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嘛……”膳食总管兼酒吧招待擦净了开车路过小店的顾客喝啤酒时留下的酒沫,取走了啤酒杯,继续说道,“他们干起了一系列愚蠢事。首先是露营地的管理头目……谁知道是从哪儿找来的,与其说是管理有闲情逸致的人们游玩的场所的头子,倒不如说是看守集中营的下士。他对来营地的游客动辄就骂,就差没有用棍子了……这当然不行。引起了丑闻,争吵,甚至斗殴。上山去露营的人气鼓鼓地下来。我们这儿听到不少传闻,说什么的都有,游客们哪能习惯这种管理方法……这都是些体面人啊,他们都舍得花钱在我们这儿用午餐。开始,来露营的人络绎不绝,据说,到山顶去露营很时髦,尽管还没有完全修好……人们都传说山顶美极了,风景秀丽,空气清新,视野开阔,清静安闲……有了那营地,根本不需要去别的山庄!可没过多久,那条狗经常来找露营者们的茬子,训这人水龙头没有拧紧,又骂那人在明亮的月光下拥吻,斥责他们太阳一出山就嘻笑打闹个不停……不过,真正使营地问津者寥寥无几的大祸还在后头……开始,营地还是很时髦的,本地区其他营地的经营者感到受到了威胁,害怕之余,联合起来拆‘死马’营地的台。因为说到底,有我无你,要么他们的营地生存下去,要么男爵的股份有限公司就会夺了他们的饭碗。他们串通一气,‘死马’露营地申请经营酒类遭到了拒绝,接着,干脆禁止出售!您想想,像这么一个露营地,没有酒卖!……这样一来,就不难捆住那条恶狗的手脚了。他不得不违章私自出售酒。后来,为了弥补罚款造成的亏损,他将租住帐篷的价格提高了三倍……这就乱了套了,帐篷是今天一个价,明天又是一个价……游客们气极了。男爵呢,他可从不过问管理上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嘛,管的是资本,是出主意……他四处派人,在这个地区招徕生意,引平民百姓上钩,搜刮钱财……他们到处游说,吹得天花乱坠,说要在山上开店,开亭子,露营者们需要什么就有什么……连针线、草鞋、草帽……罐头、酒精都考虑到了……谁要投资就赶紧投资,股份有限,别让别人抢了先……小商人们拿出了钱,成了一桩已经奄奄一息的事业的股东……”
“这个男爵是个骗子!”
“也许就是个骗子,先生……所以我刚才一开始就向您说明,他现在是暂时自由,暂时住在这里。营地最后破了产。数百个小商小贩也跟着倒霉,翻了船。有关营地的一切设施全都停工,包括公路网、营地治理等工程。酒吧和餐厅一一关闭……”
“那男爵还自由自在,到处乱逛?”
“是呀,先生,他这就来了……”
一个男子走了进来……高高的个子,佝偻的背上穿着一件肮脏不堪的羊皮黑上衣,头上压着一顶贝雷帽。他朝儒斯坦·梅朗投来一束秃鹫一般锐利的目光,小小的眼睛,耷拉着眼帘,呈茶褐色。他戴着手套的手一抬,向酒吧招待问好,声音刺耳:“您好,安托万……”儒斯坦敲了敲烟斗……安托万认为他要结账,说了声:“来了,先生!”说罢,便进了餐厅。男爵一动不动,仿佛任人仔细打量:尖尖的鹰嘴鼻,长长的脸,胡子没有刮,一副肝炎患者的面色,跟他的羊皮里上衣、破旧的马裤颜色相差无几……他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手肘支在酒吧柜台上,仰着胸脯,抬着下巴,实在可悲又可笑,但仍不失风度。安托万拿着账单回到了酒吧。
他坚持要送儒斯坦·梅朗上车,一边为他开门,一边道:
“现在是什么世道,先生。我们那时候,根本不搞什么露营,难道就不幸福了?依我看,恰恰相反,我们那时比现在生活要更稳定……”
“也许是这样,安托万……”儒斯坦坐进了他那辆白色的DS轿车,继续说道,“男爵干的事……让平民百姓破产……太不道德了……”
“是呀,是不太道德……可话又要说回来,他们也不该见钱眼开,轻易冒险呀。我就没有把为孩子们积攒起来的钱拱手交给他嘛,对不对?我们这个世道,再也没有道德可言了。再说,先生,请相信我的话,这里头呀准有个女人在作怪……是她毁了他的道德……”
“一个女人!可安托万,您一直没有跟我提起嘛!等到要分手了,您才谈起她!我以为该说的都说了呢!我还得再来一次。”儒斯坦双手握着方向盘,一边说道:“我一定再来,我吃得很好,和您在一起很愉快……谢谢,安托万。”
儒斯坦说罢又塞给安托万一笔可观的小费,接着,启动汽车离去了。
白昼越来越长。儒斯坦在露营地兜了一圈,在客栈用了午餐,与安托万一席长谈后,上路时太阳还很高。他开着车,心想就要回到家里,回到他的那座房子,不禁乐滋滋的。他想象着卧室、书房、写字台上的信札……对,他突然又产生了欲望,想要再浏览一下那些信件。于是,他开足马力,以平均一百公里的时速赶回了家,带着主人那特有的愉快心情打开了栅门,把车开进车库,穿过厨房和饭厅。太阳透过百叶窗,给饭厅的瓷砖贴面染上了一道道黄色的余辉……接着,他把罗登厚呢斗篷脱在小客厅,走进了书房。
重又置身于这间宽敞的屋子是多么惬意啊!太阳已经弃下高大的窗扉,转到了饭厅一侧。红色的座椅在书籍面前等待着他,那一排排藏书呈现出褪淡的金色、石榴红色和栗色,这一奢华的色彩是任何装帧者无法设计、无法模仿的,全靠一本本书编织而成……儒斯坦心头不由得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觉,仿佛是对曾经在这儿生活过的那位妇人的敬意。这位妇人是这些信件的主人布朗诗吗?对,有可能是她,布朗诗·奥特维尔。儒斯坦朝那堆散乱的信札瞥了一眼,出门进了卧室后的浴室,洗净了双手,换了双鞋子。
多么雅致的浴室!只有女人才会在浴室里铺上割绒地毯,浴缸四周嵌上桃花心木。铜质的水龙头呈天鹅颈状,光彩熠熠,回映在嵌在铜框里的巨大的镜中。三叉壁灯装有蓝蝴蝶花状的灯罩,紫色已经褪淡。所有这些装饰全都已经陈旧,看来布朗诗住进这座房子时,浴室就是这副样子,她也无心去改造。
儒斯坦返回书房,在一扇窗户前停下了脚步,透过窗后的围墙口,久久地眺望着户外那翻腾起伏的绿波。他脑子空空,什么都不想,在奇妙的空虚中打开了乳白色的玻璃灯,很快笼罩在它那一圈神奇的光亮中。
他的双目搜寻着办公桌上那堆纷乱的纸张……噢,对了!这不又是一封出自那位名叫皮埃尔·拉布尔加德的记者的信,他正在遥远的海上颠簸……儒斯坦伸手抓起了这封信:
……听我说,布朗诗,你当初并没有决心献身于你的职业。你不知道跟我重复说过多少次,说你选择了飞行员职业并非出于天赋,而是纯属偶然,是一气之下选择的,是出于反抗……
房子的女主人布朗诗·奥特维尔竟然是位飞行员!儒斯坦为这一新的发现而惊愕,全身为之一震,不由自主地把座椅搬近写字台。
……人们再也不愿把一架飞机交给你,你一直抱怨,说这伤透了你的心,然而,他们的良苦用心只需一句话就可表明:人们再也不愿把我的心交给一架飞机。他们担心的是你,而不是飞机。我对航空一窍不通,只知道当初你还与我倾心交谈时告诉我的那么一点点……他们决不是存心淘汰你,不像你在信中写的那样,把你当作“废物”。你凭空想象所谓使你伤透了心的那一切,想象得多么真实啊!不对,你并没有两手空空。你完全可以改换职业,就像你变换男人一样,既随便,又严肃,每一次都到达爱的顶点,每一次都像鹰的巢一样让人无法靠近。啊,只有笨蛋才会相信你是爱着他们的!
亲爱的布朗诗,你从不倾听自己的心声,从不读一读你自己写的一切。噢,我知道,你又要不厌其烦地对我说,你和那些已经不习惯用腿走路的人一样,不喜欢走路、奔跑,不喜欢行色匆勿,抢先一步,不喜欢睁开眼睛,张开耳朵……行了,旧话别提了,我并不想让你当你说的那种记者。可为什么就不能当一位小说家呢?为什么就不行呢?我想象着你双目紧闭,坐在红色座椅上,金黄色的头发披散在红色的椅背上……你只需将你思考的一切写在纸上。这不费你什么力,这对你来说再自然不过了。我又来唠叨了。你必须走上正道,必须立刻停止目前这种任风摆布,飘泊不定的危险生活。这已经够受的了。请允许我给你写信,记住我的爱,这对你会有好处的,别伤了这种爱,千万记住,千万千万要记住我的爱,我求求你……
这封信还是缺尾,真惹人恼火。儒斯坦把这两页信和皮埃尔·拉布尔加德写的其他信放在一起。世间真是不幸……这位布朗诗,这个吞噬男人的女人只不过是一位可怜的病女人,而诚实的小伙子皮埃尔·拉布尔加德却一心想象着解救她。没有,儒斯坦没有找到其他出自皮埃尔之手的信……他拿着几包扎成小叠的信转动着,先打开哪一叠?他横过来,竖过去,好不容易从紧扎在一起的一叠信中看出了“宇宙航行学”一个词,决定就打开这叠信。这叠信用一根金色的线扎着,那金线就像是巧克力盒上的饰带。儒斯坦圆滚滚的手指灵巧且耐心地解着打得紧紧的死结……不行,他不能剪断带子,这一包包信应保持原样!终于解开了……
信中的字迹秀丽、笔画工整,可大写的字母大得出奇。蓝色的墨水,鲜艳、清晰的笔迹……
亲爱的太太:
您为何如此固执?您和我都不可能参加首次航行。别说我了,您的年纪也太大了。说您年纪大,这似乎可笑,可这是与可能还未出生的第一位宇航员相比而言……您比我还更迫不及待,想到您的“月神园”去。所谓的“月神园”,我自己就有一个,里面有各种余兴表演,各种娱乐,有射击、骑马设施,总之有伟大的恋人们所享受的一切。我赋予自己这一称号,给自己戴上了这顶桂冠,以无愧于我认为我爱得最深的王后。在这个“月神园”里,我独自一人转悠,几乎成了疯子,比那位巴伐利亚的路易二世国王还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您是喜爱路易二世国王的,他只知道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剧场里倾听瓦格纳的音乐……太太,请您想象一下,那类似旋转木马的游戏设备、射击设施和高低起伏的游艺滑车道,所有这一切在旋转、运行,灯火辉煌,弥漫着乙炔味,而我独自一人待在里面。我真是一个独自在我自己的“月神园”里玩乐的绝望的疯子。
……太太,一切都属于您!
夏尔·德洛特-邦代尔
德洛特-邦代尔,这是个伟大的物理学家……他真是个疯子!儒斯坦把信放在写字台上,又拿起了第二封信:
亲爱的朋友,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您,然而您却是头脑清醒的典范,您怎能把诚实这一品质投入到这一伟大的冒险中去呢?您怎能要求男人们做出不仅仅是体质,而且是道德品质方面的双重牺牲呢?不管怎么说,这是愚蠢之举。登月及在月球逗留的证据,以及月球的矿物标本,他们不从月球上取,能到何处去取?他们总不能把这些东西放在自己兜里,从我们居住的星球带上去,一开始就作弊吧?愚蠢,愚蠢啊,亲爱的太太……今天我要跟您说的就这些。
夏尔·德洛特-邦代尔
卡洛斯,还是那个卡洛斯,总是那个卡洛斯,亲爱的朋友,您怎么就没有个完啊!您说他是个非同凡响的科学家……不错,我承认他是天体物理学的新希望,对,这是毋庸置疑的。那么我问问您,他长得英俊与否又有何妨呢?然而,他英俊得出奇,我们协会的全体会员已准备用他的肖像造一枚奖章,仿佛年轻的卡洛斯所潜心研究的星球赋予了他似璀璨群星般美丽的外表,而这种美丽的外表只在诗中有其存在价值,而在由英国行星际公司和德国行星际公司赞助下召开的国际宇宙航行大会上却无足轻重!亲爱的朋友,当你身处操纵台,手执操作杆的时候,我猜想天上诗境般的美景对您来说远不如气象资料重要。我之所以说猜想,是因为鄙人只不过是条可怜的大陆虫,一个普通的科学工作者,一个荒诞的宇航员,甚至都不能避免以别人的生命而非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证明自己的忠诚……我年纪太大了。太大了,无法担当这数不胜数的工作。
我发誓,昨天,您眼里只有卡洛斯……行了,我不说了。但是,我多么想知道您为何如此认真地参加此次大会,您不是说过,您对大会毫不了解,您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飞行员,一个有点冒冒失失的飞行员吗?昨天,当亚历山大·阿纳诺夫和杜克洛克进行令人赞叹的辩论时,您却毫无兴趣,只把头扭向左侧,即卡洛斯那一侧。加尔索博士做有关航空医生与工程师职责不可分的报告时,您也是无动于衷,漫不经心……对不起,我的朋友,对不起!明天见。
我吻您的双手。
夏尔·D.-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