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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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伤心酒馆

北京大饭店越盖越高,北京的小饭馆越开越多,同茶馆的命运一样,北京的酒馆也越来越少。

原来的北京城,有许多真正意义上的酒馆。门面不大,店堂不宽,粗桌子硬板凳,粗瓷碟盛菜,小酒壶温酒。酒,不过是北京人最爱喝也最便宜的二锅头;下酒菜,不过是猪耳朵、花生豆之类。简单、随意,价钱不贵,块八毛的就可以喝得酒酣耳热,面涌酡颜。自然,这样的酒馆薄利多销,赚不来大钱。如今的大小饭店都看不上这点儿小钱,这样的酒馆正如冰棍一样在太阳底下融化,快要销声匿迹,是不足为怪的正常事。要的是效益,要的是宰人,谁还去开这种赔本赚吆喝的酒馆?钱,就是那明晃晃的太阳!

以往,光顾这样酒馆的大多是北京布衣芒鞋的普通百姓,诸如搬运工、三轮车工、中小学教师等人,以上了点儿年纪的老人居多。下了班,卖了一天的力气,夏天要到这里落落汗,冬天要到这里暖暖身子。酒馆就是他们歇脚的树荫,归航的港湾。无论相识的老酒友,还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三杯酒下肚,便都成了老朋友。

我有一位中学同学的父亲是个工人,妻子突然撒手西去,儿女长大,各自成家,自己的屋中便显得格外凄清、孤独。老人下班后不愿回家,每天都要到酒馆去坐坐,借酒浇愁。酒友围坐一起,酒盅相撞,话语交流,道是冷酒伤胃,热酒伤肝,无酒伤心。一盅盅酒浇湿了干枯的心,暖暖的劲儿袭满全身。昔日酒随人去,老人的心境也就转阴见晴,酒馆帮他度过了人生最艰辛痛苦的时光。

十几年前,我正在上大学。一个大风天,我和两个同学跑到南城一家小酒馆散心。酒桌对面坐着一位老人,独自喝着闷酒,不住喟然长叹、老泪蒙蒙。上前一问,方知老人是和儿子吵架,伤心之余,跑到这里以酒浇心。我们三人将酒给老人倒满,好言相劝,话语和酒一起下肚,老人渐渐转忧为喜,握着我们的手不让我们走。我们感受到小酒馆独具的人生况味和浓郁的人情。

这样的人们肚里盛着不少愁,兜里却没装着多少钱。这样的酒馆正是他们的好去处。如今披红挂绿的大小饭店,自然便拒他们于茶色的玻璃门之外。且不说并没有单喝酒的雅座,酒只是佐餐,吃的是南北大菜,每道菜可以有一个上溯古时老祖宗的典故。当然,这菜中的典故如菜中的配料一样是要钱的。就是说大饭店有专门喝酒的酒吧,也只是洋人、准洋人或年轻人的天地,不会有老酒馆中老人的一角之地。这里讲究的是酒的牌子、吧的氛围。高脚杯、高酒台、高座椅,把这里烘云托月般高高托起。用二锅头滋润起来的胃,绝对接受不了这里的人头马。酒馆中随随便便的穷饮、啜饮,也绝对适应不了这里气宇轩昂的富饮、豪饮。酒馆里喝的是酒,这里喝的是钱。酒馆里弥漫着如酒一样酽酽的人情,这里隔膜着人情,将浓浓的人情如旋转灯光一样切割成一丝一缕。

是的,这里的酒吧不是酒馆。北京为了城市的繁华,花钱建造了酒吧,是为了饲鸡下蛋、放羊剪毛、养牛挤奶,要从人们的腰包里掏钱的,而不是为了倒退到过去的岁月。或许,这是一种进步、一种发展。阳春白雪,自古难与下里巴人相融;XO怎么也难调成村酒薄味。

其实,酒吧本来就是酒馆,只不过我们人为地将酒吧高档化罢了。如同卡拉OK歌厅本来在国外是大众百姓常见且低档的自娱性娱乐场所,跑到我们这里来就摇身一变变成了高消费。我曾在德国、法国和西班牙等国的都市,见过遍布大街小巷的酒吧,其实和北京原来的酒馆无甚差异。天暖时,阳光好时,酒吧的桌椅扩充到街头,酒杯中融入阳光彩并热辣辣地吞进肚里,更增添几分随意和惬意。年轻人也好,老年人也罢,或在那里快意交谈,或在那里慢慢啜饮,可以独自一人一杯酒并不要任何酒菜,面对街景,相看不厌,就那么慢慢啜饮,一直到太阳落山,酒吧打烊。

走在异国他乡的街头,让我怀念快要销声匿迹的北京的酒馆。我们还没有人家富裕,却学会了人家的消费,甚至比人家更能摆谱儿。崇尚浮华,当然鄙夷简朴;唯利是图,当然顾不上实际需要。再多再高再豪华气派的饭店和酒吧,对于北京都不是坏事。只是都市的发展,不见得非一色高档次。真该留几处小酒馆给老人栖息,给老人怀旧。北京的酒馆,曾是老人的一支手杖;现在留几处,是都市的一种返璞归真。北京这么大,不能不给酒馆留下一点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