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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北京的作家

北京盛产作家。

凡是写些东西的,不敢称哲学家、史学家、美学家的,都敢称为作家。虱子多了不痒,北京眼下的作家不敢说鱼甩籽一样多,却敢说每一片楼区夜晚不熄的灯光之下,必有一位或几位作家正在挥笔创作着或惊世骇俗或流俗庸俗之作。

北京有专门培养作家的机构。鲁迅文学院便是一个,几所大学校办的作家班也是其中几个,至于各种名目繁多的作家摇篮函授,是个杂志报纸就可以办,当然,是要收学费的。但那学费与作家头衔的分量相比,自是不在话下,可以忽略不计了。作家便可以如鸡孵小鸡,或者如复印机复制一样,批量生产了。

北京的作家,如今显得有点儿背运。诺贝尔文学奖始终也落不到头顶,便也罢了;名气再大,竟也不如攒电视剧的、写小品的、捣鼓流行歌词的。

北京的作家,曾经正经火爆过。一篇文章,全国皆知,不胫而走,速度之快,阵势之猛,不亚于当年最高指示一夜怒放于大江南北。于是,北京的作家,便有的自我感觉良好,俨然真的是坐在天堂的沙发椅上,吃着别人供奉的奶油蛋糕,膨胀得如同水发海带。

北京的作家,如今严重地分流:为官的为官,经商的经商。为官者以文学作为自己的敲门砖,从自己是文学的奴仆擢升为文学是自己的奴仆,享受着文学永远不会带来的权势。经商者一边做着发财梦,一边说着“曲线救国”的梦呓:发了财以后回过头再侍弄文学,就好像在说有了钱以后买只金贵的猫或鸟养养。自然,这两者都是少数。绝非极少数的南郭先生们,已经明察秋毫,文学这棵大树早已过了枝繁叶茂的兴盛期,再在这棵树下簇拥着凑热闹,无异于犯傻卖呆,自也飞鸟各投林,是鬼归坟、是神归庙了。

北京的作家,生在全国文化中心,便也常有中心的自我感觉,生怕别人冷落自己、淡忘自己。其实,尚未到人老珠黄的季节,无奈心中总似小鸟鼓动翅膀一样扑扇着背了时的名角的感觉。无人喝彩的凄凉,无论如何无法与当初的鼎盛沸腾相比。于是,甘于寂寞成了搁馊的隔夜剩菜。企望插足电台,占领电视,在一些与文学根本不搭界的大小会议上频频亮相,任凭人家把自己当点缀、当摆设、当活道具。光彩炫目的镜头前,总比孑然一身一杯清茶一支笔趴在写字台前要风光得多。于是,常有不甘寂寞渴望亮相的作家,便如遛鸟一样,在阳光灿烂的清晨钻出笼来蹦。

北京的作家,如今受外地作家传染(也有外地作家说是北京作家开风气之先),喜欢将自己的私人相册公布于众。在报纸杂志、在新书扉页乃至封面,总可以看到作家本人相片,这本无可厚非。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作家拿十几年前的照片冒充近照,更难以忍受的是搔首弄姿或故作深沉,与封面明星、挂历明星做着力不胜负的较量,满足读者好奇心的同时,填充着内心泛滥着的明星潜意识。其实,作家不是明星,作家的照片再漂亮,也无法与明星抗衡。明星有时的确需要脸蛋,作家需要的却永远是笔。当作品已经不能成为旗帜飘扬,旗杆上挂满再多的照片也只能像褯子布一样可怜、可笑了。

北京的作家,吃喝的机会多。外地来组稿的,企业慕名来访的,大小评奖开会的……吃喝的名目很多。稿费不高,高档饭店太贵,自己消受不起,只好借鸡下蛋,实在是北京作家的无奈。平常难得聚会,好不容易有个舞台,北京的作家可以一显身手了:女的敢穿,男的敢吃(当然不是全部),永远是这种场合的两大景观。若喝出“李白斗酒诗百篇”,也算喝出功劳;若喝出“无钱买酒卖文章”,也算喝出韵味。无奈既难喝出锦绣文章,喝的还都是公款请客,照样喝得地动山摇,只剩下功夫在杯中。穿,更不在话下,人配衣服马配鞍,本属正常;老来俏,也是二度青春的闪耀。瞅不下去的是半老徐娘偏要烂烂漫漫穿得个情窦初开,本该在家中做被面的布料,偏要裁在身上金碧辉煌。

北京的作家,如今学会推销自己。出版社比作家先精明一步,再不干赔本赚吆喝的买卖,有时出书竟比生孩子还难,十月怀胎是死胎的并非个别。没文采却有本事的,拉上个企业家当冤大头,写篇广告文学,再次的书便也不费吹灰之力出来了。学富五车却不懂“功夫在诗外”的,只好不要稿酬,外加自己添钱,自己包销,甚至自己联系印刷厂印制。上千册书堆挤进本来就不大的家中,就得像夏天卖西瓜、冬天卖大白菜一样,豁得出去吆喝,抖得出去斯文,脱得下去孔乙己的长衫。

北京的作家,爱开自己的、也常出席别人的作品讨论会。自然,好的讨论会和名副其实的讨论会,永远是需要的。文学需要讨论,但文学讨论会不是商品或活动的新闻发布会;更不是滥竽充数、随梆唱影、挨到中午到餐厅大啖一顿的宴会。至于礼品,这种文学讨论会也学着和新闻发布会一样,扔点儿骨头,招引一下馋猫馋狗。于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讨论会自是和着酒气散发着一片连天的过年节气话。公平而言,北京的作家钱少,开这样的讨论会少,只能出席人家的讨论会。而再偏远的地方的作家,再不知名的作家,只要拍得出钱,也能杀进京城坐上主席台邀得满堂彩;再水的作品,也能开得出花一般灿烂的讨论会来;再高位的头头,再醒目的记者,再火爆的评论家,也能一锅烩地端在酒席台前。

北京的作家,请注意不是全部——老的可以凭一副恐龙架子;小的可以卖弄一身风骚;不老不小的可以吹捧小的巴结老的;老的又兼为官为长的,永远是一块活化石,别舍不得巧舌如簧灿若莲花去阿谀,必要时也别舍不得屈膝下跪唱个喏讨个安。向阳花木易为春,常如葵花向阳一样转,多年媳妇熬成婆,自己恍惚之中兴许就转成了太阳。

北京的作家,最不可理解也最滑稽可笑的,是那些一个字写不出来的,居然也叫作家,而且往往是著名作家,常要端坐在台上如端坐在莲花之中,挥动着永不知疲倦的左臂教导人们。他们的名字如今已经很少在哪怕一篇小文章前出现,倒是常在各式风光会议出席者的名单末尾一闪,像是夜晚小轿车屁股后面的尾灯一闪一闪,耀武扬威地告诉你他们的存在。

自然,上述作家只是少数。再少也挂着作家的牌号。不过,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文坛与人海一样,从来并不那么干净。北京的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