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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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面的”司机

眼下,北京流行“面的”。甚至可以说,全国的“面的”,都是从北京这儿流行开来的。人称“逛燕莎、打面的、吃肯德基”,是时下北京人的三大时尚。

于是,北京城满街满巷,到处飞跑着黄色的小面包车。此种“的士”,简称“面的”。照一般的说法,“面的”之“面”是指此种车形像面包。依我所见,是说北京人如今打个“面的”,就如同吃个面包一样简单、方便。

那一次,我搭乘一辆“面的”,开车的司机是个不到30岁的年轻人,爱聊、也能聊。我一上车,他的嘴巴就像是充了电的话匣子,开始没完没了地聊,整个一个连阔如说评书。

他是个体司机,“面的”刚开了三个月。我说现在“面的”在北京快要拥挤得爆炸,听说要限制发展,个体营业执照很难开,你怎么这样顺当?他说刚刚从国外回来,临走时是辞了铁饭碗的职走的,现在回来没工作了,总得让我有碗饭吃吧?办事处一开证明,齐了!当然,适当的时候,我也递上点礼,给人家添上点卤!

挺棘手的事,到他的手里化险为夷了。国外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还能在小水沟里翻船?

他是到澳大利亚打工,只去了两年,见好就收,打道回府。他说这叫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咱外语不灵,人家说的咱听得懂,咱说的人家听不懂,只好给人家卖苦力,最后在一家工厂做塑料袋,弄得浑身上下塑料味。没办法,捏着鼻子干,赚够了钱回家走人!平均每年挣1万多美元,两年搞回家3万美元。临离开家时,老婆刚添下一个宝贝闺女,回来时两岁多了。一家三口张口要吃的伸手要穿的,花了6万块人民币买了这辆“面的”,挣点零花钱,自己用车也方便,一举两得。

大概见我是个不错的听众,他聊得更来情绪。萍水相逢,极易于讲心里话和大实话,因为一下车我走人,他开车,难再见面,构不成对言对事的负责和威胁,却能一吐为快,化解心中块垒,常是人们宣泄自己的一剂速效胶囊。

他接着把话像开车一样,顺着大道开上了小道又上了便道。他直言相告:咱素质差,到国外两眼一抹黑,除了给人家干活,不会别的,人家瞧不起咱。还是中国人自己亲,无论走到哪儿,中国人自己都有一个圈子,跟越南菲律宾人混不到一块儿去。

我说你外语不通,光在华人圈子混,两年多闷呀!他说那可不是,为了见识见识嘛!那些花公家钱的,出国考察这儿考察那儿,咱捞不着那份光,只好凭一把子力气了。要不全让这帮占了公家便宜的开了眼,咱还得尽听他们回来瞎白话儿,再教育咱一番资本主义怎么怎么不好!咱也想亲眼看看资本主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长长见识!

我说你思想觉悟蛮高的嘛,出国打工还想着受教育、长见识,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闷的,也真是不容易。他笑了,一摆手。怎么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闷?在澳大利亚,大家几乎都组织个临时家庭,为什么?还不是为对付这苦和闷?一回国,自动解散,而且保证谁也不说谁,一般也不再联系。要不一呆两年,那日子还不跟骟了一样可怎么个过法儿?

我问,你怎么样?也组织个临时家庭?

他反问我:你说呢?要不就去找妓女,那活儿我又不愿意干,怕弄回一身艾滋病。你说呢?

我说那你老婆怎么说?

怎么说?他一仰下巴,伸出三根手指,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就什么也不说了,3万块美金拿了回来,两口子一辈子加一块也挣不出那么多的钱,付出点牺牲还能再提吗?

加大油门,“面的”如飞,风驰电掣在北京宽敞的柏油马路上。两年前,他还在异国他乡奔波,像飞得不算太高也不算太远的一只鸟。他飞倦了,但飞得知足常乐,同时也飞得自给自足有余,便又飞了回来。

快到目的地时,我问他下一趟活准备到哪儿载客?他看看表,已近正午,告诉我不干了,准备回家,他每天只干上午半天,有吃有喝,挣得差不多就行了。他不用像其他承包“面的”的司机,为交每月3000元的租金而起早贪黑卖命。在澳大利亚够卖命的了,回来不能再这么干了。上午干完,回家喝点儿酒吃完饭眯上一觉,下午四点起来开车去幼儿园接女儿,这一天就算是拿下来了!

车戛然而止。您走好!山不转水转,希望下次再见到你!后一句话是我对他说的。

偌大的北京,茫茫人海,蝗虫一样多的“面的”,我还能再见他吗?

见不到他,会见到别人。每一位“面的”司机,都是一本打开的书。到北京,无论如何得打一回“面的”!

在北京,坐“面的”,你永远不会闷。“面的”司机似乎个个都是能说会道的姜昆或唐杰忠,言谈话语中透着幽默。

这一次,我坐在车上,不说话,但我猜想司机肯定得说话,只是不知道他找什么话题。司机的话题,就像是魔术师帽子里的彩带怎么抽怎么有,这你不得不服气。果然,当车开过东直门外的外国使馆时,这位师傅耐不住寂寞,突然回过头没头没脑地问我:“你说怎么这么多中国人非得到外国去?”

我知道这是他看到使馆的意识流。这是极随意的,有枣一棍子没枣一棍子,你不必多么的在意,便随便地应了一句:“为了挣钱呗!”没想这一句话为他后面的话开了闸门,他滔滔不绝起来。

“挣钱,干吗非得到国外去?那儿的钱,也不见得好挣。要是有个病更完蛋,真是人死了,没准儿连尸体都找不到呢!依我看,这么多人到国外去,主要是去泡妞,泡洋妞!”

我说你说的未免也太绝对。他打断了我的话,接着说他有几个哥们儿,到俄罗斯倒服装,倒了好几年,回来了屁都没挣来。干吗去了?天天泡在酒馆里,一手搂着一俄罗斯的胖妞。苏联一倒台,听说那儿的妞追着你干这事,以前是5美元一回,如今涨到10美元,天天在那儿刺花喇蜜,还能挣回钱来?

我想说你也说得太邪乎一点儿了吧,他根本不容我开口,话锋一转,说道,其实要泡妞干吗非得跑到国外?只要你有钱,在北京一样地泡,泡什么样的妞没有?我知道我不用说话了,他也不是为了让我来说话的,只是当听众就行,他是憋了半天可算找到倾泻的机会。

他接着说下去,先对我说明在国外和在北京泡妞的区别,不过一个是明的一个是暗的而已。然后,他迅速地把他的话题千条江河归大海一样,一下子归到了泡妞上面来了。看得出,他是泡妞的老手。我打量了他一下,30岁挂零的样子,脸色发黄,睡眼惺忪,挣的钱,大概和他那些到俄罗斯的哥们儿差不多,也都泡了妞。

他说现在的酒吧歌厅大多有这样的妞可以泡,不过要钱死黑,一杯饮料能要你半个月的工资。不过是来位小姐陪陪你,没什么意思。你什么也干不了,只能亲亲、摸摸,还花了不少钱。他说得直爽,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跟上商店买一盒香烟一瓶酒比较一下价钱看看哪儿的便宜,没什么两样。他说他一般是不到那里去,要去也是带着伴儿去。我闹不清这伴儿的概念是什么,但从他说话的口气,好像不是什么女朋友。他说这样不会太挨宰,因为挨宰的东西他不要,陪酒小姐不跟着你,怎么都好说。

看他说的很内行,也很过瘾的样子,我不知该如何说他。当性被压抑了很长时间,突然打开了闸门,就迅速膨胀起来,膨胀得几乎成为一些人生活的唯一,挣钱的目的用途就解决这个性的问题。历史把这个本来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它让上一代付出了压抑的代价,让这一代付出了膨胀的代价。这个“面的”司机,很能说明这一点。他不隐晦,讲起来不仅很在行,而且很投入。我问他这辆“面的”是自己的还是承包的,他告诉我是承包的,每月挣三四千块钱。我说人家到国外的人一个月能挣三四千美元呢,他摇摇头说他们花的还多呢。他想的就是这样简单而明了,在北京挣钱,在北京花,人生和生活的距离都缩短了。北京城发明的“面的”,养活了一批人,也毁坏了一些人。过去说:舞台小世界,世界小舞台;如今年轻人已经光看电视,很少光临剧院看舞台了,舞台显得冷落,可以说是“面的”小世界,世界小“面的”了。以后,你再看来来往往的北京“面的”,千万别光说它们旧、破、小,围绕着它们里里外外繁衍的人生故事,真是丰富多彩呢。

那天黄昏,搭乘一辆“面的”,开车的是个小伙子,同样很健谈。坐这样的车,你永远不会闷。

车还没开出一会儿,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大概履历。小伙子今年33岁,原来给公交局一位局座开小车,然后调到办公室当干部。一年半之前,自己要求停薪留职,租了这辆“面的”,每月交3000块钱的份钱,剩下的归自己。一个月能落下2000来块钱。小伙子说得极有意思:“干我们这行的,致富是不可能的,只能说是脱贫。满北京城的款爷款姐,没一个是给人家开车开富的。您这么大年纪的人,一定看过老舍的东西,《骆驼祥子》里虎妞他爹说祥子:‘你看四爷穿绸缎的袍子,说的脑门子油亮油亮的,你再看看你……’还是祥子的‘傍尖儿’说得好:‘人家四爷是干什么的?四爷是拴车的。祥子是干什么的?祥子是拉车的。’”

我说他:“既然你当初都熬到去办公室当上了拴车的,为什么不干了,非得跑出来当这个拉车的呢?即便拉车,给你们局座拉车不也比这风光吗?”

他摇摇头说:“这您就不知道了,给局座开车,顶多混个嘴壮,钱拿的不多;到办公室了,轻松倒是轻松了,钱拿的更少!每月开工资,兜里就这么几张票子,看人家大把大把的钱票子花,心里不是味儿。再说了,自己受点委屈也算了,可我还有孩子呢,我这人不想别的,也不想远的,就想不能让孩子受了委屈,得让孩子吃的玩的穿的手不能紧。你说吧,现在这孩子哪儿哪儿不要一个好价钱?就是上个好一点的幼儿园,没有钱灵吗?没有钱你是寸步难行!就这么着,一咬牙,干起了祥子拉车的买卖……”我说:“你这人够可以的呀,为了孩子,这不是牺牲了自己吗?”

他笑笑,极其一本正经地说:“谈不上牺牲,跟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相比,这算不得什么!”

这话说得我直笑,他却不笑,把着方向盘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为了孩子!笑过之后,想想他的话,心里忽然为他有些感动了起来。

我问他:“晚上开车拉晚吗?”

他说:“不!拉完了您这趟活儿,我就打道回府了。为什么呢?用现在一句时髦的词儿说是我有个温馨的家。老婆不管我什么时候回家,小酒壶都温好了等着我一起吃饭。老婆的嗓子眼儿不大,总得陪我喝上这么一盅。有这么一盅酒下肚,跟您这么说吧,一天再累再不顺心,全没了!我就对老婆说,您看过电视剧《杨三姐告状》吧?那里说过这么一句话,‘我当铁齿的耙子,你当有底的匣子’。老婆给我再倒上一杯酒,端起酒杯对我说:‘你的话,我再加上一句,你这铁齿的耙子在外面别掉齿儿,我这有底的匣子在家里别掉底儿!’所以,一般开车,我不拉晚,即使朋友晚上非拉我在外面吃饭,我也只是吃半饱,怎么也得回家和老婆喝那一盅酒!”

说完这话,他忽然呵呵笑了起来,笑得那样自得,那样开心,感染人。这时,街灯不知什么时候都亮了起来。薄暮时分垂落的一点晚霞已经飘散。车子在三环路上开得欢快而且飞快,长城饭店和燕莎商城已经灯火辉煌,路旁的居民楼房也是万家灯火,洋溢着家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