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新生命
1.
莱茵河畔,江声涛涛。浩渺的水雾从屋后升腾而上。雨下了一整天,雨点不停地敲打着窗棂。一层水汽沿着玻璃的裂痕缓缓滑落。天色渐渐昏黑,屋子里异常闷热。
婴儿在摇篮里不安地扭动。祖父进门的时候特意脱掉了木靴,但走在地板上还是发出了吱呀的声响。婴儿大声啼哭起来,母亲从床边探身去抚慰他。祖父摸索着点起一盏灯,靠近摇篮。
强烈的光线刺过来,婴儿吓得眼珠乱转,棕色的小脸皱成一团,涨成了暗红色,嘴巴半张着,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古怪的模样显得既可笑又可怜。
“天哪!真是个丑小子!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看的孩子。”祖父说着把灯放到桌上。
母亲撅起嘴,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姑娘。
祖父看着她笑道:“得了吧,路易莎,我又不是怪你,小娃娃都长这个样子的。”
这时候,睡得迷迷糊糊的婴儿完全醒了过来,哭了。
路易莎对老人说道:“请把他抱给我吧。”
“依我看,孩子哭就该让他哭去,不能什么都迁就他。”老人虽然嘴里这么说,还是把孩子抱了过去。
路易莎接过孩子搂在怀里。她低头看着他,既惭愧又欢喜地笑着说:“我的乖宝宝,你可真难看,真难看,妈妈多爱你啊!”
“别难过,好媳妇,他还会变呢。长大了丑点也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要做个好人。”老人坐到壁炉前,郁闷的脸上泛着一丝笑意,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想起什么来,生气地问道,“你丈夫怎么还没回来?”
“可能在剧院吧,他要参加乐队的排练。”路易莎怯生生地答道。
“哼!我刚才经过那里,剧院早就关门了。他又说谎。”
“您千万不要责怪他,也许是我听错了。他可能在学生家里上课呢。”
“即便这样,这会儿也该回来了。”老人一脸的不高兴。
他犹豫了一下,又很不好意思地低声问:“是不是他又……”
“不,没有,父亲,他没有。”路易莎躲开老人的目光,抢着回答。
“哼,连你也骗我。”
听了这话,路易莎抽抽搭搭地哭了。
老人气冲冲地嚷道:“天哪,我这辈子造的什么孽啊,生了个酒鬼儿子?我一辈子省吃俭用的,真是受够了!可是,你怎么不拦着他呢?这是你做妻子的本分啊。要是你能把他留在家里……”
路易莎哭得更厉害了:“您就别再埋怨我了,我已经尽力了。您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家有多害怕!总是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于是,一边等着给他开门,一边心里想:不知道他今天又醉成什么样子了——一想到这,我就难过得要死。”
老人见她哭得浑身哆嗦,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唉,可怜的媳妇,是我难为你了。”
“只能怪我自己。他不该娶我的,现在肯定后悔了。当初您也不赞成这门婚事的。”
“别这么说了。当初我的确有些伤心。我以为我的儿子作为一个优秀的音乐家,至少会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姐,谁知他竟娶了你这样的人,不但一无所有,而且还不懂音乐。我们克拉夫脱家的人一百多年来还没有谁娶过一个不懂音乐的媳妇呢!可是,我并没有因此恨你。了解你的为人之后,我甚至开始喜欢你了。过去的事就别再提啦,做人只要踏踏实实尽自己的本分就好。”
路易莎没再说什么,两人都沉默下来,坐在那里黯然神伤。路易莎知道,老人对儿子的婚事很不满意,但是这一切能怪谁呢?
她以前是个女佣,能嫁给约翰·米希尔的儿子曼希沃·克拉夫脱,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克拉夫脱家虽然没什么财产,但是在莱茵河一带很受人尊敬。他们父子俩都是声名远扬的音乐家,曼希沃在宫廷剧院当提琴师,约翰·米希尔以前是大公爵的乐队指挥。老人原本对儿子抱有极大的期待,谁知儿子竟在结婚这件事上让他大失所望。
没有人知道曼希沃当初为什么会娶路易莎这样的姑娘,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路易莎长得并不美,她个子矮小,脸色苍白,身体也柔弱。曼希沃父子俩简直就是她相反的对照,他们身材高大,面色红润,说话粗声大气的。
曼希沃也并非看中路易莎的朴实,因为他是个再虚荣不过的人,自恃长得漂亮,曾经夸口要在他的女学生中挑选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做妻子。谁知最后他竟突然娶了一个厨娘,不仅长相平庸,而且没念过什么书,也没有狂热地迷恋他……曼希沃在神秘力量的驱使下向她求了婚,可是刚结婚,他就后悔了。
从那以后,他常常去酒店借酒浇愁,喝得醉醺醺的然后才回家。路易莎知道丈夫的这种行为和跟她结婚有很大关系,于是一直放任他。家里的钱消耗得越来越厉害,曼希沃陷入泥沼无法自拔了。他们的孩子小约翰·克里斯多夫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生的。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老约翰·米希尔正对着炉火想着心事,路易莎的声音把老人的思绪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父亲,天色不早了,您还是早点回去吧,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呢。”路易莎恳切地说。
“我还是等曼希沃回来再走吧。”老人回答道。
“不,您还是不要留在这里比较好,您待在这儿,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到时候您会生气的,我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求您了,您还是回去吧!”路易莎恳求道。
“那好吧,我走了。”老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起身捻小了灯走了。
孩子在母亲身边骚动起来,尽管母亲温柔地抚慰他,他还是断断续续地啼哭,仿佛已经预感到自己一生的痛苦。
黑夜里传来圣·马丁教堂的钟声。严肃迟缓的音调,在湿润的空气里行进,犹如落在苔藓上的脚步声。婴儿的一声嚎哭还没有完全结束,忽然之间就安静了。奇妙的音乐像一道乳汁,在他胸中缓缓流淌。黑的夜里透出光亮,空气变得柔和而温暖。婴儿的痛苦消散了,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进入甜美的梦乡。母亲在婴儿旁边也渐渐地睡熟了。
2.
时光慢慢流逝,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昼夜更替,好像潮汐一样周而复始。
生命的钟摆沉重地摆动着,所有生物都淹没在这种缓慢的节奏当中。小约翰·克里斯多夫在江声和钟声永恒的歌唱中一天天长大。音乐在他幼时的头脑中激起无限的幻想。在他所属的儿童的世界里,每天都有无数新鲜的事物等着他去发掘。清晨,当父母还没醒的时候,他仰卧在自己的小床上,望着天花板上跳舞的光线,一个劲儿地高声憨笑。
母亲探身问他:“你在笑什么呀,小傻子?”
他笑得更加厉害了。这时候,父亲突然怒气冲冲地嚷了一句,他立即吓得钻进被窝,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过了没多久,他那小脑袋又从被窝里探了出来。屋顶上的风向标吱呀吱呀地打转,水斗滴滴答答。早祷的钟声响了起来。成群的麻雀站在墙头吵闹,一只鸽子在烟囱顶上咕咕叫。小约翰·克里斯多夫听着这种种声音汇成的奇妙的音乐出了神,他轻轻地哼唱着,不知不觉提高了嗓音,最后终于扯着嗓子叫起来。父亲气得冲他吼:“你这头驴子,总不肯安静!再叫,小心我拧你的耳朵!”
他吓坏了,但是一想到父亲将他比作驴子,又觉得很好玩。他躲在被窝里学起驴叫来,这下可真正惹恼了父亲,于是挨了打。他拼命地哭,觉得很委屈:他只不过想笑,想动而已,却要因此挨打。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大人总是睡觉呢?一直躺在那里多无聊啊!
有一次,他跟祖父去教堂。人们都一脸严肃地坐在那里,他只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实在闷得慌,于是想出很多办法来解闷。他不断摇摆着身子,仰头看天花板,做鬼脸,还时不时地拉一下祖父的衣角,然后又低头去研究椅子坐垫,甚至想用手指在上面戳个窟窿出来。
忽然,管风琴的声音响了起来,他把下巴搁在椅背上认真倾听,一下子变得很安静。江河般壮丽的音乐在教堂里四处横溢,小约翰·克里斯多夫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悬在半空中的鸟,随着音乐展翅翱翔,那种自由、快乐的体验十分舒服,他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祖父对他很不满,他觉得小约翰·克里斯多夫做弥撒的时候太不安分了。
有时候,他会趁母亲不注意悄悄溜出家门,很快又被抓回来,等到大些的时候,母亲便允许他一个人出去玩了。他的家在城的尽头,没走多远便是田野。
那里是他的乐园。折一根树枝,就能玩出不少花样,简直就是根神仙如意棒。要是树枝又长又直,它就是一把剑,克里斯多夫“将军”随手一挥,就能变出千军万马,他率领军队冲上山坡去袭击假想中的敌人。要是树枝很柔软,克里斯多夫“将军”就拿它当鞭子,骑着马跳过悬崖绝壁。要是树枝很短小,克里斯多夫就做起音乐指挥来,同时自己也唱起来,唱毕,他还对着“灌木丛观众”行礼,碧绿的树尖也摇晃着向他点头致意。
他还是无所不能的魔法师,在田里大踏步地走着,仰头望着天,用力挥舞着手臂。他命令天上的云彩:“向右看,齐步走。”但是它们不听话,偏偏往左走。克里斯多夫又是跺脚,又是用棍子恐吓,一点儿用也没有,云还是若无其事地往左飘。于是,他改变策略,气势汹汹地命令它们向左,这一次,云果然都乖乖听话了。
他又指着花,要它们像童话故事中说的那样,变成金色的四轮马车。看到蟋蟀,他把棍子轻轻放在它背上,嘴里叽里咕噜地胡乱念着咒语。蟋蟀想逃走,他把它翻过来仰天躺着,可怜的虫子拼命挣扎。他忘了自己魔术师的身份,趴在地上看着它扭来扭去,不觉笑出声来。有时候,他还会拿一根旧绳子绑在魔术棒上,然后把绳甩进河里钓鱼,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做成一样……
3.
黄昏的时候,祖父常常带着克里斯多夫散步。祖父很喜欢这个孙子,走在乡间的路上,常常给他讲很多故事,有的是他自己从前经历过的,有的是古今英雄伟人的历史。他眉飞色舞地讲着那些壮烈的事迹,讲到关键处还故意卖关子,等着小孙子来央求。孩子完全被故事吸引住了,着急地追问下文时,老人心里快活得不得了,有人愿意听他说话,让他很快乐。
祖孙俩都很喜欢拿破仑的传奇故事,在老人热烈的叙述中,克里斯多夫仿佛亲眼看到了拿破仑一呼百应,率领着潮水般的军队,将敌人打得溃不成军。老人讲故事的时候,往往不忘穿插一小段道德教训,像“荣誉远比生命更重要”、“善良胜于强暴”等等。孩子虽然觉得那些说教很无趣,但还是会毕恭毕敬地听着。
有时候在路上遇到一个认识的马车夫,他们便搭乘一段路。马车飞快地向前奔跑,克里斯多夫蹲坐在两个大人膝盖中间,快乐极了。他看到马耳朵一会儿甩到左边,一会儿又甩到右边,朝四面八方不住地摆动,觉得很滑稽,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拧祖父的腿要他也注意。祖父和马车夫热烈地谈着话,根本不理会他。他们像是有说不完的话,渐渐两人的嗓音都高了起来,简直就像在吵架。孩子担心地看着他们,以为他们互相恨得要死,下一步就要打起来了。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哎,你们到了。”马车夫喊道。祖孙俩下了车,已经在莱茵河畔的路口了。夕阳沉落,暮色苍茫,河水泛着银灰色的光。
回到家,一进门就是母亲亲切的笑脸。晚上,克里斯多夫躺在自己暖和的小床上。父亲拉起小提琴,尖锐而柔和的琴声充溢整个房间。然而,最幸福的是母亲坐过来握着克里斯多夫的小手,俯在他身上,哼一支老掉牙的歌。父亲瞧不上这种音乐,可是克里斯多夫却怎么也听不厌。他听得飘飘然,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只觉得胸中温情洋溢。他的小手臂吊着母亲的脖子,紧紧地搂着她。
路易莎笑道:“你要把我勒死吗?”
他的小手搂得更紧了。他爱她!他爱一切的人和物!世界那么美妙……他睡熟了。蟋蟀大声叫了起来。祖父讲的那些故事,英雄伟人的面目,在梦里漂浮着……像他们那样做一个英雄多好!活着多有意思啊!
这幼小的生命充满了充沛的精力、欢乐和骄傲。他像一只小壁虎日夜不停地在火焰中舞蹈,身心不知疲倦地跃动,对什么都充满热情。人生还没有束缚他,他在广阔无垠的宇宙中尽情遨游。他相信幸福,并满怀激情地准备去追寻幸福!
然而,人生很快就会让他屈服的。
第二节 初尝人世
1.
老约翰·米希尔原本是安特卫普人,他少年时脾气暴躁,经常跟人打架,有一次惹上了大麻烦,只好逃离家乡。大约五十年前,他来到这个风景秀丽的小城。他是一个杰出的音乐家,在这种音乐气息浓重的地方,他很快就得到了赏识。四十岁以后,他娶了王府乐队指挥的女儿,并且承袭了岳父的差事。
约翰·米希尔和妻子相亲相爱,他们一起生活了十五年,生了四个孩子。妻子死后,他又娶了一个年轻姑娘,八年生了七个孩子。一共十一个儿女,却只有一个活了下来。不久,第二个妻子也死了。虽然接二连三地遭遇打击,然而老约翰·米希尔并没有被生活击垮,任何灾难都不能改变他乐观的天性,音乐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
在他的指挥下,亲王的乐队在莱茵河一带颇有名气,但是他的脾气也是出了名的暴躁。且不说乐队排练的时候,就是音乐会中,他有时也会当着亲王的面愤怒地摔指挥棒,像疯子一样乱跳,狂叫怒吼,把出了差错的乐师骂个狗血淋头。
年纪越大,脾气越坏,被他骂过的人不免心中怀恨,最后他的地位也很难维持了。有一次他大发雷霆之后,乐队全体罢工,他提出辞呈,没有任何人挽留他,于是他伤心地走了。
从此以后,他就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了。虽然七十多岁的人了,身体依然很健壮。他照旧工作着,从早到晚不是教课,就是和人家聊天,高谈阔论的,什么事情都要过问。他心思巧妙,又想出很多办法来消遣:修理坏掉的乐器,做乐器改良试验。他也想作曲,但是手刚拿到笔,灵感就溜走了,这让老人十分沮丧。
于是,约翰·希米尔把希望都寄托在儿子曼希沃身上。曼希沃从小就富有音乐天分,小提琴的演奏技巧很娴熟,钢琴弹得也不赖,再加上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和气宇轩昂的外貌,在音乐会中很受人追捧,约翰·希米尔对此很得意。
实际上,曼希沃的演奏过于空洞、浮华,他只知道一个劲地炫弄技巧,从来不考虑怎么用音乐去表现内容和情感,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思想。他那略显疯癫的古怪表现,最初还被人们视为天才的明证,然而没过多久,大家便知道他的癫狂是源于酗酒了。
曼希沃自从娶了厨娘路易莎之后,喝酒越来越没有节制,他不再勤奋练习,深信自己已经高人一等,结果很快就被别的演奏家取代了地位,最终也没能承继父亲乐队指挥的职位。靠着老克拉夫脱的声望,他勉强保住了提琴师的饭碗,但是教课的差事几乎全丢掉了。这不仅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更重要的是严重地影响了家庭的收入。
小约翰·克里斯多夫开始懂事的时候,正是家里最困难的时期。
那时他刚满六岁,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三岁,一个四岁。路易莎要出门的时候,就把两个小的交给他照看。下午他再也不能自由自在地到外面去玩了,可是父母拿他当大人对待,这让他很自豪,于是一本正经地学着大人的样照料着两个弟弟。两个小的非常顽皮,总是欺负他。即使受了很多委屈,克里斯多夫也从不向母亲抱怨。
由于家境窘迫,路易莎从不放过挣钱的机会,遇到人家结婚或者小孩子受洗,她经常出去帮厨。
一天,克里斯多夫穿上最干净的衣服——那是一件人家施舍的旧衣服,被路易莎巧妙地改过了——然后依照母亲的吩咐去她工作的地方接她。
一到厨房,他就被仆人们围住了,他们吵吵嚷嚷地跟他讲话。母亲站在炉灶边,对他温柔地笑着,让他跟在场的每个人问好。她继续忙碌着,在每只锅里尝味道,自信地发表意见,语气肯定地说明烹饪的诀窍,其他的人恭恭敬敬地听着。屋子里的陈设很漂亮,母亲在这种地方这么受人尊敬,克里斯多夫觉得很骄傲。
突然,厨房的门打开了,一位衣着华美的太太走进来,她看了看菜,又尝了尝味道,用威严的口气跟路易莎讲话,路易莎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回答。克里斯多夫从没见过母亲这样谦卑的神气,在一旁看呆了。
太太询问起男孩的来历,路易莎过来把他拉到太太面前。太太查问了一番,拉着他的手,说要带他去见她的孩子们。
到了园子里,她便扔下他走了。只见两个孩子正在那虎着脸生气,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和克里斯多夫差不多大。他们走过来好奇地打量他,盘问他是从哪儿来的。克里斯多夫愣头愣脑地站在那,窘得几乎要哭起来,那个黄辫子的小姑娘尤其让他害臊。
他们玩了起来,正当克里斯多夫略微放松的时候,那位小少爷突然站到他面前,扯着他的袖子说:“哎哟!这是我的衣服。”
克里斯多夫觉得莫名其妙,他气愤地拼命摇头否认。
“我认得出来呢!”男孩子说,“这是我的旧上衣,上面还有块污迹呢。”说着,他伸手去指点污迹的位置。然后又仔细地打量起克里斯多夫来,并且问他脚上的鞋是用什么补的补丁。克里斯多夫满脸通红。
小姑娘撅着嘴对她兄弟说:“看来,他是个穷小子。”
他们想法捉弄他。小姑娘看出克里斯多夫的衣服紧窄,不方便跑动,便用几个小凳子堆起来当作栅栏,叫克里斯多夫从上面跳过去。克里斯多夫铆足劲往前一冲,马上跌倒了。他们在旁边哈哈大笑,还要他再跳一次。他眼里噙着泪,拼命一跳,居然跳过去了。可是他们仍不满意,特意把“栅栏”加高成“小山”再让他跳。倘若他稍有反抗,他们便取笑他是胆小鬼。克里斯多夫受不了嘲笑,明知自己会跌倒,还是跳了。结果撞翻了“小山”,所有东西都跟他一起呼啦啦地倒在地上。他受伤了,手擦破了皮,差点儿被东西砸到脑袋,最难堪的是:衣服都撕裂了。
两个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克里斯多夫想爬起来,男孩子一把将他推倒,小姑娘用脚踢他。他挣扎着想起来,两个孩子一个扑在他身上,一个坐在他背上,把他的脸往土里按。
克里斯多夫火冒三丈,羞愧、愤怒,很多情绪糅合在一起,变成一股疯狂的怒气在他的体内奔腾。他用力撑起身子,把两个敌人摔了下去,等他们再次扑上来时,他低头猛撞过去,给了小姑娘一记耳光,又一拳把小男孩打翻在花坛里。
两个孩子尖叫着逃进屋去,太太马上怒气冲冲地奔了过来,她对着克里斯多夫狂叫怒吼,仆人们也都赶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路易莎不仅没有保护儿子,反而不由分说地扇了他几个耳光,并且要他向主人家赔礼道歉。克里斯多夫愤怒地拒绝了。母亲用力推他,要他跪下认错。他跺着脚大叫,咬痛母亲的手,在仆人的哄笑声中逃跑了。
到了家,他扑倒在床上,眼泪像洪水决堤似的往下流。父亲回来后听说这件事,又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结果父母吵了起来,两个人都把火气撒在克里斯多夫身上。他们打过他之后,把他推到一间小黑屋里,不给他饭吃。
他从来没想过母亲会这样对他,心里万分委屈。一天的苦难像巨石一样压上心头:两个富孩子的霸道,太太的凶悍,父母的蛮横,尤其是他引以为傲的母亲,居然卑躬屈膝地向坏人低头。他心中的一切都动摇了,整个人精神崩溃。对父母的敬仰,对人生的信心与希望,盲目的道德信仰,一齐给推翻了。他被压垮了,手脚并用朝墙上乱打乱撞,发疯一样地怒吼,拼命撞着家具,最后全身抽搐着倒在地上。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天亮了,世界已经不是昨天的那个样子了,克里斯多夫第一次尝到了人间的不公。
家里的日子越来越艰难,有时候一家人都填不饱肚子。感受最深的还是克里斯多夫,他总是从自己那份少得可怜的食物中省下一半给弟弟。而父亲对家里的窘迫毫无知觉似的,他照旧第一个吃饭,并且尽力地多吃,全然不顾挨饿的妻子和孩子。
克里斯多夫有时候饿得头晕眼花,胸口仿佛有把大锥子在钻,窟窿变得越来越大。他忍着挨饿的痛苦不说,有时候他感觉母亲在注意他,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不饿,妈妈,我饱了。”
路易莎很揪心,她完全懂得儿子的心思,自己不吃是为了让家人多吃一些,这点她深有体会,她小时候就是饿惯了的。现在儿子挨饿,这比她自己挨饿还难受。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
有一次,趁另外两个孩子到街上去,她把克里斯多夫留在身边帮她干活。她绕线,让大儿子拿着线团。绕着绕着,她突然鼻子一酸,扔下活计,一把将克里斯多夫拉到怀里紧紧搂着。他像小时候一样,紧紧抱着她的脖子,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无可奈何地哭着。
“我可怜的孩子……”路易莎流着眼泪,喃喃说道。
“妈妈,亲爱的妈妈……”克里斯多夫原谅了她之前对自己的凶恶。
他们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可是彼此心里却什么都明白了。
2.
过了好久,克里斯多夫才发现自己的父亲是个酒鬼。
曼希沃虽然酗酒,起初并不超过一定限度,耍酒疯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吓人。他说着傻话,扯着嗓子唱歌,生拉硬拽地要妻子和孩子们跟他跳舞。每当父亲这样兴高采烈地回家,克里斯多夫内心就觉得很快乐。
对他来说,这简直就像过节一样,父亲滑稽的样子,刚好可以让家里的气氛变得轻松愉悦。他把对父亲的一切怨恨都抛在脑后,仍旧崇拜起他来,羡慕他魁梧的身材、谈吐和风度。听到人家赞美父亲,克里斯多夫眉飞色舞,比自己被夸赞还高兴。他把父亲视为天才,在他心目中,父亲就像祖父讲的那些英雄一样伟大。
一天晚上七点钟左右,只有克里斯多夫一人在家。曼希沃闯了进来,他走路东倒西歪,衣衫不整,满脸通红,嘴里还不时地发出像蝈蝈一样古怪的叫声。起初克里斯多夫以为父亲像以前一样只是在开玩笑,当他看到父亲软绵绵地瘫倒在椅子里,一动也不动时,他害怕了,不停地摇着父亲的臂膀,喊着:“爸爸!好爸爸!你答应我一声啊!”
曼希沃脑袋僵硬地伸过来,直愣愣地瞪着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傻笑,嘴里根本说不出话来。克里斯多夫看到他异样的眼神,惊恐万分,马上逃到卧室里,把头埋在被窝底下,浑身直打哆嗦。他感觉天昏地暗,痛苦得仿佛失去了一位心爱而敬重的人。
他想逃出家,小心翼翼地爬到门口,惊慌之下手一松,开好的门啪的一声又合上了。曼希沃听到动静,想转身看,结果扑通一下跌倒在地上。克里斯多夫吓哭了。
曼希沃清醒了些。他一边咒骂,一边挣扎着站起来,拉过克里斯多夫,将他抱在腿上,拧着他的耳朵,磕磕巴巴地教训他。他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痛哭流涕,不住地亲孩子的脸,最后索性高声唱了起来。
克里斯多夫吓傻了,在父亲怀里憋闷得喘不过气来,却一动也不敢动。酒气熏得他头昏,脸上糊满了眼泪和口水,他感到既恶心又害怕,嗓子里却叫不出声音来。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后来门终于被推开了,路易莎挽着一篮衣服走了进来。她一看到屋里的情形,立即大叫一声,扔下篮子,发疯一样奔了过来,恶狠狠地从丈夫怀里抢走了儿子。
“该死的酒鬼!”她眼里冒着火,冲丈夫嚷道。
曼希沃被妻子气势汹汹的态度吓住了,愣了一下,马上放声大哭起来。他在地上乱滚,用头拼命撞家具,嘴里说着任性的疯话。
孩子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路易莎温柔地安抚他,终于让他平静下来。母子俩跪在地上,祷告上帝,求他治好父亲的恶习,让他仍像过去一样和和气气的。经受这场惊吓,克里斯多夫发烧了,路易莎坐在他的床头守了一整夜,酒鬼丈夫一直躺在地上打着鼾。
第二天,克里斯多夫上学了。他在学校里总是不安分,上课东张西望,用拳头捶打同桌,将人家推倒在地上。他在椅子上坐不住,一直闹个不停,根本就不能好好读书。
有一天,在学校挨了老师极重的责罚,他铁青着脸回到家,第二天说什么也不愿上学了。母亲对他软硬兼施,可是一点儿用也没有,他坐在角落里,死赖着不走。不论父亲怎么打他,他就是倔强地不松口:“不去!就是不去!”要他说出个理由来,他打死也不说。曼希沃硬抓着他押送到学校去。可是一坐到座位上,他就有预谋地破坏手边所有的东西——文具以及课本,还故意让人看见,而且用挑衅的眼神看着老师,结果被关进了黑屋子。过了一会儿,老师发现他把手帕绑在脖子上,拼命朝两边拉:他要把自己勒死呢。没办法,学校只好放他回去了。
3.
大概是遗传了父亲良好的体质,克里斯多夫很能吃苦。生活已经把他磨炼得很结实了,他不怕挨打,在外面打架就像家常便饭一样,他经常鼻青脸肿地回家。
然而他也有害怕的东西,那是很多孩子童年时代的噩梦:藏在黑暗里的神秘怪兽,吃人的妖魔,还有阁楼上的那扇门,正对着楼梯,总是半开着,克里斯多夫觉得门后面一定藏着什么吓人的鬼怪。他还怕屋外无边无际的黑夜,祖父那间孤寂的老屋,旧书里可怕的插图。他也怕睡觉,好多年来一直饱受噩梦的折磨,发展到后来神经极度的紧张,一点小小的刺激都会让他异常痛苦。
但是真正的恐怖却是摧毁一切的永恒的死亡。
有一天,他在衣橱里翻出一件小孩子的衣衫,拿给母亲看。母亲很不高兴地让他放回原处。他觉得很纳闷,一个劲地追问原因。母亲只好告诉他,那是在他出生之前死去的小哥哥的衣服,名字也叫克里斯多夫,但是比他乖。
这些话极大地刺激了他,原来有一个孩子,跟他拥有一样的名字,同是母亲的儿子,几乎和他没什么分别,却已经死了!而且被彻底地忘记了!要是他死了,也同样会被忘记吧?一家人在饭桌上有说有笑,大家照样过着快乐的日子呢!
他还不太明白死究竟是怎么回事。过了几周,有个经常和他在一起玩的孩子很久没有来玩了,听说他病了。一天晚上,克里斯多夫无意间听到邻居太太和父母的对话,他们提到那个孩子,说他死了。克里斯多夫听到后,全身的血液霎时间凝固了。他怕自己也会像那个孩子一样突然死去,睡觉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头疼欲裂,胸口也闷得慌,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却不敢惊动家人,就这样痛苦地忍受着煎熬。
从此以后,死亡的阴影一直笼罩在他的心头,脆弱的神经让他在整个童年时代饱受折磨,一直到后来他开始厌恶人生的时候,才彻底摆脱掉这种感觉。
在那些令人窒息的夜里,在一片沉闷的黑暗中,音乐像启明星一样,闪烁出照耀他一生的光明。
不久,祖父送给孩子们一件礼物——一架旧钢琴,那是他的一个主顾准备扔掉,而他花了很多心血修好的。克里斯多夫对这份礼物非常满意,他认为这是一只神仙匣子,里面装满了奇妙的故事。当父亲为了试音,弹奏出一组轻快的琶音的时候,克里斯多夫仿佛感觉到轻柔的微风从湿润的枝条上吹下一阵细雨。他欣喜地拍着手叫道:“再来一次!”
可是父亲满脸不屑地合上琴盖,评论说:“这琴完全不中用了。”
克里斯多夫却对它着了迷。他常常趁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爬上椅子,去按琴键。手指刚按到琴键上,他的心就开始跳了。那些声音,有的沉着,有的尖锐,有的当当响,有的低声吼,犹如田野里的钟声,飘飘荡荡,随风远去……又像有很多小精灵藏在箱子里一样,它们喃喃自语着,轻轻拍打着翅膀。克里斯多夫喜欢它们,他尽情地徜徉在迷人的音乐森林中。
有一次他偷偷地弹琴,被父亲发现了。父亲粗声大气的嗓音吓了他一大跳。克里斯多夫用手护住耳朵,准备迎接猛烈的耳光。可是这次父亲出人意料并没有骂他,反而很高兴地笑着说:“你喜欢这个吗,孩子?”他亲热地拍拍儿子的脑袋问,“我教你弹怎么样?”
克里斯多夫高兴坏了,嘟囔着回答:“好的,爸爸。”
两人一起坐到钢琴前,克里斯多夫用心地上他的第一节音乐启蒙课。曼希沃把同样的功课教了他一遍又一遍,丝毫没有厌倦。父亲的耐心让克里斯多夫觉得奇怪。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对他这样上心,也许是喜欢他吧,克里斯多夫感激地想。
要是他知道“老师”的居心,他就不会这么高兴了。
曼希沃踮着脚尖进来的时候,发现儿子坐在高大的钢琴前玩着琴键,他眼前突然一亮:“神童啊!我早先怎么没想到呢?真是家庭的幸运啊!”他原本以为这个孩子将来会跟他母亲一样,只不过是个乡下人。“试一下又没什么,说不定是个机会!将来成名成家了,还能带我周游全国,或许还能到国外去呢。那不是既愉快又高尚的生活吗?”
有了信心之后,一吃过晚饭,他就要儿子坐在钢琴前,复习白天教过的功课,一直练到他困得睁不开眼为止。从此以后,每天三次练习,天天如此。克里斯多夫很快就对这种枯燥乏味的练习厌倦了,他试着反抗,听课的时候心不在焉,结果招来了父亲的责骂和冷拳。于是,他用更消极的态度来反抗。
一天晚上,听到父亲在隔壁房间说出他的计划,克里斯多夫更气愤了。原来父亲是为了把他变成训练有素的动物带到人前去卖弄,他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为了让父亲打消这个念头,他故意弹得很坏。
一阵怒吼之后,戒尺雨点般地打在他手上。克里斯多夫的手指疼得完全失去了知觉,他可怜巴巴地抽噎着,鼓起勇气说道:“爸爸,我不想再弹琴了。”
“什么?你说什么!”曼希沃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抓着孩子的手臂拼命地摇晃。
克里斯多夫哆嗦起来,他抬起臂膀护着头,继续说道:“我不想再弹琴了。首先,因为我不愿意挨打。而且……”
话还没说完,一个耳光重重地抽在脸上。曼希沃叫嚷道:“怎么?你不愿意挨打?不愿意挨打?嗯?”拳头像冰雹一样砸下来。
克里斯多夫大哭着叫道:“而且……我不喜欢音乐!不喜欢音乐……”
他从琴凳上滑了下来。曼希沃恶狠狠地又把他抱了上去,叫嚷道:“你非弹不可!”
“我偏不!”克里斯多夫倔强地反抗。
曼希沃没有办法,只好把他推到门外,威胁道:“不好好练琴,就别想吃饭。”还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关上了门。
克里斯多夫坐在肮脏的楼梯上,心里既愤怒又激动。他觉得自己孤独无助,一边哭,一边用脏手抹眼泪,不一会儿,小脸就变花了。哭累了之后,克里斯多夫趴在楼梯的窗台边上睡熟了。
第三节 音乐神童
1.
克里斯多夫不得不在戒尺面前让步了。他每天都得坐在钢琴前苦练,早晚各三个小时。弹错一个音,戒尺就落下来,接着是“老师”一阵狂风骤雨式的咆哮。克里斯多夫自以为对音乐恨透了,眼泪顺着鼻子和腮帮淌下来,一边哭着一边拼命用功。
祖父看到孙子哭,就郑重其事地跟他说:“孩子,为了人类最美最高尚的艺术,为了安慰人们的心灵,吃点苦是值得的。”
克里斯多夫因为祖父拿他当大人待,十分感激,他天生热爱音乐,预备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这个让他受尽磨难却又无比迷恋的艺术。
城里有座剧院,演出歌剧、轻歌剧、话剧、喜剧、歌舞、杂耍等各种可以上演的形式,每周表演三次。老祖父每次必到,他对所有节目都感兴趣。
有一次,他带着克里斯多夫一起去。克里斯多夫既紧张又兴奋,他虽然全然不懂剧情,却看得津津有味。音乐给所有的东西都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让一切都显得高尚、美丽、动人。
戏散场以后,一老一小沉默地走在路上,回味着刚才的故事。过了一会儿,祖父说道:“做个音乐家多了不起啊!造出那样奇妙的场面,简直就像上帝的杰作一样。难道这不是最大的荣耀吗?”
孩子十分惊讶,心想:原来是人造出来的,我还以为是自然而然产生的呢。要是将来我也能像音乐家一样造出这样的作品来多好!真希望自己也能有那么一天!即便是死也甘愿了。他问祖父:“爷爷,今天的戏是谁作的曲呢?”
祖父说:“法朗梭阿·玛丽·哈斯莱,柏林的一个年轻音乐家,我认识他。”
克里斯多夫认真听着,突然问道:“爷爷,您也作过曲吗?”
老人打了一个寒噤,不高兴地回答:“当然。”
孙子的问话触到了他的隐痛。他一直想写戏剧音乐,可是欠缺灵感,也曾创作过一二幕乐谱,但是从来不敢拿给别人看。
晚上,克里斯多夫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将来我也要写曲子!”
从那以后,他十分热衷于看戏。家里人把看戏当作他勤奋练习的奖赏,于是他对功课更上心了。
过了些日子,音乐界的一件大事让克里斯多夫兴奋不已。第一次使他激动的那出歌剧的作者——年轻的音乐家法朗梭阿·玛丽·哈斯莱要来了,他将亲自指挥乐队演奏自己的作品。全城轰动起来,这件事一时之间成为大家热议的话题。克里斯多夫热心地听着大人们的谈论,一想到大人物要来了,和他住在同一个城市,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走着同样的街道,他就无比激动,一直盼望着能尽快见到他。
举行音乐会的那一天终于来了。剧院布置得异常隆重。城中有些本领的音乐家们,都以能参加乐队为荣。曼希沃坐在他提琴师的老位置上,约翰·米希尔则担任合唱队的指挥。
哈斯莱一出场,人们就用热烈的掌声向他致意。克里斯多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哈斯莱样貌年轻俊秀,但是有些虚肿,脸色疲惫,蜷曲的黄头发中间还有点儿秃顶。他的指挥灵活又带点任性,整个身子在那波动着,手势一会儿柔美,一会儿激烈。乐队受到了感染,演奏得很精彩。克里斯多夫和着音乐手舞足蹈。全场的听众都很兴奋,掌声雷动。演奏结束后,人们像潮水一样涌向舞台。每个人都想和大音乐家握一下手。克里斯多夫也想走近哈斯莱,但是他个子太小,根本挤不过去。
祖父在大门口找到了他,要带他去参加晚上献给哈斯莱的夜乐会,这样克里斯多夫就有机会见到哈斯莱了。
乐队成员们一起来到公爵府,在哈斯莱的窗下开始演奏他作品中最著名的几段。哈斯莱和公爵在窗口出现了,人群一阵欢呼,他们也向人们行礼致意。演奏完毕,公爵就派人请乐师们到府里去了。
公爵府的大厅金碧辉煌,桌上堆满了精美的食物,克里斯多夫什么也没有看见,心里只想着哈斯莱。哈斯莱走了过来,向乐师们道谢,他特意把四五位艺术家请到一边,恭维了一番,其中就包括克里斯多夫的祖父约翰·米希尔。
祖父不胜惶恐地向大音乐家道谢,说了一大堆让人脸红的奉承话,后来实在说不下去了,便把孙子拉过来见哈斯莱。
哈斯莱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知道孩子很喜欢他的音乐,每天都盼着见到他,甚至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他便亲热地抱起孩子问长问短。克里斯多夫既快乐又紧张,面红耳赤,话也不会说,头也不敢抬了。哈斯莱托起他的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
克里斯多夫偷偷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很和善,于是放下心,腼腆地笑了。他觉得在心爱的大人物的怀抱中,是那样的幸福、快乐,以至于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哈斯莱被孩子天真的爱感动了,更亲热地对待他,他把克里斯多夫拥在怀里,温柔地和他说话,呵他的痒痒,努力逗他发笑。克里斯多夫很快就破涕为笑了。才一会儿的工夫,他们俩就很熟了。克里斯多夫毫不拘束地回答哈斯莱的话,还把自己的小秘密都告诉他。他趴在哈斯莱耳边悄悄地说:“我长大了也要做一个音乐家,像您那样,写出好多好多美妙的作品。”
哈斯莱笑着说:“好啊,等你长大了,成为一个音乐家的时候,上柏林来找我,我可以帮你的忙。”
克里斯多夫快乐得说不出话来。
哈斯莱故意逗他:“怎么,你不愿意吗?”
克里斯多夫拼命摇头,摇了四五回。
“那么,一言为定啊!”
克里斯多夫用力点了点头,紧紧地搂着哈斯莱的脖子。他快乐得有些飘飘然,世界上的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了。
2.
从此,哈斯莱成为他童年时代的偶像。六岁的孩子决心学着偶像的样子开始写音乐了。其实好久之前,他就不知不觉地在那作曲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对于一个天生的音乐家而言,生活中音乐无处不在。无论是刮风下雨、电闪雷鸣,鸟语、虫声、潺潺的流水、闪烁的星辰,还是或可爱或可厌的人声,吱呀作响的门,奔流的血液……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音乐,只要用心去听就可以捕捉到。这些音乐在克里斯多夫心中不断激起回响。他的所见所感,都化成了音乐。
像所有孩子一样,克里斯多夫整天哼个不停。不论什么时候,做着什么事情,他的小嘴总是在那咿咿呀呀。有时候,他还编点儿音乐,自己扯着嗓子唱。
有一天,他在祖父家里玩儿,一边打转转,一边哼着曲子。老人当时正在剃胡须,听到后马上停了下来,问他:“你在唱什么呢,孩子?”
克里斯多夫自己也不知道。
祖父让他再唱一次,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原来的调子了。约翰·米希尔不做声了,似乎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孩子在隔壁房间玩的时候,他特意把门半开着。
过了一周,祖父神秘地告诉孩子,有东西要给他看。他拿出一本手写的乐谱,要孩子照着弹。
过了一会儿,祖父问他知不知道是什么音乐,克里斯多夫茫然地摇摇头。他只顾着弹琴,什么也没注意到。
“仔细想想吧,难道你不认得了吗?”
没错,音乐明明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了。
难道是……可是他不敢指认!于是红着脸说:“爷爷,我不知道。”
“傻小子,你自己的调子也不认得了吗?”
老人拿着乐谱,喜气洋洋地向他解释:“瞧!这是咏叹调,你周二躺在地上唱的;这是进行曲,那次我要你唱,你唱不出来的;这是小步舞曲,你在我安乐椅前按着拍子跳舞的……你自己看看吧。”
封面上是祖父用漂亮的花体字写下的题目:
欢乐童年:咏叹调、小步舞曲、圆舞曲、进行曲。
约翰·克里斯多夫·克拉夫脱作品第一号。
看到自己的名字,大本的乐谱,属于他的作品,克里斯多夫愣住了,他扑到老人怀里,快乐得脸都红了,磕磕巴巴地说:“爷爷!爷爷!”
老人内心很感动,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当然,我按调性替你加上了伴奏跟和声,还在小步舞曲后面加了一段三重奏。因为习惯如此,我想这不会有什么害处的。”
“那么,爷爷,也得写上您的名字啊。”
“不用了,除了你没必要让别人知道。将来我不在了,希望这点纪念能让你想起我。”祖父声音发颤地说,他亲了亲孩子的头发,继续说道,“将来你成了一个音乐家,一个大艺术家,为家、为国、为艺术争光的时候,你会记得是你的爷爷第一个赏识你的吧?”
克里斯多夫非常感动。从那天起,这个连字都不怎么会写的孩子开始作曲了。他在纸片上涂着蝌蚪一样的音符,然后得意地拿给祖父看。祖父高兴得直流眼泪,连声赞叹:“妙极了!妙极了!”
这很可能会把孩子宠坏。幸而克里斯多夫天性淳厚,再加上舅舅高脱弗烈特的影响,这些及时挽救了他。
高脱弗烈特和妹妹路易莎一样瘦弱矮小,背有点儿驼。他是个走街串巷的小贩,背后的包裹简直像个万宝囊:糖、盐、纸张、零食、日用品、药品一应俱全。
由于行贩身份低微,再加上他长相丑陋,克里斯多夫的祖父跟父亲都瞧不起他,一直对他冷言冷语,随意拿他开玩笑。但高脱弗烈特仿佛毫不在意,依旧敬重他们。
克里斯多夫受祖父和父亲的影响,也瞧不起小贩。他拿舅舅解闷儿,跟他捣乱,舅舅总是泰然忍受。但从心底来说,他还是爱舅舅的。每次舅舅来,孩子们都非常欢喜,不管有多穷,他总会想法给每人送一个小礼物。
一天晚上,克里斯多夫和舅舅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天渐渐黑了,四周万籁俱寂,星星都亮了。河边微波拍岸,一只蟋蟀在他们身边叫个不停。黑暗里,高脱弗烈特轻声唱起歌来,歌声里有一种动人的真切。克里斯多夫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歌声,简单、天真、从容不迫,恬静的外表下,仿佛蕴含着无限的哀伤。他屏着呼吸,凝神谛听。
歌声停止的时候,他爬到舅舅膝盖上问:“舅舅,您唱的什么啊?”
“是一支老歌。”
“是您编的吗?”
“不,不是我编的。在我出生之前,在我父亲,我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之前就有了。”
孩子想了一会儿,问:“舅舅,您也编歌吗?”
“我不会编歌,那是编不起来的。为什么要编呢?各种各样的歌都有了。有的是给你伤心时唱的,有的是给你快乐时唱的,有的是为你想念家乡唱的……无论你心里想唱什么,都有歌给你唱。干吗还要我编啊?”
“因为要做个大人物啊。”孩子天真地说。
舅舅温柔地笑了:“我只是个平常人。”他摸着孩子的脑袋,问,“这么说,你要做个大人物了?干吗要做大人物呢?”
“为了编好听的歌啊!”
舅舅笑起来:“你想编歌,是为了做个大人物;你做个大人物,是为了要编歌。这可真像一只小狗追着自己的尾巴绕圈圈。再说,即使你做了大人物,也不一定能作出好曲子。”
克里斯多夫听了,不服气地说:“要是我想作呢?”
“你越想作越不能作。实在要作的话,得跟它们一样。你听……”
一轮明月从田野后面冉冉升起,银色的雾在水面上缓缓浮动。青蛙们在说话,蛤蟆像笛子一样唱出悠扬的声音。微风轻拂,山上传来夜莺婉转的歌声。
舅舅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还用得着你编吗?它们唱的不是比你作的更好、更美吗?”
这些声音,克里斯多夫听过很多次,可从来没有这样奇妙的感觉。他的小心眼儿里充满了柔情和哀伤,对舅舅爱到了极点,悔恨从前自己把他看错了,舅舅是最好、最美、最聪明的人。
从那以后,他们俩晚上常常一起出去散步。舅舅和他谈论星辰、云彩,教他辨别泥土、空气和水的气息,辨别自然界中万物的各种声响。有时候,他还会哼唱一支古老的歌。孩子和舅舅越来越亲密了。
一天晚上,克里斯多夫从自己费了很多心血的得意之作中,挑了一首唱给舅舅听。
舅舅静静地听完后说:“可怜的克里斯多夫,为什么你非要作这个呢?多难听啊!”
孩子气得满脸通红:“可是爷爷说我的音乐挺好的呢。”
“是吗?”舅舅不慌不忙地说,“他很博学,对音乐很在行。我一点儿也不懂,可我仍然觉得很难听。你还有别的曲子吗?也许我会更喜欢些。”
于是,克里斯多夫将他作的曲子统统唱了一遍。舅舅摇了摇头,口气肯定地说:“这些比先前的更难听了。”
孩子几乎要哭出来了,带着哭腔嚷道:“为什么?”
舅舅神色泰然地看着他,回答道:“它无聊,没什么意思,所以难听。你心里没什么可说的,那你干吗还要写呢?”
“我就是想写一首好听的歌。”孩子可怜巴巴地说。
“你是为了写作而写作,为了成为一个大音乐家,为了让人敬佩才写作的。音乐要谦虚、真诚,骄傲、扯谎,免不了会受到惩罚。美丽的歌,都是说真话和老实话的。”
克里斯多夫虽然不高兴,可是心里明白舅舅是对的。从此写音乐的时候,只要一想到作品中有不大真诚的曲调,便小心地藏起来或者撕掉。他最在乎舅舅的评论。
3.
不知道为什么,曼希沃忽然改变了想法。他不仅赞成父亲把孩子的灵感记录下来,还花了几晚的时间,亲自把乐稿抄写了两三份。他经常和约翰·米希尔在一起秘密地商量着什么。
一天晚上,曼希沃得意地宣布:要把克里斯多夫的《欢乐童年》献给大公爵,并且刊印作品,组织音乐会演奏孩子的作品。他们把克里斯多夫叫到桌前,让他照他们念的给大公爵写信。
大公爵看完上呈的信和乐谱后,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批准了音乐会,还传令将音乐研究院的大厅交由曼希沃支配,并且答应举行音乐会那天召见儿童艺术家。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克里斯多夫穿着燕尾服,戴着白领结,头发被烫卷了,衣襟上还别着一朵大花——那是曼希沃摘来别在他身上的。路易莎看了他古怪的样子,难受地说:“可怜的孩子,看起来真像个猴子。”克里斯多夫觉得窘极了。
音乐会快开场时,大公爵还没有到。据可靠消息,大公爵正在府里开会,不会来了。祖父和父亲听了都很沮丧。听众已经不耐烦了,只好先开场。乐队奏起贝多芬的《科里奥朗序曲》。刚演奏一会儿,音乐突然停止了,随即又奏起军乐来,原来是亲王驾到,所以乐队奏国歌向他致敬。
序曲重新开始,然后就轮到克里斯多夫上台表演了。曼希沃安排得很巧妙,第一个节目是父子俩合奏莫扎特的奏鸣曲。克里斯多夫怯生生地走向舞台,到了钢琴边,他就镇定多了,与父亲的合奏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接着,他又被抱上钢琴,独奏他的《欢乐童年》,全场都轰动了。
演奏完毕,人们一齐向他欢呼,克里斯多夫害起羞来。曼希沃出来抱着他,要他向台下飞吻,他无可奈何地做了个手势,挣脱下地,立即奔向后台。
一个副官到后台传达了大公爵的意思,要两位艺术家立刻到他的包厢去。
在包厢里,矮胖的大公爵亲切地称他为“再世的莫扎特”。克里斯多夫被轮流抱着。先是公爵夫人,然后是她美丽的女儿,以及其他的随从。
克里斯多夫坐在年轻的公主的膝上,一动也不敢动。她不停地逗他,克里斯多夫并不讨厌公主。他瞥见祖父站在走廊里包厢的入口处,远远地看着他,于是凑在新朋友的耳边说:“我告诉您一个秘密。我的小步舞曲里那段好听的三重奏,是爷爷作的。别的曲子都是我的,但是最美的那支是爷爷的。他不希望别人知道。您不会告诉别人吧?瞧,我爷爷就在那边,他对我可好了。”
年轻的公主哈哈大笑:“你真是个好宝贝!”她不住地亲他,可是,一转身马上把孩子的秘密当众讲了出来。克里斯多夫和祖父同时大吃一惊。
大家一起笑起来,大公爵向老人道贺,约翰·米希尔慌作一团,想解释却说不明白。克里斯多夫对公主的背信十分生气,他沉着脸再也不跟她讲话,他瞧不起她,说话根本不算话。大公爵笑着称赞他是“宫廷钢琴家”、“宫廷音乐师”,他忙着生闷气,一点儿都没听到。
到了家,门一关上,曼希沃就骂他“小混蛋”,因为克里斯多夫说三重奏不是他作的。克里斯多夫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不应该被责骂,忍不住顶了几句嘴。公爵派人送来的礼物都被他弄坏了。他挨了一顿打,被关进自己的房间。
晚上,听到父母和朋友们吃着丰盛的晚餐,大声笑着,互相碰杯,他躺在床上差点儿气死。晚宴快结束的时候,祖父悄悄溜进他的房间,塞给他几块糖果。
克里斯多夫一夜都没睡好,耳边轰响着白天听到的贝多芬的序曲。在狂乱的梦里,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像一座山,在风雨雷电中痛苦前行。他是个坚强无畏的勇士!
寂静的夜里,孩子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