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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檀香往事(3)

只记得,静坐于古屋门前的老槐下,祖父常在半壶酒的醉意里走进梦中的江西。他爱同懵懂的我絮絮叨叨,每讲至忘情处,就随口这么几句: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嗓音嘶哑,似唱非唱。

父亲不赞同祖父的眼泪,他没有从那条铺满思念和依恋的路上走过。我也不懂,只以为可以安慰祖父,便认真听了。

后来,离乡求学,渐行渐远重读那些句子,就明白了是元人马致远写的。

枯藤老树歇昏鸦,小桥流水绕人家,西风古道跑瘦马,断肠人徘徊在天涯。日落归鸦,家家户户欢声笑语,村村寨寨炊烟袅袅,一派祥和。然而在秋风萧瑟满目苍凉的羊肠小道上,山间的雾开始迷离疲惫奔波的老马的眼睛,也迷离了马背上孤独旅人孤独的心。

不知道马致远曾流浪何处,孤苦如此,吟出这等凄悲词句。倘若不是亲身经历过,应该是不大可能的。可以想见,马致远落笔时的心情肯定沉重,且在黯然垂泪。无怪乎王国维这样评价,“寥寥数语,得唐人绝句妙境。”看来后人喻其为“秋思之祖”是有根据的。

祖父少小别乡,随先辈远道迁徙。四季轮回,不变的是心情。面对眼前低声流淌的湖北三背河,他想起了江西的哪条河?

祖父有两个故乡。他深爱现在的故乡,这里有他的子子孙孙,有他奋斗一辈子留下的印迹,可是他又怎能忘却幼时的记忆呢?那儿,是老祖宗们生活过的。

我明白了,即使一个人离开故乡数十、上百年,甚至几个世纪,但是那种“根”的情绪始终不会断的。

岁月可能这样说,乡愁是游子心底酝酿至醇厚的牵挂,是旅人梦寐萦怀至浓酽的眷念。

屈原不同意渔父“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的观点,不愿以皓皓之洁而蒙世俗之尘埃,而游于江潭,而行吟泽畔。

屈原的故乡在楚国。

只是,他宁可远离故乡备受羁旅之苦也绝不肯与朝廷鸡犬为伍。他是确信众人皆醉他独醒的,他边走边吟,“去故乡而就远兮”“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屈原的高洁品格随他的诗歌飘向汨罗江去了,潺潺流向数千年的中华。几十个世纪过去,这种朴素深情叶落归根的情愫却因道出了游子心声而影照后世。

屈原《哀郢》一叹,不觉唤醒了游客旅人们的旧梦:“旅馆寒灯独不泯,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双鬓明朝又一年。”

这就是乡愁了。

秋天,是乡愁生长最茂盛的季节。九月九,双阳重逢。在这个草木摇落露为霜的日子里,秋树萧森,薄霜寒地上乡愁弥漫。诗人王维的《九月九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意不在登高,而是思亲怀乡。刘语熙和岑参也吟出了类似的意思,“年年上高处,未有不伤心。”“强欲登高处,无人送酒来。”说的都是两个字:乡愁。

落叶飘到五代。

词坛上出现了一位填词好手,他工书善画洞晓音律。不过这位南唐后主的才华是在做了亡国君之后才真正表现出来的。自冲龄登基,风流皇帝在位期间没干过多少保家卫国领导臣民奔小康的正经事,对外蒙着双眼称臣进贡,苟且偷生,龟缩在小朝廷里纵情声色,昏昏度日。偶尔兴致一来涂抹几首艳词也并不怎样。终于,在宋兵势如潮水的喊杀声中,他肉袒出降,艳词的墨迹未干便做了俘虏。亡国奴的滋味是耻辱的,何况最心爱的人儿小周后还被大宋皇帝夜夜搂在怀里亲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倒霉的皇帝面对小楼自问自答。此时,难免忆起了就是的莺歌燕舞,“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他梦回故乡。不过,他没有越王勾践的志气,也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他的梦难成,所谓“思乡”也不过是留恋奢靡华贵,仅个人恩怨享乐耳。这注定他不能使王气长留,收复不了国土,最后被毒死了。

李煜不是一个好皇帝,却是一个好词人。有《虞美人》的词为证,有童叟嘴里至今传唱的歌为证。

多情自古伤离别。

将离愁唱得凄凄惨惨悲悲切切的是那位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的白衣卿相柳永。这位狂放不羁的词人喜欢在青楼女子的香唇上寻些胭脂偷乐。所叹所感自然离不开儿女私情。未离别已生愁,一曲《雨霖铃》赚了不少痴人的泪水。兰州催发时,杨柳岸晓风残月。眼见日落月升,本应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与爱人和亲人团聚,而词人不得不在颤颤蝉声中辞别,远行,焉能不“执手相望泪眼,竟无语凝噎?”

如果是柳永的乡愁是深秋里一场纷纷扬扬的雨幽怨感慨,飕飕生寒,那么清人陆建的乡愁就是破旧船舱中置放的一坛子陈年老酒,灯火摇曳中,飘湖过海,浓郁而单纯。

陆建是袁枚的外甥,自幼勤读攻诗。这位性灵派诗人总是“心有千千结”,愁深似海。他的一生基本都在悲愁、吟愁中度过,写诗的本事一般,不能望其舅项背,部分吟哦乡愁的句子倒称得上佳品。

夜雨敲扉,诗人孤枕难眠,辗转反侧,便干脆爬起身来,迷糊中挥舞狼毫:

带雨离家久未晴,夜深纸帐梦魂惊。

……此后,再难入睡。

在三毛眼中,故乡就是一首永远唱不尽的歌。她在撒哈拉沙漠漫游时始终念念不忘的是她的故乡,她的祖国。善良而热情的女作家说了,“一次去,一场沧桑,失乡的人是不应该去拾乡的,如果你的心里还有情,眼底还有泪,那么故乡不会只是地理书上的一个名词。”

是的,故乡不会担心你走远,喝过此地的水就是此地的人了,即使再远再久,故乡总想着你回来,你总想着回来。

哪怕是一座木桥,一片芦苇坡,一条崎岖的山路,在山路上彼此相逢时一阵扑面而来的温馨的风,或者是那幢永远忘不了的吊脚楼……这些,都足以拨动心灵深处那根颤动的弦,在有月或者有雪的夜晚,低低的吟哦,轻轻地诵唱,唱那套过野鸡连绵的山,唱那划过船摸过鱼澄澈的水,唱那肥大青翠的芭蕉叶子,唱那打过滚捉过迷藏的麦草垛,唱黄昏村口母亲那双期盼的眼睛……

躺着唱着,一股酸涩的滋味就慢慢泛上来。

其实故乡更像是一首永远读不完的诗。游子带着困惑的目光,在黄昏的夕阳下孤独徘徊,惆怅地望着来时的方向……

早在童年,就听祖父讲“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典故。那时候,只将其当作好听的故事。听得神奇,却始终不太理解。这位耄耋老公到底钓意何在?他独自坐在渭水河畔,神情悠然。但是手中的钓线远离水面,且直钩垂钓,他可以钓到什么呢?

带着困惑问外祖父,外祖父却一脸神秘,“可以钓,可以钓的。”我便问,家门口的小河是否也可以这样钓鱼。

外祖父笑而不语。

于是,我悄悄跑到河里,聚精会神地端坐于河边的大石头上,偷偷学太公钓鱼的样子。面对静静流淌,波澜不惊的河水,我甚至想清楚了:鱼儿在水中探清情况,会一跃而出,猛地咬住直钩,吞下去,在被我无比兴奋和得意的笑声拉上岸来。

然而,一天,有一天过去了。

始终没有鱼。我气恼地砸断直针,换上长线弯钩,再垂入潭的深处。

很快,就钓了一些鱼。、

那一年,我开始明白了。我钓的是鱼,鱼钓的是饵,我钓着了,它们没有钓着,反而松了性命。

后来,渐渐读懂了姜子牙之垂钓。他钓的不是鱼,他不一定喜欢钓鱼,但是他钓了,钓得出神入化。据记载,姜太公是在七旬高龄的时候开始痴迷钓事的。因对商纣暴政看不过去,便赌气辞官跑到西周属地。秦岭脚下,环境幽雅,景色秀丽。但见绝壁上苍松迎客,飞瀑旁碧草成湖。谷里多大山,多大树,有麋猴积聚于枝头,有鹰隼翱翔于蓝天。

姜太公自然满意,搁下行李悄悄坐下来,这一坐就是八九年。晨听杜鹃婉转啼鸣,夜和叫蝉闲歌流韵。姜太公“意不鱼,只在王与侯”,钓得特别认真,特别仔细,气宇轩昂地钓,钓得禅意弥漫。最后的结果是,他等来了周文王,收拾好满腹经纶的钓竿与文王并肩而去。

世界上本有许多事物都是可以钓的,有时无所谓钓的。数千年的历史文明长河中,志钓者,能钓者,善钓者,又何以数计。当然,能史册留名的往往是那些让后世仰慕的真正的钓者。

譬如庄子,他也喜欢钓。史书并没有记载庄子有钓鱼的特长或者是吃鱼的嗜好,可是,这位疯疯癫癫的老人常常忘不了的就是河边钓鱼。庄周是一个典型的悲观厌世主义者,他认为“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于是玩世不恭,随俗浮沉,并且否定一切,以山木不才免伐,雌雁不鸣免杀的现象论证自己做人最好“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消极“无为”的观点。他得出的虚无主义结论不容易为人接受,但我们却不得不承认这位古代哲人的洒脱与伟大。同他的散文一样,他钓鱼的模样是极富浪漫色彩的

天为帐,地为席,云顶飘歌声。庄子在濮水河畔高歌,抛钩,“将曳尾于涂中”。钓鱼本应安静,他却不然,他认为鱼也可与人交流。湖中鱼与岸边人唱着歌,谈着话,甚至还会辩论一番。庄子不怕惊跑了鱼儿,鱼儿不会被他惊跑。或近撒于茫之地,或遥扬与苍苍之天,且歌且钓,钓得不同凡响。

庄子钓的是《庄子》,是哲理;钓的是虚无,是逍遥,是大自然。

可能,最有个性的钓者,是“独钓寒江雪”的柳宗元。

这个困苦一生的唐人不但游记写得清新俊秀,而且有一手垂钓绝技。大雪天,鸟飞绝,苍茫路,人踪灭。寒气逼人的河面,一只小船破冰挺立,船头老翁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岁月的印痕。他面带微笑,心一境性,钓得物我两忘。

他钓的是什么?

是昂首天外,不愿与“群鸡”合伍的品格;还是超尘脱俗,不愿为“蜗角”名利所拘的情怀?

许多人读过海明威笔下的额《老人与海》。饥饿的老人钓着了鱼,而巨大无比的鱼却负痛将他拖至烟波浩渺的大海深处。经过与大鱼的搏斗,再经过与鲨鱼群殊死的搏斗,老人划着疲惫不堪的小船又回到了那个村子。他赢了,哪怕随船只带回的只是一副空空的大鱼的骨架和一把被海风吹白的乱蓬蓬的胡子。

从老人身上,或许我们可以知道什么叫做信念,什么叫做不可战胜的力量。钓,不仅可以见出品格,还可以见出精神。

钓事兴盛不只古代。

现代人垂钓之意不在鱼,而在心情,是野趣。至于城乡两往,更是“钓”的一种风情,一种文化。城里人到乡下去,钓得一些淳朴,一些感动,谓之采风;乡里人捏着渐渐鼓起来的口袋到城里去,钓得几担繁华。欢欢喜喜地钓,钓得两全其美。

所谓君子之钓,四季开朗;小人之钓,日夜戚戚。

真正的钓者,于沉默处钓歌声,于泪光中钓笑颜。

真正的钓者于绝望中钓出希望,于痛苦中钓出欢悦,于阴雨季节钓出朗朗晴天。

春钓明媚,冬钓雪。

轻舟短棹

怀念南方

飞来的眸子。哦?燕子,是你!

我知道你会飞来。因为,我们都喜欢雨声,别追忆,会累了月光。

每一天,没一个季节。我飞过十二月,抵达长满阳光和花的三月。这样的日子,我写梦,写屋外的樱花、翠竹……以及你的笑脸。并为你吹一支夜曲,听雨。

是啊,一双浅怨的眼眸,走进了我的小窗,又藏了多少个深秋。于是,我在那清凉的眸子里,对月而歌。那是一泓秋水般明净的忧愁。

燕子,你飞来了,带来了南方的绿,是否用心与我听山城的雨?

一灯如豆。

我与岁月擦肩而过时,影子还在柳树的枝梢上等待回声。

谁的歌声,划破夜幕,吹去了我的烛?一行泪水从诗歌的标题里留下来,穿行在长长的廊亭。

燕子,这两种表达是否都可以叫做歌声?

把往事就那么分成一行,又一行专心致志地排来排去。真心渴望,有一天秋天的果实打起甜美的鼾声,那时候,我还陪伴着你,陪你在清凉的月色中采摘带有露珠的荷叶,然后,给你做一盏永不熄灭的灯。

笛。

我爱笛。我的笛是一道清秀而永恒的风景。

一根神奇的竹,始终在心与手之间跳来跳去。

笛不是笛,它是微笑做的。笛在天山上的雪莲,笛在北大荒的狼背,笛在天南的星,海北的月。

笛被父亲在雪地里拾到,再经过母亲的手,给我。

我的笛与笑声同在。笛在我的春天或冬天挺立。

这种观点多好。你说,人只有在两种状态下最快乐。一是记起一切,二是忘记一切。

我也记起了一句话,只要纯真尚在诗人的梦中留存,黑夜里就有光,有白昼,有燃烧的爱情,还有美酒。

昨天,我们同时说“活下去,就是伟大。”

你说,给我一支笔,一支画笔,我要画一片森林,画一阵狂风;你说,我要练字,我要画画,我要写诗,我要锻炼身体。

离群的孤雁?每个人都是孤雁。因为,人总有孤独的时候。听着歌,眼看夕阳渐渐西沉,这时的愁绪也清静如水。萨克斯的曲子,总是让我们默默地感动。“灿烂的忧伤,辉煌的凄美,紫色的浪漫……”,语言跟不上你的形容,真实的感觉是一片散文。

“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渴望一种纯洁和清白的感觉。它无关道德,却有关灵魂。”有时候我想,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乎自己的灵魂,同时,保护好自己的另一双眼睛,道德的问题就解决了。阳光肯定灿烂。

想写一首诗,未完成,还放在桌子里。

有这样几句“我是/西伯利亚的一匹狼/若说西伯利亚的狼很多/你会发现我就是狼王。

狼是高傲的,不是残忍;是聪明的,不是狡黠;是孤独的,不是荒凉。

狼王思想,麦子精神,这很好。

草原在心里,天山在心里。这很好。

一位作家说,森林因为有了梦,才有了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