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晨祷后来成了聂赫留朵夫一生当中最鲜明强烈的记忆。
周围漆黑一片,只有个别地方散落着一些白雪。他骑着马趟过水,来到了教堂的院子里。他的马一看到教堂周围的点点灯光,便竖起了耳朵。这时,教堂里的礼拜已经开始了。
有几个农民认出他是玛丽娅小姐的侄儿,就领他到干燥的地方下了马,然后把他的马拴好后就带他到教堂里去。教堂里已挤满了过节的人们。
整个教堂里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庄严、欢快和美好。司祭们穿着银光闪闪的法衣,脖子上挂着金十字架。助祭和诵经士也穿着金银丝带装饰的祭服。业余歌手们则都穿着节日的盛装,头发抹得油光闪亮。节日的赞美诗听上去犹如欢快的舞曲,司祭们高举着插有三支蜡烛、饰有花卉的烛台,不停地为人们祝福,嘴里反复欢呼:“基督复活了!基督复活了!”一切都很美,但最美的却是那穿着雪白连衣裙、系着浅蓝腰带、乌黑的头发上扎着鲜红蝴蝶结、眼睛里闪耀着快乐光芒的卡秋莎。
聂赫留朵夫在早弥撒和晚弥撒之间的那个时刻走出了教堂。人们纷纷给他让路,向他鞠躬。有人认识他,有人却问:“他是谁啊?”他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停住脚步,乞丐们围了上来,他把钱包里的零钱都分给他们,这才走下台阶。
天已经亮了,但太阳还没有升起。人们分散在教堂周围的墓地上。卡秋莎还在教堂里,聂赫留朵夫站在门口等她。
人们陆陆续续从教堂里出来,他们靴底的钉子在石板地上敲得叮当作响。他们走下台阶,分散到教堂前面的院子里和墓地上。
卡秋莎和玛特辽娜一起走到教堂门口的台阶上,把钱散给乞丐,并且同他互吻。当她们走下台阶时,聂赫留朵夫走到她面前,他并没有打算按复活节的规矩同她互吻,只是想同她挨得近一点。
“基督复活了!”玛特辽娜说道,微笑着点点头,那口气仿佛在说:今天大家都是平等的。接着她把手绢揉成一团,擦擦嘴,把嘴唇向他凑过去。
“真的复活了!”聂赫留朵夫回答,吻吻她。
他回头看了卡秋莎一眼。她涨红了脸,同时向他挨过来。
“基督复活了,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
“真的复活了!”他说。他们互吻了两次,仿佛在考虑还要不要再吻一次。终于决定再吻一次,他们就吻了第三遍,接着两人都笑了笑。
“你们不去找司祭吗?”聂赫留朵夫问。
“不了,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我们要在这里坐一会儿。”卡秋莎说,仿佛在愉快的劳动以后用整个胸部深深地呼吸着,同时用她那双温柔、纯洁、热烈而略带斜睨的眼睛注视着他的眼睛。
男女之间的爱情总有达到顶点的时刻,在那样的时刻既没有自觉、理性的成分,也没有肉欲的成分。这个基督复活节的夜晚,对聂赫留朵夫来说就是这样的时刻。每当他回想起卡秋莎,这个夜晚的情景总是盖过了他看见她时的其余情景。她那头发乌黑光滑的小脑袋,裹在有皱褶的雪白连衣裙里的处女的苗条身材和不高的胸部,那泛起红晕的脸蛋,以及那双略带斜睨的炯炯有神的眼睛,还有她全身焕发出来的特点:她那纯洁无瑕的少女的爱,不仅对着他(这一点他知道),而且对世上一切人和一切事物;她不仅爱人间一切美好的事物,也爱她刚才吻过的那个乞丐。
他知道她心里有这样的爱,因为在那个夜晚,他意识到了这种情感,并且意识到,正是这种爱把他同她连结在一起。
唉,要是一切都能停留在那天夜里该多好!“是的,这一切可怕的事情都是在复活节夜晚之后发生的!”现在,聂赫留朵夫坐在陪审员议事室的窗前,暗自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