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不能被遗忘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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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火车站

火车站的由来

这火车站是清末民初时建的,据说当时的铁轨拐了一个大弯子才通到这里。而后由燕京向南,经过许州,直去通州。然后转入运河,之后的改走林阴县。是朝廷中的邮传部右侍郎,悄悄做了手脚。理由是从这里入海,可以直接与大洋岛国相连。这正符合参与铁路建设的日本人的意见。那么,这个邮传部的右侍郎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因为他是林阴县楠山人。

应该说,这位邮传部右侍郎,是动了很多脑筋,想为家乡做点好事的,也可以说,是做了让人流传千古的好事了,但让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文化大革命刚一开始,林阴革命队轰的第一炮就是他家。把他和他的祖辈,葬在楠山的坟墓全部给撬开了,并用大钊勾,像拖烂稻草一样,一钊一钊把没有烂透的尸首,从棺材里给拽出来,抛撂在野地里,以此肃清他的反革命影响。他家唯一的男丁,当时只有十来岁,被这疯狂一下子吓傻了,整天痴痴霉霉的,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是死是活,至今无人知晓。

火车站的第一部分

火车站虽然不大,但建得比较复杂,在这小小的山城,也算是第一景观了。当时像大秦庄这样农村来的人,若能看到一列火车,从此地拖着长长的尾巴开过来,回家至少要讲上三天三夜,说那火车真他妈的厉害,趴着都能跑得那么快,要是站起来,跑得不知还要怎么快呢。

铁路上这段是穿过小山岭向东延伸的,站在一百来米高的小山上,朝下面看去,那两条铁轨,就像两根无头无尾的筷子向两头延伸。

林阴的火车站,是依着小山岭的斜坡,分上下两层而建的。第一层在下面有铁路、站台。站台后面还有一排七间屋的瓦房。瓦房中间有一个过道,顺着过道可爬到上面一层。

过道西边的那间房子的自关门虚掩着。过道东边的那间房子的自关门半开着,门角下面放一块砖头抵着,不让门关起来。门上框钉着一个白底红字的小木条,上写“警务室”。

“警务室”里,不时地传来嬉闹声。看起来,里边的人还不算太忙。广宇推开警务室的门。看清了,房子里边没有“枪”,没有“炮”的,只是东山头和西山头各摆一张不大不小的木床。靠两张床的北头后墙上边,有一个打坏了玻璃的木窗子。窗子的下面,也就是两张床的北床头的中间位置,有一张没有漆的木头桌。木头桌上,靠西头搁一个大瓷茶杯,里边还朝外冒着热气,西边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个身穿制服,脚穿黑皮鞋的,没头没脸的“公安同志”。

那个人,怎么没头没脸呢?因为他把戴国徽的大盖帽子,给拖了下来,卡在脸上。连他的脑袋、眼睛、鼻子,就连嘴巴也被大盖帽子给盖住了。你想,还能上哪去看到他的头和脸?但他说话的喜欢中,可以听得出来他高兴的心境。他把头枕在枕头上,一高兴,把两只脚抬在床南头的横杠上,大腿跷在二腿上,兴奋的不得了,好像立马要跳起来了。

与他对脸的东边那张床上,坐着一个穿着淡绿色连衣裙的年轻姑娘,看来也就是二十一二岁吧,挺漂亮的,脸上落满了春天飘过的彩云,两个嘴角边挂着快要掉下来的似乎带着点羞涩的笑。正在忙碌着的两只手,替她掩饰了不少事情,特别是在广宇推开门的那一瞬间。

她没有抬头,但他终于开口了,“有事吗?”

“没事。”

“没事,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呢?”

对呀,你没事站在这里干什么呢?已经十几秒钟了,不声不响,愣头愣脑的,不是个傻瓜吗!广宇感到很没趣,转身去了过道。

实际上广宇是有事的,他是想打听打听去黑龙江的火车是几点钟,需要多少钱,因为他是第一次坐火车,又是第一次出远门,什么都不太懂,就想找个放心的同志问一问,书上不是说的吗,有事找警察吗!这下可好了,全都弄反了。跟他这么一问,他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需要问了,快走,快走才是上上策。

他赶紧顺着过道往北走,走出过道,又顺着一慢坡的水泥路往上爬,爬到坡顶,他才松了口气。

火车站的第二部分

坡顶是这个车站的第二个建筑群,从建筑的安排上来看,总体上还是比较干练的。坐西面东的是一座四间房子,作为候车室用的。候车室的门,有两人多宽,门檐的上方,有一块小小的长方形的白底黄字的小牌子,牌子的四边已经翘起来了,可能是硬纸板剪的。

从字迹上看,是用细毛笔写的,细细的、干瘦干瘦的“候车室”三个字。看来写字的人,当时是很不认真的,好像是跟应付差事似的。

离候车室门前有两步远的地方,最多也就两步远吧,长有一棵粗粗的法桐树,恐怕比生产队的笆斗还要粗。至少广宇是搂不过来的。埋在地下的树根,已经把地面撑得老高老高的了,撑得地面张开了多少条有小指那么宽的裂缝,弯弯扭扭地伸向各处。粗粗纳纳的树干上,有许多小小的、正在泅泅流着酱黄色眼泪的小窟窿。看来,这棵树已经有不少年了,上面,向四周伸张,比芭蕉扇还大的叶子,已经没有春天那么鲜嫩了,正使出全身的力气,与这日渐凉的时节做最后一次的抗争。

法桐树,并不那么孤单。在它撒满阴凉的下面有一张不大的长方形的木桌子。有一个穿着水红色的确良小褂子的年轻的少妇。少妇坐在小桌子的西边面东,扎着两条大辫子,生得一副细长脸,做事文静、大方,看来还识两个字,但识的字,肯定也不多,要不然就不在这里了,或者说家中没有什么靠山和过硬的后台,也只能做这样的事情。

与少妇对面,小桌子的东边放一个小板凳,北边、南边各放一个木板凳,三个小木板凳,都在少妇那双眸子里。就像旅馆里的三张光亮光亮的木床,正渴望地等着它的客人。

小桌子上,一字排开,摆着四个茶杯,每个杯子里都倒了大半杯的白开水,清清亮亮。透明的白开水,恐怕早已凉透了,但对于这个燥热的还有带秋老虎味道的地方来说,也许还不算冷。

这个少妇,也不单单地做着这一项的生意。你看她的双手,正忙着纳着鞋底呢!这也许是她捎带的活。但,她是认真的,你现在再看看她(她不在乎你在注意着她,也许她早已适应了),脸绷得紧紧的,牙咬得深深的,使劲地把大针头,从鞋底的这边,用力地顶穿到那边;然后再松开脸上的肌肉,还原到原来的润态,脸色比原来还好看,更红润了——像春天的刚刚被露水湿润过的淡红色的小萝卜;接着,把屁股上带着细细麻绳子的小针,顺着大针头先前扎好的针眼又从这边穿到那边去,再用力拉一拉拽一拽。然后又咬着牙,用着力再重复着前面的动作。

那只用白洋布包裹的鞋底,已经给她纳了有一大半了。针眼子细细、密密的,一看就是个好针线活,一看就是那类干事手巧的女人。用这样的鞋底,做成松紧口鞋穿在脚上一定会很舒服的。广宇也有一双,但他从未穿过。

要是在农村,这个少妇为小闺头的时候,媒婆肯定会把她编为快板出来夸奖:“哎呀,你也不打听打听,看看人家那闺女的针线活,要多好,就有多好。全庄、全大队也找不到一个。平日里,缝缝补补的,洗洗浆浆的,根本就不需要你做丈夫的操心。里一把,外一把的,里里外外都行,过日子,就需要这样的女人……早定下来,早踏实,没准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了。到时候,你可不要怪我噢。我走了,我走了,我这就走了。”实际上人是走了,但脸却转过来嘴还在说。

这个年青的少妇,不仅仅要纳鞋底,还要兼顾其它的事情,比方说,她不时地要拿起放在脚后跟的小麦秸扇子,在她的茶杯上、桌面上来来回回地扇几下。因为,不扇就不行,一眨眼工夫,茶杯上,桌面上就要缠满了苍蝇,谁还能愿意买她的茶喝呢?

候车室

候车室里,摆了六张紫红色的油漆漆的长条椅子。靠东墙放两张,靠西墙放了两张,中间背靠背放着两张。南山头的小半腰处,有个四方四正的小耳洞,能搁大半边脸。这是卖车票的地方。广宇把手伸进去敲敲里边的小挡板。有动静,但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人开窗户。他抬起头,看看小窗口,噢,难怪人家不搭理你,弄错了,时间还没到。广宇要去的地方是下午1点半的火车,你看看现在才上午10点钟,你着什么急呀!还早着呢!等着吧。

转过身来的广宇,想借这段时间出去转转,却见候车室的西北角,蹲着一个男子汉,腰倚在后墙上,他似乎看到了广宇,把已经穗了边子的变成暗灰色的破草帽,朝下拽了拽,一直拽到把他的头、脸全给盖住了。又把两条腿并到一起,蜷回来,把两只膀子交叉地搭在膝盖上。头吭在两只膀子上。这样,那顶破草帽,不仅盖住了他的头、他的脸,而且还盖住了他整个的上半截身子,只露出两只脚和小腿肚。两只脚上穿一双已经露出大脚脚头的灰乎乎的黄球鞋,从脚脖子到小腿肚的上面,长长的发黑的汗毛从卷起来的裤脚的下方露了出来。

在他朝下拉草帽的瞬间,广宇对他的动作,好像有点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也许是看走眼了,如果人家真的认识你的话,或者,对你很熟的话,又何必把草帽朝下拉,盖住自己呢?算了罢,不要去多想了,刚才已经讨了个没趣了,不要再弄出个什么闹心事来,你看他那满脚、满鞋的泥土,大多数跟自己是同类人,夜里起得早,急着赶路来的,可能是有点困了,想打个盹吧。

厕所

广宇又走回到了候车室的门前,朝东边望去。对过,离候车室有十几米的地方,就是这个车站第二组合的第二大建筑物——厕所,南北走向的厕所,几乎跟南北而建的候车室平行,而且差不多的长,确实蛮大气的。

虽然,厕所与候车室的大小不相上下,但,建筑的用料不同。候车室用的是青砖灰瓦,屋脊上还有几个小狮子模样的小动物象征着吉祥、威武。厕所就不同了,用的是红砖红瓦,可能是在新社会建的,但时间也不算短了。你看那红瓦楞,都变成了青苔色,墙体的碎砖缝里,正稀稀拉拉地朝下掉土呢。

厕所的外墙,是用黄色的涂料刷的。看来刷涂料的人,就跟晚上有些扫大街的人一样,可能有点心事想早点回家,东一帚,西一帚的。把墙涂的是上一刷,下一刷,厚一刷,浅一刷,横一刷,竖一刷,要怎么难看,就怎么难看。厕所的西面墙上,迷迷糊糊用白灰写的(也不显眼):“讲卫生光荣,不讲卫生可耻。”好像这样的字,在别的地方也经常看到。

厕所的右边写一个“女”字,左边写一个“男”字,也都是用白石灰写的,与黄色的底子没有多大的反差。离的远一点,还能看得清楚些,近就不行了,有点模糊了。因为字被雨水淋得漓漓拉拉的,黄的、白的分辨不出来,不过这个不用担心,这地方就有这么个风俗:男左女右。

也就是说,男的在左边,女的在右边,通常的情况下,叫:男为上,女为下;左为上,右为下;外为上,里为下。就连夫妻俩晚上睡觉都有这个讲究,比方说,夫妻上床,双方忙完了重要活计之后,男人肯定是靠床外睡,女人一定是靠床里睡。这是自然而然的,不需要任何商量,从结婚那天晚上开始,就是这样,就是结婚那天晚上,也没有商量过。就连平时男人、女人之间喊话,都有这种体现。比方说,“祥龙家的”指的是:祥龙妻子而不是祥龙家的猪呀、鹅呀、鸭呀、鸡呀什么的。哪怕祥龙的妻子叫桂花,一旦结过婚以后,就再也不叫桂花了,而叫祥龙家的了。

不要说男人与女人之间喊话是这样,就是女人与女人之间的相互喊话也是这样。“男尊女卑,男大女小”,不仅仅被男人们天经地义地接受了,而且也被女人们不自觉地认可了。

比如说,张三的媳妇问李四家的女人:“你家人呢?”她的意思是特指:“你家的男人(丈夫)呢?”这让外地的人听起来有点不大对劲,好像她家除了她的男人,就再也没有别人了。哪怕就是有人,也不算人了。

你说怎么办呢?这地方从古到今就是这么个叫法,不是吗?总归要讲究个主次、里外、大小、长短来着,不能没老没少,没有规矩。没有个规矩哪成方圆呢?

这就是大家都不担心,厕所上的男女两个字是否写得清楚的原因,因为大家都能猜到,那广宇就更不用说了。

蛇皮袋放到哪里呢?这里装的是他的全部家当啊!好!就靠在这棵庞然大物的树根上吧。“大姐……”还没等广宇把话说完,那位少妇就会意地朝他笑笑,意思是告诉他:你放心地去吧,东西,我帮你看着!

这个厕所确实是“挺”讲究卫生的,紧靠里边缩在地下,是用砖块和水泥砌的一个小便池。几个人一起朝里尿尿,尿就翻着花儿朝外漾,每人歪歪斜斜,抖抖颤颤地各站在一块半个身子陷在烂泥里的破砖头上,因为脚不能连地,地上早已被淌出来的尿泡得稀烂、稀烂的了,洼洼泽泽到处是尿,一不留心,脚下一用力,尿就有可能扑哧一下,被砖块挤的泚上来,泚的你全身都是骚味、臭味,硬朝你的鼻子里钻,呛得你根本就喘不过气来。看来,这个小便池,除了下雨,就从来没有人真正地清洗过,里边的尿,完完全全是“自产自消”的。若是不到万不得已,人是绝不愿意到这地方来的。

再看看大便池吧,大便池是用一排溜的水泥墩间隔开来的。你还没有蹬上去,嗡!一大群绿头苍蝇就冲你飞了起来,怒气哄哄地就朝你的头上、脸上、身上扑来。广宇的两只膀子甩来甩去,忙活了好一阵子,总算把它们赶到另一个大便池里去了。

难怪都到这个时节了,那位卖茶水的少妇,还带着把专门用于赶苍蝇的小扇子。

好不容易从里面逃出来了。顺着厕所往北走,大约也就是十几米地那当口吧,就是三间与厕所在一条直线上的门向西的房子。也是红砖、红瓦,那是火车站办的小吃店,专门卖水饺、面条、菜汤的,看来都是先前设计好的,是一条龙的服务,但设计者的初衷,也许并非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职工宿舍

再往北走,就是一排坐北朝南、东西走向、青砖灰瓦的房子,那是火车站的职工宿舍。宿舍的门前,埋着四根眼看着就要站不住的、东倒西歪的水泥杆,一根银灰色的铅条,扣在东头那根水泥杆的头当顶上,在中间的水泥杆上又绕上一圈,一直拉到最西头的那根杆子上,再在上头扎几下。水泥杆和铅条的作用都不小,当着晾衣绳子用。晾衣绳子上,晾着青衣服,蓝裤子,还有草绿色的、淡青色的、水红色的的确良的小褂子、大花裤头,也有广宇当时还认不得的、像口罩但不像口罩的东西。不过,后来他弄明白了那是乳罩。

主街道

顺着这排房子,再往西走,就是火车站的家院西大门,大门前,有一条南北大街,大街叫什么名字,他还不知道,但是他是林阴县最长、最宽、最繁华的一条主街。

街有多宽呢?有七八米宽。能有多长呢?至少有一二百米长。都是柏油路面,街的路西边,与大门直对过,就是林阴县最主要的商业大楼,有二层楼高。水泥沙拉毛的东墙上用塑料泡沫板,写着大红字“林阴县百货大楼”,看来里边什么都有,要不然,又怎么能称为“百货”呢!“百货”不就是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意思吗?但不管里边有没有东西,广宇都是不能去的。那点盘缠,紧紧巴巴的,还不知能不能够用的呢?他一再提醒自己,千万不要错花一分钱。

紧挨百货大楼的北边,是一个回门向东的拱形门。拱形门的上方是用铁皮焊的,也是红色的大字:人民旅社。看来,这里也是他不能去的地方,因为广宇是人民专政的对象,黑苗子,最好不要去惹这个麻烦。他的奶奶不止一次地交代他:

“做人、做事千千万万要小心,像我们这样高成份的人家,什么都担待不起的。”

这样路西边是不能去的了,广宇顺着路东边的路牙石,向北走。路牙石的外侧,从南向北是一行长长的有碗口粗的梧桐树,长在一大群枝上的宽大的树叶,就像一群群少女托起宽大的荷叶向空中展去。这些叶子,若是安在别的地方,可能早就掉光了。而在这孤寂的林阴山南麓的山凹子里,这特殊的小气候,就给了它特殊的生存空间。

又走了二三十米,有一座四五间回门向西的瓦房,瓦房墙的半腰部以下都是用凸出的石头砌的,上半部是用红砖砌的,门前的梧桐树下面有6个人,一个有50多岁,其他的几个也就是十八九岁,在叮当、咣当、乒乓地敲打声中,就那么三下五除二,一口气的工夫,一个青阴色的铁桶就给卷起来了。广宇看着那个鲜亮的铁桶,觉得他们不应该停下来,而是应该多扎几个。

因为这种铁桶,轻便、耐用、大方。不像家里的木桶,沉重、易损,也不光亮。如果这要是送到农村和小集镇上去,一定是个抢手货。除了那个年纪大的师傅,耳朵上夹着个铅笔,手里拿着个卷尺,在一块铁皮上量过来,量过去,来来回回地比划着,其他的几个人,实在是不愿意再干了。也许他们上午4个小时,也就打算这样地混过去了。因为他们只要能熬过8小时,就算完成一天的任务了。

一个小兄弟,把左脚上的黄球鞋脱下来,垫到屁股底下。把头上的“劳动布”的帽子拿下来,卡在右膝盖上。右手从左上胸的口袋里掏出一包“丽华牌”香烟,抽一根含到嘴里。然后,又大大方方地,但又有点不情愿地给每个人撂过去一支。又回过头去,朝那个岁数大的看了看:“唉,房师傅,抽一支,歇一歇,你干一辈子,也就是这个样子,还不就是三级工吗,没大意思,就我们这么个破地方,尽你干,又能干出个什么个名堂来呢?”

那位房师傅,拾起撂在地上的那支香烟,送到嘴前吹了吹,又把它夹到右耳朵上方,一边坑头比划着他眼前的白铁皮,一边跟他们说:

“你们也该歇歇了,累了吧。但要留点心,不要给主任碰上了,如果要给她碰上了,那就麻烦了,不说你们没有远大理想,就说你们革命不积极。弄不好,还要把我这个大老头子给锊一顿呢,那个婆娘,最喜欢向上面打小报告的。”

实际上,这位房师傅说的话有这样几层意思。一是说,他们累了,那是反话,没有那回事的,那个铁桶是他给卷起来的。他们兄弟几个,只是站在旁边递个锤子,送个钳子,打个下手,上哪去能累着他们呢!二是说,不要玩的时间太长,若给那个什么主任看到了,确实也不好,不要说主任了,就连我自己,也看不惯你们这几个人的磨洋工的做法。三是说,也难怪你们哥几个这样做,全县招了那么多的人,同样的文化、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政策,有的人分到了工商、税务、供销、粮食等好单位去了,就你们几个人分到这里来了。

这也确实有点不太公道,虽然说同是革命工作,只是分工不同,但一到实际当中,就大不一样了。就说找对象吧,人家看不起这里,结婚要分房子吧,这里没有钱盖,你说要前途吧,这是个街道办的临时单位。不过,这也不能怪人家组织,你们当时不都是写了“请战书”、“保证书”什么的吗?写了那么多的豪言壮语,表白了忠心,要求组织把自己分到最艰苦、最困难、最需要的地方去。这下好了,把你们分到这里来了吧,你们应该满意了吧,心情应该舒畅了吧,什么都不应该说了吧!唉!这里的水深着呢,你们还嫩着呢!

那个老师傅一边比划着,一边嘴上念叨着,全然不顾他们这边兄弟几个嘻嘻哈哈的事情。

那个给人家撒烟的小伙子,拍拍坐在身边的同伴说:“兄弟,怎么样啦?”

“没戏了。”

“怎么啦,黄了吗?”

“人家看不起我们,说我们是街道企业,没有多大前途。”

“你呢?”

“老哥,跟你一样,那个李铁梅倒还不错,跟电影上长的差不多,能跟穷人打成一片。但,她妈不行,眼皮向上,大小眼,也嫌我是街道办的企业,正在托人在商业、供销社物色人选。你说,我妈的也真发贱,非盯着人家媒人不放,依我看,还不如到农村去拾一个。我大姨妈家就在农村,他们那里的姑娘,各个都跟杜鹃山上的柯湘一样。真的漂亮,要是打扮打扮,那就更漂亮了(此话有点夸张)。他们都相中了我们城里人,都想嫁到城里来,哪怕缺胳膊少腿的他们也要(还是有点夸张)。哪像我们这里的人挑肥拣瘦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一个呢?”

“我妈死活不同意,说我没出息,尽想着这些摸不着边际的事情,说我,‘找个农村的能管什么用呀!能管吃,还能管喝的呀?要户口没户口,要口粮没口粮的!生下的孙子也还是如此,连上学分房子都没有权利。那不是一下子掉进钻井里,再也爬不出来了吗?不管怎么说,找个城里的,再孬也是吃公家、拿公家、住公家、用公家的,祖祖辈辈,子子孙孙都是公家的,吃不愁,用不愁,穿不愁,什么都不愁,人要有理想,没有理想,什么事情也办不成,知道吗!’”

“你说我就说那么一句,连一句还没说到底,就给我妈彻头彻尾地狠狠地批了这么一顿。”

“唉,我说兄弟唉,你妈说的也是对的,千万不要往那烂泥窝里跳,跳进去就陷进去了。”

“可能你的大姨妈家要好一点。”

“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姨夫是什么大队长吧,家里是大瓦屋,比我们家住的还宽敞。”

“那肯定好多了。农村哪有住大瓦房的呀?”

“你看,我的姥姥家是农村的,是在一个水库的边上,我去了一次,就再也不想去了,一到下雨天,到处都是烂泥,绊在脚上,甩都甩不掉,脚不能着地,一不小心,不是踩着鸡屎就是踩着猪屎。猪圈都建在门前,臭烘烘的,真的受不了,听你妈的,准保没错。”

“是的呀,我是听她的那,但叫她把我调出去,她又没话了,没本事了,反正我已经想好了,凡是她介绍的,不管好不好,我都不要,就专门气她。”

“来,”那小伙子把手伸过去,“来,再给大家来一支。”

“就这么一次了,以后,不要再刮我的油啦!”

“唉!老弟(不知谁大谁小),你妈不是学习小靳庄的先进典型吗?你不是个独苗子吗?不刮你的油,你说刮谁的油呀?”说着,把他手里的丽华烟给抢了过来,立马全撒给大家。大家你推我拥地笑了起来。每人嘴里都有烟,有的还含了两支。

看着他们,广宇想:

“城里真好!”

新来的旅客

走路不能跟种田的比,广宇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

走到火车站的大门口,正好碰上一个老汉,拉着满满溜溜的一平板车黑煤,两个轱辘掉进了一个小坑里去了,他弓着腰,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左拐右拐,也没有拉上来。广宇找来一块半截砖头,塞到平板车的右轱辘下面,他从后边,用力一推左边的轱辘,平板车轻松地上来了,那位老汉回过头来,朝他憨憨地一笑笑,别的什么都没有了。这就是那些下苦力的,内心简单、纯朴的真实表达,广宇一直想念着他们。

回到候车室的门前,广宇看到那个蛇皮袋,还稳稳当当地站在那棵法桐树根旁,那位正在纳鞋底的少妇,朝他笑了笑,笑中是在告诉他,你看怎么样,我把你的东西,看得好好的吧。

广宇很想说两句感谢她的话,但看她手里的大针椎、小针线、细麻绳,忙活过来又忙活过去的,也只好是向她笑笑,表达了那层意思。

此时,在这里等车的人,已经多了起来。下坡坎那排房子的过道两旁,各坐一个大男人,身子倚在墙上,没了顶的破斗篷卡在膝盖上,膝盖骨从豁顶的斗篷上冒了出来,每人嘴里都含着一个扎把长的烟袋。东门旁的那个人的身边还斜放着一辆上了锈、掉了漆的破自行车。车身子的上半部斜靠在墙上,下半部没有了盖瓦的大圈掉在地上。两个大男人,都在四十开外,看起来他们很熟悉,但又不大像,你说是个熟人吧,为什么不坐在一起呢?而是东门旁一个,西门旁一个,跟站岗放哨似的。你说不熟悉吧,好像他们又不时地说上两句话,丢个眼色什么的,到底说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他们不像是等车的,若不是等车的人,又在这里干什么的呢,天都快晌了。

茶桌旁,已经不是那卖茶少妇一个人了,一下子增加了四位。其中有三个妇女,都是三十露头岁,全都坐在小板凳上,围坐在一起,一看就是一家人,或者很熟很熟的。在他们的旁边还有一个肉嘟嘟的小男孩,胖的三截膀、三截腿的,有十四五个月这样吧,两只眼睛生的贼亮贼亮的,头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根毛,真跟小鬼似的。小东西围着小桌子转,把永远都合不到一起的、有小豆丹那么粗细的五个手指,张开来,歪着头,使劲地伸过去够那几个茶杯。那卖茶的少妇把茶杯挪到这边,小东西就挪着跟不上劲的两条小粗腿,跟小熊猫似的扶桌子,歪歪扭扭地跑到了这边。等他好不容易跑到了这边,卖茶的少妇,又把茶杯一齐地移到了那边,小东西,又挪着两条小肉腿,晃里晃荡地跑到了那边。等他还没有跑到那边,卖茶的少妇已经做好准备了,又准备把茶杯朝这边挪了。就这样,来来回回地逗的四周几个女人笑的是前仰后合。

小东西也不是完全好骗的,他看这里没希望了,干脆不辞而别,不干了,转岗了,又去称量那棵大法桐树了。他扛着肉团团的小屁股,腿裆里挂着个小针锥把子(小鸡巴),绕着树根转圈子,不知那树根地下有什么宝贝在等着他。也好,他爬到哪里,那里的卫生就等于给他打扫了一遍,只要他看到的,不管是什么东西,不管能吃不能吃,好吃不好吃,哪怕就是一个小石子,一泡“汤鸡屎”,只要撞到他的眼上,全不例外,一律的,统统地送进了他的小口袋,也就是他的嘴里。

新来的三位妇女眼睛可忙了起来了,紧紧地盯着他的嘴,和他那小爪子上,一看他的小嘴鼓起来了,立马跑过去,把他抱过来,伸进二拇指,有时候还得把大拇指也用上,才能把他嘴里的东西给抠出来。抠的他口水漓漓啦啦地淌,两条小腿直掼,闭着眼睛直嚎。但一滴眼泪也没有,一松手,他又开始去忙他的活计了。

一个个子稍高一点、嗓门大一点、话说多一点、眼睛乱眨巴的妇女,站起身来,看看正在扶着蛇皮袋、参与看热闹的广宇问:

“大兄弟,上哪里去的呢?”

“我是从大秦庄来的。”坏了,露馅了。

广宇赶忙打住嘴,红着脸提着蛇皮袋,就往候车室里退。他不想跟这妇女多说些什么,他更怕她那高声细语的声音,因为,西北角那个累了的男子汉,还在打盹呢。万一把他惊醒了怎么办?万一认得他广宇怎么办?

但那妇女紧追不放,到底跟了进来,跟他一起坐到长条凳子上。

“我也是向阳公社的,家是红旗大队跃进生产队的,离你那里,也就是十来里路吧。唉,想起来了,你们大秦庄的刘书记,还是我远房的姑爷呢?这不,我们准备去看看他呢!”那个话多的妇女话还没完,广宇想挡也挡不住,躲也躲不了,只好应付地陪着她。

一提到刘书记,广宇就更不愿意听她再多说些什么了。但是,她的话广宇也基本听明白了。她们姐妹三个人,带着孩子,去走亲戚的,是午饭后一点的火车。

不过对她的话,广宇多少还是有点怀疑的。因为秋收秋种还没有结束,到处都缺人手,生产队里怎么可能一下子放她们三个人一起出来呢?广宇怀疑的还不止这些。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外面突然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了,就像雷鸣闪电一样,恨不得一下子把黑压压的、漆黑漆黑的黑夜,给撕开一道大口子,让它露出狰狞可恶的身骨来。

广宇和她一起往外跑。

刚才那个个子矮一点的,笑声低一点的,但打心眼里笑得最蜜的妇女,此时,正双膝跪在卖茶的少妇面前,头磕在地上,喯喯地响,连哭带求:“求求你呀,大姐……大姐,救我呀,救救我呀!……”

小孩被偷

广宇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那个把大盖帽卡在脸上睡觉的人。

那个姑娘,左边的胳肢窝里,夹着个毛线球,跟在那个公安人员的后边,一边走,一边打着毛线。对她来说,好像一点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或者说,这件事情对她来说太小、太小了,用不着她挂在齿上。

“烦人、烦人,真的烦死人了,怎么那么多的事情呢,连喘口气都不让。”那个公安员边走边扣着纽扣。往北边的坡上来。走到坡坎上边,又回过头去,抬起左手,打个眼罩,望望南边的太阳,可能是想看看现在是上午几点了,怎么还没开饭呢?

“怎么回事?”

那个还在跪着的妇女,一看是个穿制服的大官,就好像多少天被埋在黑漆漆的煤窑里,突然见到了明亮明亮的太阳光一样。她赶忙转过身来,跪在他的脚下,当当地直住地给他磕头,连头脑门上面,都磕出了血印了:“快,快,快,快救人啊!”

那个卖茶的少妇,整个的脸,就像一只大大的眼睛,看着、求着公安人员,左手指着大门的方向,“快,快,快!就一眨眼的时间,肯定能追上,肯定能追上……”

那个正在卸煤炭的老汉,拿着一把比他的脸还大好几倍的,铁皮卷的大铁锨,汗津津地跑过来,冲着公安人员就喊:

“公安同志,公安同志,刚刚出大门,连一口热气的工夫都没有,现在追保准能逮到,一点疑问都没有,肯定能逮到。逮来就把他们给劈了,做这种断子绝孙、伤天害理的事情。”

那个公安员认起真来了,朝卖茶的少妇看看,朝拉煤的车夫看看,又朝广宇看看,昂起脖子,瞪起眼睛,很是威武,他的右手比划着:

“你说我不懂?你说我不知道去追吗?如果我连这点都不懂的话,那我还能干公安吗?那大门外边的事,不归我管,我想管,但是管不到,人家不让我管,我只能管大门里边这一点点的院子,我的上头,是济南铁路局,如果我去追的话,不管逮到逮不到,抓到抓不到,都是狗逮老鼠——管闲事,你们懂不懂!一点原则都不讲,嚷嚷,瞎嚷嚷些什么呀!”

那个少妇,嘴张了张,也没有张开来,因为那个穿制服的人,两只眼睛紧紧地盯在她的小茶桌上。他暗示了:

你再给我多说废话,你明天就给我收摊子……

真的,这,他是能做到,而且百分之百能做到。用他的话说,这地方归他管,他叫你来你就能来,叫你走,你就必须走,这是他的权力。

他们三个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吱声了。

“大姐,您起来。”那个公安人员,很是同情地扶起跪在地上,还在磕头的、哭喊的妇女说:

“快,快去林阴县公安局报案,我告诉您,出大门,向右拐,到第一个四岔路口,向西拐,再走100米地就到了。林阴县的公安局就在路南边,门朝北,一拐弯就看到了。您放心,大姐!地方上一定会把您的事情处理好的,您快去,一时三刻都不能等了。”

那个大脑一片空白的妇女,不知听懂没听懂,反正是跟得了个宝贝似的,包袱,什么东西都不要了,跌跌爬爬地冲出了大门,去报案了,去追她的孩子了。

真的有希望吗

那个失去了孩子的少妇,带着公安员的希望走了,公安同志把大盖帽子整了整,把腰带勒了勒,把衣服理了理,一边扣着封领扣,朝车夫、少妇、广宇又看了看,好像是在不高兴地说:

你们该忙自己的事情,就忙自己的事情去吧,相信组织,相信地方上一定会处理好的,不要再给我添乱子了。

回到候车室里的广宇,有气无力地提着蛇皮袋,心里堵得慌,堵得很难受。他想找那个戴草帽的人说说话。但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他突然发现了什么。赶紧跑出候车室,向下坡坎的过道那边望去,那两个蹲在过道两旁的男人也没有了。连那辆破自行车也不知去向了。还有那个紧紧盯着他,向他问东问西的女人也不在了,他们都不知在什么时候,人不知、鬼不觉地都走了,走的光光的,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广宇是想利用中午这点时间去看看他的于大姐的,但此时的他,步子一点也走不动了,比装了一麻袋沙子还沉,死沉、死沉的。他想,大白天的,在这几乎四面不透风的院子里,在公安人员的眼皮底下,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就能被人偷走了,而且偷孩子的人,走的却是那么的轻松、从容。他们为什么有那么大的胆量呢?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机会,给了他们这样的胆量呢?

那个卖茶的少妇是谁呢?难道她就不知道吗?真的就一点点也不知道?如果一点点也不知道的话,她们又为什么那么熟悉地逗着那个孩子呢?如果知道的话,她又为什么撕心裂肺地哀求那个穿制服的人呢?

还有那个蹲在候车室里的男人,为什么一直拿顶破旧的暗灰色的草帽死死地卡在头上,是怕别人看到他,还是他怕看到别人呢?刚才那么大的动静,都没有惊得动他,他现在又到哪里去了呢?火车马上就要发车了。他人却没有了,难道他不是来等车的吗?若不是等车的,又跑到这里蹲着一上午干什么呢?

还有,那两个坐在过道旁的男人,是从哪里来的呢?现在又到哪里去了呢?过道的上沿上,明明白白地用红漆写着“列车重地,闲人免进”,他们是不是闲人呢?若他们是闲人的话,他们又怎么能进来的呢?而且还四平八稳地端坐在那里呢?即便那公安人员,那个姑娘没有看到,但火车站进进出出的工作人员,就没有一个人看到吗?

还有,那个穿公安制服的人和一直跟在他后头打毛线衣服的姑娘,面对如此让人痛心疾首的事情,他们为什么就表现的如此沉稳,如此淡定呢?特别是那个大盖帽,用非常同情的方式,指点着那个已经痛苦至极、大脑处于一片茫然状态的妇女的那段话,那是他的真心话吗?

那位失去孩子的妇女,在大脑空空的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真的是听懂了那位公安人员的话了吗?她一个外地来的,陌生的妇女,真的能左拐右拐地找到林阴县公安局吗?如果找不到怎么办?退一步想,就是让她找到了,林阴县的公安局又会怎样对待呢?林阴县公安局的值班人员,会不会说,“案子是发生在铁路家院子里的,你怎么跑到这地方来的呢?”还会不会说,“事情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了,早在哪里的呢?”“为什到现在才来报案呢?”或者会说:“先登个记,回去吧,等通知,相信组织一定会办好的。”

如果那个妇女找不到孩子,她还能活下去吗?一个鲜活鲜活、让人喜爱的孩子,就在她去厕所的短短二三分钟的时间里,就被人给偷走了,她能不揪心吗?她的家在哪里?她还能回家吗?

这些……也许是广宇想的太多了。

检票了,检票了,火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