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魔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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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译序:一个理想化的田园世界

我们的眼前展现出一幅这样的情景:

田野如霍尔拜因画中描绘的一样广袤,景色也很优美,一排排葱翠的树木在秋天临近时稍泛红色,环绕着这片不太肥沃的土地,刚下的雨在几道犁沟中留下积水,阳光下像一条条细银丝在闪耀。这一天晴朗温和,土地刚被犁刀翻松,散发着淡薄的热气。地的最高处,一位老人认真地推着他那老式的、由两头浅黄色皮毛的牛拖着的犁……在宽广的待耕地的另一端,一位容光焕发的小伙子驾着一辆出色的套犁:四对小牲口,夹杂着褐斑的深色皮毛反射出火红的光泽……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像天使般美丽,拿着一根又长又轻、不太尖锐的刺棒戳牛的胁部……待到障碍被克服,牲口重又迈起均匀、庄重的步伐的当儿,农夫一改刚才假装的粗暴行为,恢复了纯朴人所具有的安祥神态,朝孩子投去慈父般满意的眼光,孩子也掉转头来向他微笑。接着,这位年轻父亲用雄劲的声音唱起了庄严而忧郁的歌曲……[1]

在这里,树木、土地、大人、孩子、轭下的牛、雨后的天,构成了一幅宽广、优美、刚柔相济的图画,我们仿佛闻到了从新翻的土地飘逸出来的芳香,感受到了劳动的韵律和劳动者内心的幸福、安宁,我们似乎还听到了农夫那庄严而又忧郁的古老曲调。

这就是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大师乔治·桑在其名作《魔沼》中为我们描绘的一幅充满人类理想的田园生活图景。

乔治·桑,这位曾以满腔的热情、真挚的情愫为十九世纪法国文学画廊增添了许多使人难以忘怀的艺术形象的伟大作家,她的名字早已为中国的广大读者所熟悉。在她浩瀚的一百零五卷巨著中,描写故乡风土人情和自然风光的田园小说占有重要的地位,这与她酷爱大自然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是分不开的。乔治·桑于1804年出生在巴黎的一个贵族家庭,四岁丧父,五岁起便被送到诺昂小镇和外祖母居住。她过着与乡下孩子完全一样的生活,整日在田间玩耍、奔跑,在那里一直过到十四岁。这种无拘无束与大自然为伍的生活陶冶了她的情操,影响着她一生的创作。她笔下的自然风光质朴清新,格调高尚,故事简洁动人,人物纯朴可爱,具有诱人的理想色彩、罕见的天真气息。这种独特、鲜明的创作个性,在她最成功的田园小说《魔沼》中有着充分的体现,“它的诞生,把法国小说的理想主义推向了顶峰”。[2]

《魔沼》写于1846年,这是乔治·桑由三十年代创作“妇女问题”小说转入一系列“社会问题”小说时,对巴黎六月革命惨遭镇压这一血腥现实感到失望,所存的幻想彻底破灭后,隐居到诺昂自己的庄园所写的第一部田园小说。小说以故乡贝里州优美如画的农村为背景,描写了一对青年男女朴实而充满诗意的爱情故事,歌颂了以热尔曼为代表的劳动人民所具有的勤劳、善良的品质,表现了作者对这块土地以及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无比热爱的真挚感情。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没有把笔墨主要放在爱情故事的曲折和情节的复杂上,而是着力于描写故乡自然美、人情美和乡民的原始生命力以及古朴的文化习俗,将风景、民俗与人物结合起来,构成一幅充满理想色彩的图画,从而使爱情这一古老的主题在这里独放异彩,使其笔下的田园小说神奇地上升到一个具有较高精神品位和美学价值的高度。

这是一个理想化了的世界:善良、纯朴、坚忍耐劳的农民世代在这近乎原始的生存环境中幸福地生活,以劳动为生,享受大自然的馈赠,他们和睦相处,与人为善,心灵与大自然和谐一致。作为十九世纪与巴尔扎克同时代的作家,乔治·桑独树一帜,一反现实主义描写现实的悲惨和不幸,着力于按她所希望于人类的、应当成为的来描绘它。这与她的艺术观点是分不开的。乔治·桑在《魔沼》的序言中写道:“我们时代的某些艺术家,严肃地看待他们周围的事物,挖空心思描绘痛苦、贫贱、拉撒路粪堆。这也许属于艺术和哲学范畴;但是,把贫困描写得如此丑陋、卑劣,有时竟这般邪恶和罪过,难道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效果也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好吗?”因此,在她看来,文学除了暴露社会的黑暗,描绘人类的现实,更应向前看,塑造“温柔可爱”的人物,表现“阳光中探索着和沐浴着的那部分人类”。于是,大自然的绮丽风光便成为寄寓理想的创作对象,恬静、质朴的乡村生活在与都市腐朽生活的相映对比下生发出勃勃生机,一部分古朴农民依然保持着的那种人的本性美成为作者歌颂的对象。《魔沼》所展现的正是这样的一个理想王国。在乔治·桑看来,只有热尔曼以及他周围人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符合人类自然本性的生活。

乔治·桑一生都是卢梭的忠实信徒。卢梭对于自然的理解和崇拜,对于文明社会的反抗态度,这一切都唤起乔治·桑内心深处的情感,激发她对大自然和乡村生活浪漫主义式的热爱并将其贯穿于自身创作中。“我们相信,艺术的使命是一种情感与爱的使命……艺术家的目的应是唤起人们对他所关心的事物的热爱……”她认为,艺术在于唤起人们的感情,它能使人弃伪求真,向善背恶,按照理想改造世界。而蕴藏于大自然中的朴质、和谐、充满自然本色情趣的真美,正是遭文明社会扼杀的。正是从这样的艺术观出发,乔治·桑所创造的艺术世界,不仅是对大自然旖旎风光的描述,更重要的是对人与人、人与自然、人的全身心和谐的理想化向往,以此寄寓作者对未来充满憧憬的人生向往。由此,我们看到,《魔沼》成为大自然和不受城市文明影响的农民生活的写照,成为一个热情的女性在现实的观感之上对经过美化的乡村情景的诗意再现,成为一曲具有永久生命力的“田园交响曲”。

然而,这又是一个实实在在、能捉摸到的世界:那牧场、茅屋、溪流、耕地,那善解人意的莫里斯夫妇,还有活泼、可爱的小皮埃尔,仿佛就在我们的周围。作品的语言朴实自然,毫无矫饰之痕,更增加了它的可感性。尤其是那几乎占小说三分之一篇幅的风俗描写,写得如此细致、真切,具有浓郁的地方气息,不仅为故事的发展和人物活动提供了一个环境背景,而且使之成为与人物不可分离的一个整体文化形态,这为我们探讨人与自然、人与历史的关系提供了一份有价值的文献资料。

接受美学理论家司克莱布认为,文学的创作和鉴赏是一个活的系统,作品的价值是随历史的发展而发展的,即是说,不同时期的鉴赏者都会给同一作品增添新的内容和价值。在努力创造现代化的今天,在日新月异的中国的读者心目里,《魔沼》亦会如此。我相信。

李焰明

1995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