是吃不下。”汤姆说,把头靠在膝盖上,又问道,“今天是星期天吗?”
“不是,为什么你觉得是星期天呢?”
“因为我听见教堂的钟声就像星期天时的钟声一样响亮。”
“上帝保佑你!这孩子一定是病了。你跟我来,我给你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如果你不是那么脏,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就把你放在我自己的床上了。现在你到这边来。”可是汤姆站起来时,又疲倦又头晕,老婆婆只好扶着他走。
她把他领到屋外的一所茅草棚里,让他睡在一堆柔软芳香的干草上,草上还铺着一条旧毯子。她希望他睡一觉后身体不那么疲倦了。一个小时以后,等那些上学的孩子们走了,她再过来看他。
她吩咐完就进屋去了,以为汤姆立刻就会沉睡。
可汤姆并没有立刻睡觉。
他不仅没有睡觉,还在草堆上来回翻滚,手舞足蹈,完全不像样子。他觉得浑身燥热难受,很想跑到河里去凉快一下。后来他渐渐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梦见那个洁白的房间里的洁白的姑娘向他喊:“哎,你太脏了,快去洗洗。”后来又听见那个爱尔兰女人说:“那些渴望清白的人,自然会得到清白。”
他还听见响亮的教堂钟声,就在他附近响着。尽管刚才那个老婆婆说今天不是星期天,但他觉得这天一定是星期天。因此他想去做礼拜,看看教堂里面是什么样子的。可怜的小家伙,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进过教堂呢。不过像他这样一身煤灰,教堂里的人是不会让他进去的。他知道自己得先到河里洗洗。他大声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把自己变干净一点,我一定要把自己变干净一点。”不过因为他当时还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所以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这话。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不再是躺在茅草棚里的干草上,而是站在一片草地中间,面对着一条路,前面就是那条小河。他继续自言自语:“我一定要把自己变干净一些,我一定要把自己变干净一些。”有些孩子生病的时候,常会在睡梦中从床上爬起来,到处乱走。汤姆也是这样,还在睡梦中呢,两条腿就走到草地上去。可是他自己一点不觉得奇怪。他来到小河边,躺在草地上,看着清澈的河水,河底的石子光亮洁净,一颗颗散发着光芒。水里的鳟鱼看见汤姆黑乎乎的脸,吓得四散而逃。汤姆把手浸在水里,发觉水非常清凉。他说:“我要变成一条鱼,在水里游泳。我一定要把自己变干净一些,我一定要把自己变干净一些。”
说完,他匆匆忙忙脱掉身上所有的衣服,他脱得太快了,有些衣服都被他撕坏了。不过这些衣服本来就破烂不堪,要再弄破点自然很容易。这时他把两只又痛又烫的脚伸在水里,后来干脆连两条腿也伸进去了。他越往水深处走,脑子里的教堂钟声就越响亮。
“啊,”汤姆说,“我一定要赶紧把自己洗干净。要不然一会儿钟声就会停止,那时教堂的门就会关上,那样的话我就永远进不去了。”
在这点上汤姆错了,因为英国的教堂在做礼拜时门始终敞开着,无论谁都可以进去,不管是教徒还是非教徒。不过汤姆不知道这一点也不奇怪。除此之外,许多大家都知道的事他都不知道呢。
汤姆并不知道那个爱尔兰女人也到了河里。这次她在汤姆来到小河边之前,就已经踏进清凉的河水中去了。她的披巾和裙子被水流带走了,绿色的水草漂到她腰际,白莲花浮在她的头上。河里的仙女们全从河底跑上来,用胳膊抬着她来到了水底。原来她是这些仙女们的仙后,还可能是其他仙女们的仙后呢。
“你到哪里去了?”仙女们询问道
“我去抚平病人的枕头,把甜蜜的梦吹进他们的耳朵里。我打开了村舍的窗户,把令人窒息的闷热空气放出去。我还劝导孩子们远离传染疾病的臭水沟和池塘。我拦住走进酒店的女人们,还要看住那些男人,不让他们打自己的老婆。我尽我的全力去帮助那些不愿意自己帮助自己的人,虽然还有很多事没做,但我已经很辛苦了。我还给你们带了一个新来的小弟弟,我一路上一直照看着他,一直到这里。”
那些仙女听说来了个小弟弟,全都开心地笑了。
“可是你们大家听好了,不能让他看见你们,也不能让他知道你们在这里。他现在还只是个野孩子,就像那些飞禽走兽一样。他还得向那些鸟兽学习,所以你们还不能跟他玩,也不能和他说话,甚至不能让他看见你们。你们只要保护他不受伤害就行了。”
那些仙女因为不能跟这个新弟弟玩而闷闷不乐。但她们一向都是很听话。
仙后又顺着小河往下漂流,她是要回到她来的地方去。这些汤姆当然都没有看见或者听见。即使他看见或者听见,我们的故事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这时汤姆又热又渴,而且迫切希望让自己变干净一些,所以急忙一头钻进清凉的河水里去了。
他钻进水里还不到两分钟,立刻就熟睡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没有睡得这样安详、这样畅快、这样舒适。他还做起了梦,梦见自己今天早上走过的草地、大榆树和那些睡着的牛。其他的他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之所以能睡得这样快活,其实只是因为那些仙女收留了他。这其实很显而易见,但人们却并不明白。
有些人认为世界上是没有仙女的。但这个世界如此宽广,有的是地方让仙女们藏起来而不让人们看见。当然,如果人们找对了地方,还是能找到她们的。
要知道世界上最奇妙和最强大的正是那些人们看不见的东西。你是有生命的,正是生命促使你成长、行动和思索,然而你却看不见生命。再如,使机器运转的蒸汽就在蒸汽机里,可你却看不见它。那首老歌唱道:“使这世界转动的是爱,爱啊,爱。”因此世界上很可能是有仙女的。
推动世界运转的,很可能就是那些仙女。只不过只有那些心灵应和着那首老歌的人才能看见她们。不管怎样,让我们先假装世界上是有仙女的吧。我们有时不得不假装,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不过这本来就是个童话,童话里怎么能没有仙女呢?你发现这里的逻辑了吗?如果没有,也不要紧。在读这样的书时,可以先别为什么逻辑而烦恼。等你慢慢长大,你自然会找到的。
这时已经是十二点了,孩子们放学了,那位好心的老婆婆回来看汤姆,可是汤姆不见了。她想去找他的脚印,可是地面很硬,一个脚印也看不见。
老婆婆生气地进屋去了,她以为汤姆编了一套假话骗了她,先是假装生病,然后找机会逃走了。
可是第二天她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是错的。
现在该说说那些追兵了。当时约翰公爵和其他人还在追赶汤姆,全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不见了汤姆的踪影才回去了。他们的样子傻极了,看上去非常狼狈。随后约翰公爵听到老保姆说的情况,那些人就更傻了。
后来爱丽小姐,也就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小姑娘,把全部情形说了出来。他们就更加傻眼了。她说,她当时看见了一个可怜的扫烟囱小孩,满面烟黑,呜呜咽咽的想要重新回到烟囱里去。只是她当时被他吓得够呛,这也难怪,但事情就是如此。
这孩子房间里的东西一样也没有拿。从那孩子满是泥污的脚印可以判断,在老保姆来到之前,这孩子从没离开炉毯一步,这完全是个误会。因此,约翰公爵就让格林回去,并且还答应他,如果他肯把这孩子好好带过来,当面把事情说清楚,并且不打他,就赏他五个先令。
约翰公爵和格林都以为汤姆溜回家去了。可那天晚上,汤姆并没有回到格林先生家里。格林只好去了警察局,请警察打听汤姆的下落。但是警察到处都打听不到。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汤姆已经跑过沼泽地,到了凡谷那边。这就跟汤姆跑到月亮上去一样让人不可思议。
第二天,格林先生苦着脸回到哈特荷佛庄园来。可是他到那里时,约翰公爵已经上山,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格林只好在佣人待的地方等了一整天,喝烈性麦酒解闷。因此早在约翰公爵回来之前,他的苦闷都烟消云散了。
原来前一天晚上,约翰公爵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对他的妻子说:“亲爱的,那个扫烟囱的孩子一定是跑到沼泽地里去,在那里迷了路。可怜的孩子,我的良心因他而非常不安。不过我总有办法去寻找他。”
因此,第二天一早五点钟,他就起床了。洗了个澡,穿上他的猎人服,套上绑腿,去了马厩。他的样子正像一个举止得体的英国绅士,脸像玫瑰一样红润,手臂像桌子一样结实,背像公牛的背一样宽阔。他命令仆人把他打猎时骑的小马牵来,叫管家骑上自己的小马跟在后面。叫管猎狗的和他的手下,还有他手下的手下,和管家的助手一起牵来一条大猎狗。那狗有小牛那样大,用皮带拴着,狗身上的斑纹就像一条石子路,两耳和鼻子的花纹像桃花心木的花,叫起来嗓门像钟声一样洪亮。
那些人把猎狗带到汤姆逃进树林的地方。猎狗发出洪亮的叫声,把它知道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接着猎狗又把他们带到汤姆爬过的那个墙边。他们把墙推倒,跨了过去。那只聪明的猎狗又领着他们一步一步地走过那些沼泽。他们走得非常慢,要知道,经过一天的时间,再加上太阳一晒,汤姆的气味已经变得很淡了。不过老约翰公爵对此早有准备,他早上五点钟爬起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终于那猎狗走到卢斯威特悬崖顶上,它吠叫着,好像在说:“他就是从这儿下去的。”
他们几乎不相信汤姆竟然走了那么远。看到那个可怕的悬崖,他们无法想象汤姆是从那里下去的。可他们也知道狗是不会骗人的。
“上帝宽恕我们吧!”约翰公爵说,“这孩子如果能找到的话,也一定是在悬崖下面摔死了。”
他用结实的大手在腿上一拍,说:“你们谁愿意爬到卢斯威特悬崖下面去,看看那个孩子是不是还活着?唉,假如我年轻二十岁的话,我一定要亲自下去!”
后来他又说:“谁要是能把这孩子活着救上来,我就赏他二十英镑!”他这么说,就一定能做到,他的作风一贯如此。
在这一群人里面,有一个小马夫。他真是一个很小的小马夫,上次就是他骑马到汤姆住的院子里,通知汤姆上哈特荷佛庄园来的。他说:“二十英镑我倒不在乎,只是为了救这个孩子,我也要到卢思威特悬崖下面走一趟。这孩子说话非常有礼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样的扫烟囱的孩子了。”
于是他就爬下卢斯威特悬崖。刚刚在悬崖顶上,他还是那样一个衣着整齐漂亮的小马夫,到了悬崖下面,立刻就成了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了。原来他的绑腿被扯坏了,马裤也开裂了,上衣也撕烂了,背带也弄断了,皮鞋也磨破了,帽子也弄丢了。更糟糕的是,他把衬衫上的一根别针弄丢了。那是一根金子做的别针,小马夫一向很宝贝这根别针,所以丢了别针对于他来说的确是非常严重的事情,可是汤姆他怎么找都找不到。
这时候,约翰公爵和其余的人都已骑马绕了过来。他们先向右面走了足足三英里,然后再绕过来,好不容易进了凡谷,来到了悬崖下。
当他们走进老婆婆的学校时,孩子们全都跑出来看。老婆婆也来了。她一看见约翰公爵,就屈膝行了一个很大的礼,原来她是约翰公爵的房客。
“啊,太太,你还好吗?”约翰公爵说。
“祝你拥有像你的脊背一样宽的福气,哈特荷佛。”她不称他约翰公爵,而是叫他哈特荷佛,这是这一带的习惯说法。“欢迎你来到凡谷,这种天气里,难道你也来打狐狸吗?”[1]
“我是在打猎,而且找的是个特别的猎物。”他说。
“上帝保佑你,什么事让你今天早上一大早脸色这样难看?”
“我在找一个走丢的小孩,他是一个扫烟囱的孩子,从我那里逃出来的。”
“啊,哈特荷佛,哈特荷佛,”老婆婆说,“如果我告诉你这孩子在哪儿,你能不能保证不伤害这个可怜的孩子呢?”
“不,我决不会伤害他的,太太。我们那时只是出于一个很要命的误会,才来追赶他的。猎狗带我们追着他的踪迹,一直追到卢斯威特悬崖上,接下来就……”
老婆婆听到这里,不等他说完,就放声大哭了起来:“原来他告诉我的都是真的啊,可怜的孩子!一个人只要愿意听自己的心怎么说,他的心一定会把他引向正确的方向。”接着她就把全部事实告诉了约翰公爵。
“把狗牵到这儿来,让它去找汤姆。”约翰公爵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咬紧牙关再也不说什么了。那狗立刻搜寻起来。它跑到这农家屋子后面,穿过小路,跑过草地,进入了一片小赤杨丛。在赤杨丛里一棵赤杨树的树根旁,他们看见汤姆的衣服。这下子他们全都明白了。
那么汤姆到哪儿去了呢?
啊,现在该讲讲汤姆的奇遇记里最奇妙的部分了。汤姆醒来时,哦,他当然是会醒来的,孩子们睡饱以后,总是要醒来的,发现自己正在河里游泳。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只有四英寸长,说得更准确点,其实只有三点八七九英寸长。而且在他脖子周围长了一圈鳃一样的东西。汤姆以为这是花边装饰的领子,当他拉了拉觉得疼时才知道那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所以还是不要去碰它的好。
事实上,那些水里的仙女们已经把他变成一个水孩子了。
一个水孩子?也许你要说怎么从没听说过有水孩子呀。这正是我要写这本书的原因。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你从来没听说过的。其中有些事以前没人听说过,还有些将来也不会有人听说。
你也许会说:“世界上是不会有水孩子的。”
你怎么知道没有呢?你去找过吗?如果你去找过,就算你没找到也不能说就没有水孩子。就像如果加里在艾福来树林没找到狐狸,并不能说明世界上就没有狐狸。
你又可能说:“但是如果真的有水孩子,应该有人抓到过一个吧。”
可是你怎么知道没人抓到过呢?
“如果有人抓到了,会把他装在瓶子里,送到生物学教授那里,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啊,亲爱的孩子,在故事的结尾你就知道了,这样的事没有发生。
难道真的就没有水孩子吗?陆地上有孩子,为什么就不能有水里的孩子呢?不是有水老鼠、水蝇、水蟋蟀、水螃蟹、水蝎子吗?不是有海狮、海豹、海马和海象吗?至于水里的植物,那就更多了。
蜉蝣、桤木蝇还有蜻蜓,小时候也是生活在水里的,长大以后才离开水。难道你不知道吗?汤姆也像那些动物一样换了皮肤。如果水里的动物能变成陆地上的动物,那陆地上的动物怎么就不能变成水里的动物呢?既然低等动物都能发生奇妙的变化,那高等动物身上为什么就不能发生更奇妙的变化呢?人类作为万物之灵,怎么就不能发生比其他生物更奇妙的变化呢?
关于大自然里的一切,如果你知道的并没有生物学家多,就不要对我说什么是不会发生的,也不要毫无根据地说什么东西是不可能的。
我是很认真地和你们说话吗?哦,当然不是。亲爱的孩子,要知道这只是一个童话故事。也就是说,是说着玩的,仅仅是假设,即使听起来都像真的一样,你也不必相信。
不管怎样,汤姆身上的确发生了一些变化。可是约翰公爵、管园子的人、马夫这些人却犯了一个错误。他们看见水里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以为那是汤姆的身体,他们就说他已经淹死了,一个个都很难过,至少约翰公爵是这样觉得。
他们完全搞错了,汤姆活得好好的呢,而且还从来没有那样干净和快活。你知道,那些仙女在急流里把他冲洗得一干二净,不但把汤姆身体外面的脏东西洗掉了,连他的外壳也被洗掉了。
真正的汤姆就从外壳里面被洗了出来,并且游走了。他就像那些蚕的幼虫一样,先用石头和丝做了一个茧,然后把茧钻破一个洞,从洞里钻了出来,仰面游到岸边,在岸上挣脱外壳,就变成飞蛾飞走了。这时的飞蛾有四只黄褐色的翅膀,长着长长的腿和长长的触须。飞蛾都是些小傻瓜,人家夜晚开着门,它们就会向蜡烛的火焰扑去。但愿汤姆比飞蛾要聪明一些。现在他已经安稳地脱去满是煤灰的外壳了。
可是因为约翰公爵并不是生物学会的会员,所以这些道理他一点也不懂。他满以为汤姆已经淹死了。当时他们翻了一下汤姆外壳上的口袋,发现口袋里面既没有珠宝首饰,也没有钱,有的只是三颗弹子和一个铜纽扣,上面系了一根线。这下约翰公爵可忍不住哭了,他还从来没有那样伤心地哭过呢。其实他根本没有必要这么痛苦地责备自己。
他这一哭,小马夫也哭了,管猎狗的人也哭了,老婆婆也哭了,小姑娘也哭了,老保姆也哭了(她以为这事多少要怪她),公爵夫人也哭了。可是那个管园子的人却没有哭出来,虽然他前一天早上对汤姆那么和善。他没哭是因为他平时追赶那些偷猎的人已经弄得筋疲力尽了,这时再想让他流出一滴眼泪简直就像从一块牛皮里挤出牛奶一样困难。格林师傅也没有哭,因为约翰公爵给了他十英镑,他一个星期就把钱全拿来喝酒喝掉了。
随后约翰公爵派人四处寻找汤姆的父母,可是恐怕等到世界的末日他还是找不到。那个小姑娘有整整一个星期不再玩她的洋娃娃,因为她心里永远忘不了汤姆。
在凡谷那个小墓园里,有许多石灰岩,那些凡谷的老居民都埋葬在岩石中间。不久,公爵夫人也在这里竖了块漂亮的小墓碑,在那里埋葬汤姆的外壳。那个老婆婆每个星期天都要在这座墓碑前放一个花圈。后来她老得实在走不动了,才由那些小孩子替她放。
她老是坐在那里着织她的结婚礼服,织的时候还总是唱着一首非常古老的歌曲。孩子们不明白她唱的是什么。虽然听不懂,但他们还是很喜欢听,因为那歌声很美,而且很悲伤,这对孩子们来说就行了。歌词是这样的:
“当时世界还很年轻,小伙子,
所有树木碧绿发亮,
所有的鹅都是天鹅,
姑娘们个个是女王,
骑上你的马,小伙子,
到世界各地去遨游;
年轻人的血液必须流转,
就像狗一定要出去遛遛。
当世界不再年轻,小伙子,
树木全都发枯发黄,
所有的游戏都变得乏味,
所有的车轮都派不上用场,
那就爬回家去找一个地方,
和那些老伙计待在一起;
上帝会让你找到一张脸庞,
那属于你年轻时爱过的那个姑娘。”
这就是歌词,但这只能算歌的外壳,歌是有灵魂的,这首歌的灵魂是老婆婆温柔的脸,甜美的歌喉和她唱起来时带来的那种古老的氛围。可惜这种声音是无法用文字表达的。最后老婆婆完全走不动了,天使们只好把她带走。他们给老婆婆穿上她织的礼服,抬着她飞过哈特荷佛庄园,飞往更遥远的地方。之后凡谷又新来了一位女教师。
在这段时间里,汤姆一直在河里游泳。脖子上围着一个像鱼的鳃那样的花领子,好看极了。他像一条黄鳝一样活跃,又像一条刚出生的鲑鱼一样清爽干净。
现在,如果你不喜欢我的故事,可以回到教室里去背你的乘法表,看看你是不是会比较喜欢学那种东西。毫无疑问,肯定有些人是会喜欢那种东西的。有人喜欢,就一定会有人不喜欢。这是因为,这个世界是由各种各样的人组成的。
注释
[1]猎狐的季节是在秋冬时分,现在是夏天,所以老婆婆这样问。——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