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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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老人风景画

我们这个社会越发老龄化,都市的老人是一幅风景画。北京已经跨进世界人均年龄最高的几个都市之列,据说目前北京人的平均寿命已经超过70岁。

人到老年,风中残烛,过去的一切,悲壮也好,光荣也好,统统成为翻过大半的书页。现在,他们最渴望的是理解,最需要的是关心。总听说谁家孩子孝顺,谁家孩子不孝顺,甚至将亲生父母活活逼死的社会新闻。许多老人便也将自己晚年的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两代人便上演着有关老人的一幕幕活戏剧。于是,有了俄国屠格涅夫的《父与子》,有了日本有吉佐和子的《恍惚的人》,有了美国的《金色池塘》,有了瑞典的《秋天奏鸣曲》,老年的英格丽·褒曼演出了她人生最后一个角色:老人。

老人把晚年希望维系在儿女身上,其实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再孝顺的儿女也不是老人,无从设身处地替老人想周全一切,更何况大多数儿女并不会那么孝顺。大概都市的老人早已洞察出这一切,大多把希望从儿女身上移情别处。于是,曾拥有过一份权势的老人,可以四处散发喷发出不尽的余热。他们害怕门前冷落车马稀,希望人们仍能常记住他们。我曾在许多次各类大小发奖会、新闻发布会等名目繁多的会议上见到过他们。他们往往是从一个会场赶至另一个会场,每个会场只露短短几分钟面。他们的晚年比华威先生还忙。他们的作用和当年一样大。当然,也会有被冷落的,一下子缺少了抓挠,退到家中无所事事,便如同挖空了的老树一般,徒有往昔绿意葱茏的梦。

大多北京的老人没有这份烦扰与负担,他们便自得其乐寄情于棋琴书画,寄情于黄昏的鸟市,寄情于清晨的公园。他们最热衷的莫过于气功,无论什么式的气功,他们都极其相信,并热衷实践。他们比年轻时还能起早贪黑,还能吃苦耐劳,还能刻苦攻读。常在公园,甚至街头,见到一群又一群老人自发组织起来,在音乐伴奏之下翩翩起舞,将气功化为艺术,融进生命。那实在是一种颇为壮观的情景,上百人并不那么生机勃勃而是有些僵硬缓慢的手臂腿脚的舞动,如同瑟瑟秋风中抖动着的虬枝枯树一般,让人体味到生命的渴望与珍贵。于是,气功书永远畅销,气功师永远是老人的导师。当然,伪气功师也有了取之不尽的市场。

正午的街头,看孤独无助的老人倚在墙角晒太阳,就那么一动不动,相互间也不说一句话,常觉得老人的可怜,便常想起莫泊桑的小说《曼律舞》中那一对将年轻时跳的宫廷舞舞毕之后相拥而泣的老人。其实,饱经沧桑、演尽春秋的老人此刻也正在看我,觉得我十分可笑。老人心境苍凉,却往往不需要可怜、同情,但理解实在是用得太滥的一个词。因此,我常不敢看老人那一张皱纹纵横的脸,尤其是一双混浊其实老辣的眼睛。

都市的老人,如果同都市的年轻人在一起,往往会出现意想不到的间离效果。我曾在北京的一份画报上见到这样一幅彩色照片:一双鲜红的高跟鞋与一条肥大的棉裤旁一支拄地的拐杖。我也曾在幽幽的地铁站小摊上见到这样一幅黑白照片:公园长椅上,一对热吻的年轻恋人旁是一对漠然望着别处的老人。作为照片,老人与年轻人在一起,都成了艺术。真正在生活里,老人与年轻人在一起,却常常格格不入。年轻人会因自己青春如火而忽略老人的存在,老人又会看不上年轻人身上种种新潮的标新立异。艺术与生活,常使老人与年轻人产生一种无奈。而这种无奈,便成了人生永恒的主题。

老人的悲哀,永远不在于对比年轻人的衰老的年龄。年龄,可以是一种负担,一种生命终结的信号,也可以是一笔财富。老年,并不意味着等待生命的结束,同样可以意味着创造生命的尾声。令老人悲哀的是大多只会晒太阳、只会练气功,而鲜有人能够如生物学家达尔文晚年多病缠绕之下还坚持他的科学研究,或者如雕刻家米开朗基罗在生命最后一刻依然未放下手中的雕刀。当然,亦有人如卢梭在晚年“穿过葡萄园和草地的小径”,进行孤独而深刻的思考,写下他剖开内心世界的《忏悔录》。

那才是都市老人的风景画。那是一种“落日心犹壮”的境界,留给世界的是一派夕照的金碧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