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导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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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导体(1)

橱窗里,十来条相同的女腿一字排开,脚底朝上,大腿从腹股沟处被截下,放置在地板上,膝盖稍稍弯曲。这些腿似乎是从那些舞蹈队的哪一支里借来的,就在那一刻,她们全体将腿抬起,在那里亮相,就这般模样;或更有甚者,单调而众多的腿借自那些广告画中的哪一幅,表现着身穿连体衣的一位漂亮姑娘,正在穿长筒袜。她坐在一个软垫上,或是在凌乱的床边,上半身朝后仰着,那条腿上,她已经将长筒袜拉到很高处,一只小猫或小狗,卷毛的那种,快乐地踮起后爪站立着,一边叫唤,一边伸出粉红的舌头。这些腿是用一种塑料制成的,通体透明,呈赭石色,整块模压而成,让人想起某种轻型假肢器官。护士(或年轻的实习医生)腋下夹着一条截下的腿,就像夹着一个盒子。一位老者蓄着白色的山羊胡,戴着夹鼻眼镜,白色无边圆帽,穿着医院的白大褂,手持一把手术刀。他身后簇拥着十来个更为年轻的人物,戴着同样的无边圆帽,穿着同样的罩衫,这让他们看上去就像屠宰场的伙计。这种相像非常突出:他们高卷着衣袖,衣服上血迹斑斑,好几个人手里还拿着各种器具:锯子、止血钳、牵开器等,其中几把还带着血迹。罩衫在腹部有个口袋,就像袋鼠的口袋,从中露出剪刀的环形手柄,或者几把产钳。正是他们中的一人,腋下夹着那条截下的腿。另外一人拿着一个广口瓶,里面能看到一个蜷缩的胎儿,脑袋硕大。戴夹鼻眼镜的大胡子老头在前,年轻人紧跟其后,一起走向一张手术台,上面平躺着一个赤裸的女人:披着金色的秀发,一张酷似卡都宝宝[1]的脸。手臂垂在身体两旁,丝毫也不害怕,她还在笑,侧着头平躺着,脸转向观众,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她的乳头轮廓勾勒得很精细,粉嫩粉嫩的,硬朗坚挺。年轻实习医生们喜形于色。透明的长筒袜特别特别精细,介于深米色与浅米色之间,套在那些腿上。透过袜子的网眼,能看到模压的塑料闪着亮光。医生让他拉下裤子。在街道的尽头,他能看到一条与之相交的林荫大道,还有街心小花园里叶子变黄的瘦小树木、川流不息的交通,再远处就是酒店的挑棚,挑棚用玻璃和金属搭成,空架在人行道上方。街道与林荫大道的交叉口约在百米开外,过了林荫大道再走四十来米,就是酒店的大门口。树林稀稀落落的叶子,像出自赭石甚至铁锈的那种绿色,一副生病的模样,在大楼的淡灰色背景前轻轻摇曳;那座大楼矗立在街道和林荫大道的交汇处,呈现为垂直平行线状,就像是一架管风琴。在众多高大门面形成的狭小楼缝的开口处,能够看到泛白的天空。透过炎热的浓雾,通道的尽头依稀可辨。太阳染着一抹泛白的黄,街道的整个一侧都积满了灰尘,此刻,他正好穿行在这条街上。他站在橱窗边一动不动,橱窗里竖立着那排腿。在他撑在身体右侧的手心下,他能感觉到最下端的几根肋骨,肋骨下面,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腹部柔软的内壁。画板表现着一个男人的上身。肌肉呈深粉红色。从横膈膜直到耻骨齐平,腹壁被剖开,就像被打开的盖子。这般切开的口子类似吉他共鸣箱的形状,在齐腰的部位微微收缩。里面能够看到一些深红或泛蓝的器官。他手指按压的部位,是一团轮廓柔滑的器官,呈砖红色,就像一个袋子。差不多在它的中央,有一个浅橄榄绿的囊,粘连在内壁上,在高处变圆,形成一个小穹顶,它下面的部分逐渐变窄,最终成为一条细管,细管分叉,分叉的脉络消失在泛红的叶片状褶皱中。第二条细管,但是这条细管呈淡紫色,截面更宽,与第一条细管及其分支交织在一起。在绿囊形成的小穹顶上,画师添加了黄色的光泽,以此达到提亮的效果。医生问他这种疼痛是否类似一种刺痛,一种重压,或是一种灼烧。现在他的裤子呈手风琴状堆在脚踝处。低下头时,他看见自己蜷缩的阴茎,皱巴巴的,还有他长满汗毛的双腿。在诊室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镶着玻璃的画,画面上是一长队快乐的年轻医科学生,配备着各种外科器械,跟着一位大胡子导师向手术台走去,那里躺着一个赤裸的年轻女人,笑得露出了所有牙齿。医生的办公桌很难定义风格,但很豪华。木质深红发亮。桌面的四边镶嵌着黄铜的条纹,四角装饰着小花环。一尊青铜雕像摆放在办公桌外侧边缘,位于一个大理石底座之上。雕像表现出一个半躺的女人,身体和腿部裹在百褶的无袖长衫里。在凸起的部位——头、膝盖、衣褶卷起的足背——光滑的青铜带着浅黄色,闪闪发光。女人的一条手臂环抱着某种工艺精良的罐子,罐子配有一个带铰链的盖子。盖子的边沿,一个半月形的凹痕形成一个通道,可以充当笔架,但此刻这个孔洞是空着的。从咬紧的颌骨开始,肌肉的收缩一直延伸到太阳穴。因为轻微的抽搐,肌肉抖动着。他感觉到汗水在皮肤上流淌,顺着头发流到脖子、背上。淡灰色的热浪,触手可知,似乎堆积在街上肮脏的褐色墙壁之间。他身体微微前倾,面孔僵硬,向着人行道上冒出来的消防龙头靠近,就在大楼底部,橱窗的右侧。消防龙头由一种坚固的生铁管筑成,被涂成红色,起先垂直向上,之后向前弯曲,同时分成两个水平的分支,开口处由一个套筒封闭,上面还拴着一根小锁链,与铁管连在一起。这两个分叉的管道离得很近,完全可以充当座位,他就坐在上面。保持这样的姿势并不能使疼痛减轻,但他再也不用费力气靠双腿站着了。两个身穿白色连体服的黑人,戴着帽檐很长的鸭舌帽,正忙着给一辆停在人行道边的卡车卸货。他们从中搬出一些体积巨大的纸箱,抱在胸前,运进商店,上半身向后倾斜,头转向一边,面颊贴着纸箱壁。当他的眼睛跟随着其中一人的时候,他发现这个人也在看他。也就是说,当这个黑人怀抱重物,脚步不停地穿过人行道时,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接着,他消失在商店里;这个商店,坦白地说,更像是一个仓库。过了一会儿,当他出来的时候,他的目光又一次转向了他,这次他盯着他的时间比在来路上盯着他的时间更长了一些,然后,他转过头,一边再次穿过人行道,一边忙于撕开和折叠纸板箱,那个箱子现在空了,被他压瘪,扔在卡车车尾下面的马路上,他用脚推了推,与此同时,又推了推那些已经堆积在那里的其他包装箱。当他等着卡车里某个人递给他另一个箱子的时候,他的眼睛露出了眼白,瞳孔集中在眼角,又一次看向了消防龙头。他栗色的面孔泛着亮光,唇上蓄着短胡须,下颌骨大得出奇,两颊鼓起,就像嘴里填满了东西。接着,他的眼白不见了。这回,当他将另一个箱子紧贴着胸脯再次经过的时候,他的眼皮垂下来,注意力似乎集中在脚上,以便不被商场的门槛绊倒,他猛然冲入,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在大楼底部,紧挨着消防龙头的石砌体由灰色的大石块建成,有一人多高。往上一些,一直到三楼,石块窄了一些,被凹陷的接缝分隔开,形成了水平且相互平行的长条。他把头向后仰,看到了一整面墙,高处砌着浅褐色的砖。这面墙朝发白的天空升高,一些方形的窗户被规则地嵌进去,既没有阳台,也没有框饰,它们显现出的大小和间隔逐渐减小,这种连续的延伸勾画出彼此靠近的消失线,这些线条在二十一层楼高的地方中断,由视线将它们在闪亮而褪色的空中延伸向汇聚点。他感到轻微的眩晕,低下了头,此刻他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视了从褐色渐变到灰色的墙面,发现在他上面一些,大楼底部的石板上,用白色的高大字母写着:神(DIOS)。他弯下身体,侧向一边,读出了全部的题字:神即是爱(DIOS ES AMOR),题字的每一个字母都是大写的,形状不规则,排列也不整齐,宽约两指。字母R的最后一笔被夸张地伸长。液体涂料从不同字母,或是下部的圆圈,或是字母的一角,流下来,形成多多少少有点拉长的边纹,漆浆汇集在一起,在每一笔的末端都构成一个凝固的扁圆。词语DIOS中O的边纹正好落在他眼睛的高度,让他能够看到涂料路径的弯弯曲曲,那些弯曲是涂料流在带着花岗岩斑纹的粗糙石料的表面上,并且因为那些极小的斑纹有所偏离而形成的。题字的上面,借助同样的白色涂料,画出一个十字架,十字架的两划留下的凹槽就像流着白色的血。一个秃顶的人物,蓄着长胡子,上身穿着护胸甲,从腰部起,裹了一条短裙,矗立在海滩上。他摘下头盔,放在弯曲的臂弯里,食指紧绷,指向了另外一只手向着绿色的天空高举起的一个带耶稣像的十字架。在他的右面,几个男人和女人半裸着,双手合十,低着头,弯着腰,或单膝跪地。他们中有几个人还被茂盛的植物半掩着,或是断裂的巨大树叶,或是细长的、尖利的、竖起的叶子,其中最多的是树干倾斜的高大的棕榈树。这时,穿白色连体服的黑人再次从商店走出来,用双手折叠、压扁一个新的褐色纸板箱。这次他凝视消防龙头的时间并不比来时的时间长。树叶、下跪的土著人,连同挥舞着十字架的战士,都被表现在一幅绿色的单色画中。黑人似乎很难把这个纸板箱放回到卡车轮胎间已经归拢好的一堆箱子中。他狠狠地踢了几脚,但是被折叠的纸板箱形成的二面角中的一个面每次都不断地竖起来。秃顶的战士身后站着一群人物,穿着铠甲,戴着头盔,武装着长枪和火枪,更远一点的地方,几个海员成功地把一艘小艇拖到干燥的地方,只剩下尾部被碧玉似的波浪轻轻拍打。大个子黑人此刻弯着身体,上半身水平,一只手支撑在卡车平板的边缘上,右腿使劲踹纸箱垛,一点点成功地把它们向卡车下部稍微靠前的地方推进。在他帽檐很长的鸭舌帽上和白色连体服的小口袋上绣着一条很小的米色女腿,腿半弯着,脚朝上,上面是一个首字母缩略词,两个字母交错在一起。淡绿色的邮票呈竖直的长方形,围绕着狭窄的锯齿状白边。老战士戴着钢铁护手的手中示以野蛮人看的十字架,周遭闪着光,如同一个太阳,挂在苦艾色的天空上。飞机十字形的阴影快速移动在泛起绒毛的平面之上,更确切地说,是一片起起伏伏的几乎均匀的绿色之上,只在某些地方有些许区别,偶尔颜色更深一些,偶尔泛着黄色。当越过一个穹顶时,十字形的轮廓会有轻微的变形。这些穹顶挤满茂盛的植物,由巨大的树木和浓密的灌木形成,其中最多的是树干倾斜的高大棕榈树,就像一片巨大的青苔,覆盖了一切,只留出一些开口让位给水流和长满草的泥塘。泥塘里的水呈金属灰色。河流的轨迹,弯弯曲曲,痉挛着,蜷缩成黄色的褶皱。在那一团红色和它绿色的小囊下,挤着一条浮肿的、铅灰色的粗血管,被一些蓝色的小静脉穿过,它们整体形成一个近似的方块,被标记在身体前面吉他状的开口处。方块的上部在他的体重下弯曲着,就像一个花环,里面全部被另一条稍细的血管弯弯曲曲的褶皱所填满,如同一条体型肥大的蚯蚓,痉挛着将自己蜷缩起来。所有这些都被一收一缩的缓慢动作所刺激,轻微地发生了变形。生病的男人咬紧颌骨,汗水从太阳穴流下,在他的上唇结成了一滴滴水珠,他目光呆滞,将左手塞进裤兜,两只手指在盒子里摸索着,抽出一支香烟,插在嘴里。之后,他待在那儿,没有点燃的香烟粘在他的双唇之间,颌骨紧闭着,香烟的一端随着他嘴唇由下到上的抖动轻微地颤动着。一个简单的机械装置,从轮子开始,牵引着在人行道上前行的一只兔子的上肢。兔子的双臂装有两根小棍,小棍交替地抬起又放下,敲响了动物身体前用作底座的木板上的铜铃铛。兔子有两只白色的大耳朵,身穿黄色针织衫,红色裤子。孩子的手用一根细绳牵着它,细绳引起不规则的拉力,兔子蹦蹦跳跳地前进。他不动,兔子的胳膊就不动,棍子下面铃铛轻敲的响声也停住了。肠道包括两大部分:小肠和大肠。小肠平均长约7米。大肠,或者说结肠,开始于盲肠,之后是右结肠、横结肠,然后是通向乙状结肠的左结肠。医生让他在检查台上躺下。检查台是金属的,由一块被细小支架支撑着的铁板构成,整个刷着很亮的漆,呈蛋壳色。它简陋的样式,不恰当的结构,细长的支架,连同刷上的油漆,与带着红、蓝、绿色图案的羊毛地毯,桃花心木色的办公桌,青铜装饰品和皮质扶手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为脚踝被堆在脚上的裤子束缚着,他只得笨拙地朝涂过磁漆的平台移动。医生大概四十岁左右。他更像是一名银行家或商人,他的表情既专注,又漫不经心和冷漠。他秃顶,古铜色皮肤,带着金边眼镜,穿着材质柔软价格不菲的灰色西装。他的指甲修剪过,手从整洁的袖口中伸出,袖口上装饰着正方形的金袖扣。当他爬到检查台上,扭动着臀部抬起被束缚的脚踝时,医生迅速地从马甲的口袋里掏出一块表,扫了一眼,又把它放回口袋里,然后朝检查台走过去。河水泛红的或泥泞的河道蜿蜒曲折,形成的河湾几乎相交成圆环,痉挛地蜷缩着,就像一铲子下去分成好几段的蚯蚓或蛇。浓密的植物不让任何一块土地露出来。看不到人类生活一丝一毫的痕迹,没有道路,没有小径,没有房屋,没有茅棚。河水不停地痉挛,突然变宽,具有了火炬的形状,更确切地说,就像匕首短粗的、弧形的刀片,闪着金属的光芒,消失在灌木丛和高草丛中。穿过这些灌木丛和高草丛,太阳的反射光有时闪闪发亮,就像照在锡板上一样,与飞机以同样的速度移动着。在好多个地方都能看到根部大概已经腐烂的树木,那些树木被某次飓风吹倒,一半浸在水里,另一半被深入泥塘的树枝支撑着露出水面。蛇盘在一截树干上,树干只勉强存留着几块树皮,露出的树的材质显现出一种泛黄的白色,如同一块骨头的颜色。这个动物就像一根在自身重量之下弯曲的粗水管,从那些缠绕的点开始,形成了柔滑的曲线。蛇身装饰着褐色的菱形,完美的几何图案,菱形的中心有一个浅色的圆点。由鳞片形成的菱形的四边,连同中心点的轮廓被勾勒成锯齿状,就像装饰着纱帘的刺绣图案。图片下方写着一个字:蛇,粗体字;再往下,用细一点的印刷字体写着:红尾蟒。蛇目,或蛇亚目,包含热带或温带的2300种蛇。身体近似圆柱形,体长(蟒蛇可达12米),全身布满细小的鳞片褶皱,腹部无鳞,长着宽大的横条纹。眼睛长在头部,无眼睑,舌头分叉,用来探测(但从不分泌毒液),口中分泌毒液。珊瑚蛇:见眼镜蛇属。/亚非毒蛇:见眼镜蛇属。/响尾蛇:见蝰蛇科。鹭鹰,阳性名词:一种昼出的猛禽,喙弯曲,眼周围绕着血红色软骨,头顶长着深色羽冠,前胸呈白色,金色的短毛使背部与颈部区别开来,翅膀上的斑点在末端呈深褐色,大腿也呈同样的深褐色。它的特点在于极长的爪子上覆盖着一种黄色的角质皮层,末端尖锐而弯曲。它在高草丛中迈着苍鹭的步伐前进。天上的云起先倾斜着,飞驰而过,然后汇聚成大片的浅灰色,透过它们的缺口,还能看到泥塘的碎片,最终它们形成了连续的云幕,介于风景之前。此刻飞机的影子在令人炫目的表面上飞驰,闪着发白的虹色光晕,在云块起起伏伏的翻滚中下降或者上升。孩子用力过猛的牵引使木板失去了平衡,兔子摇摆着,从一侧倒下。他继续像这样牵着它走了几米,然后转过身,停了下来。他的妈妈也停住了。高个子黑人再次向商店走去,他不得不跨过孩子攥着拳头握住的此刻已经失去张力的牵着兔子的细绳。在一排抬起的腿那里,能够看到商店里面的货架上堆满了白色、闪亮的纸盒。货架摆满了商店的三面,第四面是橱窗和门。已经整理好的、填满的箱子以几乎连续的方式划定了一个空间(一些货架没有完全填满,还有些空间,并且,商店深处的墙上还开着一扇门),这个空间几乎呈正方形,被长长的黄色木质收银台、放着一台打字机的桌子和几把同样是黄色的、椅背弯曲的木质椅子所占据。在好几个地方,路边的高楼被一些六层、五层甚至是四层的房屋所隔开。然而,尽管有超车路段而且马路也很宽,两边高大拥挤的楼壁还是让人感觉置身于一条狭窄的走廊。这种感觉因为街道特别长而有所加剧,这条街呈直线延伸了好几公里,一直到湖边,街道的尽头在雾气中消失、模糊,与此同时,那些招牌和超出人行道上方被固定在两层楼高的广告牌无序的激增也加剧了这种印象。并非这些招牌数量格外巨大,只不过一眼望去,它们参差不齐,相互重叠,以至字母和图案混杂在一起,更增加了它们的数目。它们中大部分都是霓虹灯管,这个钟点,灯还没亮,在炎热的、惨白的太阳下布满尘土,泛着灰色。另外一些是塑料材质的(多多少少有些拉长的长方形或是层层叠叠每个都带有一个字母的立方体),过分地着了色,表现出一片亮闪闪的花哨,充斥着红色和绿色。此刻,妈妈向着小孩弯下腰,好几次用手指指向倒在人行道上的兔子,接着又指指握着细绳一端的孩子的手。随着重复的动作,孩子的视线从玩具移动到举起的与双眼齐平的拳头,专注地思考着。妈妈于是一直走到兔子那里,蹲下,使它重新立起来。云海间裂开一个巨大的缝隙使陆地重新显现,确切地说,那是同样无边无际的绿色:穹顶挤满了树木、灌木、带着骸骨色的枯死的树桩和高草。穿过其间的水流,分开岔道,蜿蜒曲折,看起来仿佛静止了一般,泥泞不堪,或颜色一如锡器。两个身材魁梧的黑人女子,捧着盒子,负重并排前行。她们的胳膊从丝绸短上衣里伸出来,露出深棕色的皮肤,从长肌一直裸露到肩膀。丝绸上衣亮闪闪的,没有装饰,就像穿着紧身衣那样,衣服下面浑圆的双乳颤动着。人们能看到她们闪着光的眼白和野性地大笑时露出的牙齿。太阳的反射光穿过草丛泛起的波纹,依旧闪耀着,就像铜器的一抹光亮,与飞机以同样的速度快速移动着。几座摩天大楼的轮廓,占据着最高的墙面,透过使之褪色的雾气矗立着,几乎与发白的天空混为一体,数以千计的窗户连成的虚线更加重了它们的灰色,那些窗户呈垂直线(或水平线,根据建筑师给予这种或那种风格的优先权),就像没有柱头的柱子,扁平,高低不均。页面被分为垂直的三栏。密集的文字堆积在一起使它们看起来灰蒙蒙的。蟒蛇的彩色图片占据了左面一栏的最高处。巨蛇座的文章从上一页开始,写在Serpens(巨蛇座的拉丁名)之下,文章还追溯道:塞尔普,塞尔帕·平托(亚历山大·阿尔伯托·达·洛查):葡萄牙探险家。文章的开头是黑体字。麻花头:多年生草本植物,具有广适性,红紫色花,高度可达1.2米。塞拉诺-多明格斯(弗朗西斯科),德·拉·托雷公爵,西班牙元帅,政治家(伊斯拉·德·莱昂,今天的圣费尔南多)。从摩天大楼的最高层,能够看到这些大楼从越来越远的地方,或者一群群地,从停滞在城市上空的一层乳白色的雾气中突然出现,矗立在苍白的天空中,在那里,它们的玻璃窗闪闪发光。大楼呈褐色、粉红色、黑色、赭石色或灰色,随着视线下降,变得越来越模糊,以至于它们就像在一个无形的底座上,漂浮着,悬挂着,垂直着,呈几何图案,并且没有重量,就像中国画家画出的水墨画,山顶的轮廓显示为斑驳的墨迹,底部却被稀释,消散在一片珍珠灰的水墨中。一种持续不断的轰鸣声被逐渐远去但以连续方式响起的消防车或警车的长鸣声所打断,这种轰鸣声在雾气层中升起,同时伴随着一股股被排放出的难闻的、带着热量、混合着卷心菜和蛤喇油臭味的气体。在石头与砖砌成的峡谷深处,想要分清穿行的车流与人流是不可能的。两个高大的黑人女子中,一个穿着与黑色闪亮丝绸短上衣材质相同的裤子,另外一个穿着一条粉红色裤子。她们搬运的盒子中,有一个画着一只巨大的眼睛,大约半米长,是一幅铜板雕刻画放大的照片,雕刻的线条呈交叉的曲线,构成一张网,表现出眼睑的突出。她们身体笔直,迈着大步,先超过了兔子,然后是孩子和妈妈那一对儿。生病的男子坐在消防龙头上,面容阴郁,看着她们野性而光滑的脸从他上方很高的地方闪过,超过了摩天大楼模糊的楼顶。妈妈把小孩空着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手里,重新站起来。这是一个年轻的金发女人,头发挽着髻,穿着一件胸部下方打着结的短上衣,胯骨、臀部和大腿都套在一条花朵图案的百慕大短裤里,短裤呈青苹果和柠檬黄的色调,斜挎着一个皮包。在打结的上衣与百慕大短裤的腰带之间,露出晒黑的皮肤,泛着棕褐色。肝脏位于横膈膜下方,重1500到2000克,长约28厘米,深16厘米,高8厘米。它占据了整个右侧季肋部,而且或多或少向左边超出。颜色呈红褐色,质地厚实却脆弱易损,带有邻近器官的压迹。肝根位于肝脏的下部,从那里通过的,有肝动脉(含氧血)和门静脉(来自消化道的血液,带来有待转化的营养成分),并且在那里肝管显露出来,将胆囊引向胆总管,接下来是肠道。摩天大楼高大的侧影整体显出均匀的色调,深褐色,几乎没有浓淡的区别。它们的底部隐没在发白的浓雾里,人们只能分辨出几束转瞬即逝的亮光,一瞬间闪耀又熄灭,比如,太阳光反射在汽车车窗上的时候。阳光也会沿着一条长长的直线闪烁,呈现出柠檬黄的色调,起先相当苍白,然后一点点变得明显,呈黄铜色,随着这条直线在雾气中显现出来,射向一张照片的底部,人们能分辨出照片里一条高速公路平滑的车道,逆光闪耀着。照片可能是从一本杂志上抽出来的,在杂志里,它呈双页展开,我们能够从它中轴处装订时订书钉留下的小孔分辨出来。照片被贴在橱窗的右下角。紧接着,在它的左边、橱窗的下方,有三张稍小的照片,尺寸相同,照片上能分辨出同样的场景,每张之间带着些许细微的变化,就像一部电影中连续的画面。在果绿色的草坪前,能看到一辆加长敞篷车的三分之二,在那辆车的后座上,一个粉红色穿戴的女人朝着与车头相反的方向跪在那里。在第二幅图片里,女人将上身支撑在后备箱上,其中一条腿跃过了座椅的靠背。第三幅,女人此刻爬上了后备箱,与一个纵身跃过保险杠的男人脸对着脸,种着红花和黄花的花坛一端也出现在照片的右侧。除了这几幅画,橱窗下面整个充满了年轻男人或成熟男人的照片,他们带着明星相,大部分都微笑着。被置于正中的照片上,男人的相貌与电影演员并无二致,圆脸,头发向一侧偏分着,同样面露微笑。这张照片围绕着两条饰带,一条是红蓝白三色的,另一条是黑色的,两条带子一同延伸,在下方中间的位置系成一个蝴蝶结。橱窗里面,靠着玻璃的那一侧,窗帘的下摆垂在照片后面。这是双幅的纱帘,上面绣着树叶编成的花饰,围绕着一只鸟,呈对称的弧线,相互分开。也许是被弄脏了,也许是被太阳晒久了,甚至被印染了,窗帘显出一种褪色的黄。顺着窗帘网眼的格子,图案的轮廓呈现出阶梯状。尽管被褶皱分隔开,互相重叠在一起,还是能够分辨出那只鸟是一只垂着长尾巴的孔雀。发廊的传统标志由一个磨砂玻璃材质的圆柱体构成,柱体交替缠绕着红色和蓝色的螺旋线,上方是一个白色的球体,被固定在店铺的一侧。这个店铺被刷成橄榄绿色,占据着一座小楼的底层,小楼是砖结构的,外面带有一个铁质楼梯,整体覆盖着暗玫瑰色的石灰浆,石灰浆的厚度使砖的凸起与连接处的凹陷变得厚重。在两幅窗帘弯曲形成的阴暗的三角形中,露出一排抬起的腿,大腿部分与演员们的照片、雾气中浮现出的摩天大楼的倒影,还有那一系列趴在车尾的粉红色女人的照片,重叠在一起。生病的男人坐在消防龙头上,没有点燃的香烟夹在双唇之间,这个图像反射在橱窗上,与褪色的蕾丝上刺绣的花和孔雀重叠在一起。穿着白色连体服的黑人经过时,他高大的侧影在阳光下亮闪闪的,打断了那一排腿,那是一排一群穿着带亮片的演出服的舞蹈演员在积极乐观的坚持之下持续高抬的腿,它们就像被舞台的活动门所吞没,而那扇门就在发廊那边阴暗处的某个地方。人行道上洒满阳光,相比行人们擦肩而过的明亮倒影(其中,仍然能够看到女人和牵着兔子的小孩停下来形成的一小队),那排截断的腿,带着模糊的假肢的模样,似乎成了这个可笑的、人造的、夜晚也繁华的世界里,任凭日光晒退了色的附属品,被随便安置在那里。一群穿戴鲜艳的老妇人坐在酒店大堂的一个长沙发上,大堂里铺着厚厚的红色地毯,装饰着大理石柱子。他从电话亭里能够看到她们枯萎的、浓妆艳抹的脸,头上戴着有花朵装饰的帽子,像是颜色甜美的盛开的秋海棠,粉红色,或淡蓝色。在远处一个空旷的地方,铃声按照固定的间隔响起。当响声中断的时候,他能够听到寂静仿佛带着微弱的咝咝声慢慢流逝,如同时间的厚度无情地、持续不断地消逝着。飞机似乎静止地悬浮在广阔的云层之上,位于一个没有坐标的空间。云层几乎没有起伏,一直延伸着,向前,向后,向右,向左。在旋转门那里,他能看到有光穿过了夜色,那是游移不定的车灯。门童呼叫出租车的长长的哨声几乎没有间断地此起彼伏。盛装出席晚宴或观看演出的人们不时地从电梯里走出,在红色的地毯上前行。在妈妈领着的那个小孩突如其来猛然的牵引之下,拉线绷紧了,但是,刚一迈步,兔子摇晃着,又一次侧身倒下。穿着栗色制服的门童出现了,制服上镶着金色的纽扣,他从旋转门走出来,向那群老妇人走过去,盯着她们当中的一个人,脱帽致敬。电话铃声在结束前被接通的声音打断,一个清晰而愉快的孩子的声音说,喂?老妇人站起身,用拐杖支撑着,向大门走去。她戴着一个巨大的粉红色帽子,帽子上有花瓣做装饰,帽子下面是一张消瘦的、浓妆艳抹的脸,就像一截干木头。身上穿着一件轻薄的短大衣,由一块粉红色的丝质面料所裁剪,紧紧地裹住了她瘦骨嶙峋的肩膀和弯曲的脊背。有刺绣的白色长筒袜包裹着她骨瘦如柴的外胫骨,脚踝处有些凸出,外胫骨的末端套在尖头皮鞋里,鞋跟合拢,鞋尖分开,形成一个字母V,膝盖也像那些老骑兵军官的膝盖一样,分开着。此刻门童回到了旋转门旁边,一只手扶着其中一扇门板,另一只手放在胸前拿着帽子,观察着那个老妇人在巨大的红毯上艰难地前进。在电话线的另一端,一个清晰而愉快的孩子的声音重复着喂?喂?云层上面,能够看到月亮在空旷的天空上,就像一个不那么圆的圆盘。在侧躺的兔子与孩子的手之间,松弛的线绳蜿蜒在人行道上形成了柔软的曲线。巨蛇座是赤道星座,它的轮廓由散布在一片广阔天空中的美丽星星构成。天空突然出现了很多云,在飞机下方,一座山的山脊上盖满了雪,异乎寻常地狭长、陡峭,斜面上的冰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令人眩晕。山坡几乎是垂直的,从未有人能够攀登,岩石峭壁交错着形成了它的脊柱。山脊起伏弯曲就像一条突然出现的海鳗或一条海鳝的背鳍,在泡沫的漩涡中,闪着光。被猛烈冲击的云朵分散开,散成一缕缕淡灰色的条纹,附着在闪光的峭壁上,锯齿状的岩石就像某种怪物的椎骨,某种愤怒而巨大的蜥蜴,以提坦的神奇之名,以矿山之名,以星座之名(阿空加瓜山,蟒蛇,仙女座),抽搐着,以数以百万吨的重量,在它泥土的腹部之下,在最下方,云层令人窒息的天顶之下,压垮了泥塘里泛着的绿色的、恶臭的淤泥。底层是发廊、被粉刷成玫瑰色的老建筑物很可能不久之后要被拆除,它与后面的大楼被一片开阔的空地所隔开,沿着人行道的一侧竖着栅栏。在栅栏上方的一个大牌子上,很多个企业的名单连成一长串,它们将合作建造这座大楼。第一批涂着防锈漆的小钢梁已经被竖起。它们的经营范围(金属屋架、墙面层、电梯、空调、管道)都用小号的黑色字体标注着。大写的红色字母所标注的一个或几个名称对应着相应的每一种经营范围。这些名称的发音方式有所不同,地中海的、盎格鲁撒克逊的或者中欧的:米内利&法尔克、布隆斯坦、麦克·阿里斯特、桑切斯·拉托尔、S.斯特凡诺普洛斯、哈钦森、奥希金斯、武尔茨、阿尔瓦雷斯&席尔瓦、科拉科夫斯基,等等。这份名单从上到下排列了好几米高。在紧邻的右侧,摩天大楼一旦竣工将会呈现的垂直投影被表现出来,并排的是建筑的纵切面图,就像从中选取了一个侧面,能够让人看到内部被分成了相互连接的长方形格子,一些紧挨着另一些。在不同楼层、不同房间,男人和女人们坐在扶手椅上、办公桌后,或者站立着,甚至挤在电梯上。机器(发电机、鼓风机、锅炉)——其中体积最庞大的那些,分布在地下室——似工业图一般,被精确地表现出来,还有管道、沟槽,它们从那里出发、上升、分叉,在整个建筑中辐射开来。人们还能看到电扇、柜子、金属写字台、董事会的加长会议桌、前台、有柱子装饰的接待大厅、向内部深入的走廊、内壁镶着陶瓷的洗手间。小人物们被隔墙和地板分隔开,彼此之间互不相识,停留在各自的蜂巢里,表现出工作的状态,口述一封信,用打字机打字,接待来访者,举行会议,或检查图表。这里的一切(墙面和机器的绘图、家具、窗帘、扶手椅的材质、占据者的服装和面孔)看起来亮丽、实用、不易腐烂。一只鸟可能在寻找某种尸体,某种腐烂的动物尸体,巨大的翅膀展开着,一动不动,神秘莫测,鸟的羽毛呈黑蓝色,任凭自己沿着山上结冰的峭壁浮在空中。它以不易察觉的动作,在某一个或另外一个方向上改变了自己缓慢的飞行轨迹,然后,它倾斜着滑行,开始画出一个大圆圈,使自己接近峭壁,再远离,然后又一次接近。在炫目的光亮中,它显出黑夜的颜色,冷峻而机警,就像某一个猛禽式样的风筝,或者那些用线挂在自然主义风格的商店天花板上被制成标本的猛禽中的一只。它的脖子褪光了毛,露出一种鲜艳的粉红色,布满了多肉的凸起,从像披肩或毛皮领子一样围绕在肩膀上的白色绒毛中伸长。它的羽毛相当坚硬,泛着金属的蓝光。头顶没有毛,骨头突出,凹凸不平,它的爪子呈一种泛着绿色的灰,死尸一般。此刻它栖息在岩石上,震颤着转过头,黄色的眼睛专注地警觉着。突然,它一下子用嘴撕碎了某种腐肉,爪子也深深陷在那里。那些保持着弹性的大肠或者已经腐烂的肌肉伸展着,或者被避开,或者被撕碎。随后,它重新挺直脖子,再次警觉起来,头架在脖子上就像架在支架上一样,突然地扭动,又同样突然地一动不动,眼圈发红,空洞、狂野,散发着恶臭的腐肉碎片挂在嘴下,随着它的每个动作不住地颤动着。木栅栏上覆盖着叠放的、被撕破的招贴的碎片,在阳光和雨露下褪了色,上面的字母,连同一眼望去一连串招牌的字母混杂交叠在一起。原本红色、蓝色或绿色的字母,现在呈现为一种淡粉色、橄榄绿或灰蓝色,而底色本身也是灰色的。没有一个词能够被完整地辨识。只残留着几个谜一样的片段,有些不可能被认出,另外一些同时会有一种或几种解释(或重组),比如,ABOR(是LABOR,或ABORto,还是ABORecer?),SOCIA(是SOCIAlismo,还是aSOCIAción?),还有CAN(是CANdidato,CANibal,还是CANcer?)。[2]尽管如此,撕碎的文本似乎(如果不是仅仅出于巧合,或是辨识者特别的精神作用)具有一种政治性,比如会议通告,工会集会,还有一些夸张的布告,正值一次罢工或某次其他事件之际。尽管他注意力集中,还是仅仅抓住了讲话中这里或那里某些只言片语的意义,不仅仅因为他语言能力平庸,而且由于演说者的叙述方式,尽管慎重,有时却会加快语速。总体说来,无论如何还是太快了,默译他短暂的时间内所能辨识的那些词所需要的时间侵占了理解后面句子的时间,以至于当他再次倾听的时候,演讲者已经开始了另一个句子,尽管他本来能够听懂,却没有记录到开头。然而,通过他记住的几个片段,似乎,作为要点,演说的内容在于对社会秩序和政治秩序的思考或宣告,句子里的名词,就像那些招贴的颜色,历经了时间的考验,诸如自由、革命、团结或统一,这些词经常反反复复地出现。雕刻在一块桃花心木上的是两只动物,一只脖子上没毛的秃鹫和一匹猎豹,它们围绕着一个纹章,上面有一只丰收号角悬挂在大海上、两棵棕榈树之间。海水被平行的曲线勾勒出来,在泛红的木头上微微凸起。纹章的轮廓是锯齿状的,自身卷曲向前弯曲,就像日耳曼式衣橱上盾形纹饰的轮廓。两只动物纹饰自身也被左右的小天使们所围绕,他们吹着小号,面颊鼓鼓的。喇叭口的长管相互分开,就像四散的太阳光,或者折扇的扇骨。上方,出现了主席的上半身,有些耸肩缩颈,肩膀以下被讲坛的边缘所挡住。讲坛的边缘向上挑起,被一些女像柱和一些胸腹肌肉发达凸出的男像柱用肩膀支撑着。主席的肩膀以下就消失在用同一块木料雕刻的他们的衣服的褶皱中。这是个年轻人,头发朝后梳着,目光警觉而专注,微微有些焦虑。来自各国的代表聚集在半圆的梯形会场中,坐在单个隔开的桃花心木座椅上,座位是黑色皮质的,靠背被雕刻成巴洛克三角拱顶的形状,就像餐厅里那些沉重的家具,延续着上个世纪末的德国品位。带着绿色灯罩的小灯泡,在这个钟点没什么用处,此刻阳光从玻璃窗洒下来,淹没了整个大厅,那些灯被安装在与每个座位相对应的小桌板的左侧。桌板上备着几页白纸,白纸的左上角画着同样的盾形纹章,旁边围绕着装饰讲坛的两只动物的纹饰,上方是一个横幅,有一句拉丁语的铭文:秩序、正义、自由(ORDO JUSTICIAQUE LIBERTAS)。在纹章的下方,墨西哥众议院(CAMARA DE DIPUTADOS[3])这几个词形成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就像被刺绣在一面风中舞动的小旗上(然而小旗是看不见的)。在街道与林荫大道的交汇处,密集的人群川流不息,穿着鲜艳的衣服,随着十字路口交通灯固定的间隔被中断,或被放行。单个或成群结队的行人汇成了人群,他们向着相反的方向前行,擦肩而过,一些人渗透到另一些人中,以至于从远处看,各种动作之间相互抵消,人群形成了色粉画里很多小斑点混杂在一起的图景,眼睛无法特别地跟上它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整体看来,它们如同停滞了一般,在由建筑物构成的几何图案的整体当中形成了一种静止的元素,就像一个水平带,更确切地说,就像点画法勾勒出的勒脚,将浅灰色高大墙面的底部掩藏起来。彩色的细小微粒拥挤在一起,既不向一个方向前进,也不向另外的方向前进,保持着永远相等的密度,按照交通灯有规律的节奏,交替地随着车流,或是被掩盖,或是显露出来,在车流中,黄色车身的出租车占据着数量上的优势。与那些协商一致的人群(游行、队列、政治示威)的运动相反,人们在行人中看不到任何优先的方向,也没有任何主导的路线。尽管人群不停地更新着自身的成分,人们还是无法从中看出任何的变化。似乎那些完全相同的微粒相互碰撞,彼此渗透,然后重新出现,不知疲惫地重构出另外一个整体,与上一个既大相径庭,又在每一个点上都彼此相似,就像一捧石子,既不能破解它们的结构也不能破解它们的顺序。在那些小斑点与顶端消失在雾气中的墙面之间,因为对于大小缺乏一个共同的衡量尺度,就像一场一成不变的流浪,那些小人国的居民们被判了刑,永无止境地兜圈子,在一个没有天空的封闭的空间之内,返回,又重新出发。讲坛那里,主席还在讲话。每一张小桌板上,在抬头写着众议院的纸张旁边,放置着在泛黄的纸张之上油印好的会议议程,上面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