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路面被雨水激起一层雨雾,
青色屋檐下,避雨的我们青涩地亲吻。
而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一样的面容,一样的姿势,一样深邃的目光,我却再也想不起他嘴唇的温度。也许多年以前和我接吻的少年,不过是一场雨后的倒影。
原来最苦涩的,是岁月的秘酿,将回忆发酵成假象,过滤掉心动的过往,最后用残酷蒸馏出甘冽的佳酿。
星期六的早晨,我被执著的门铃声吵醒,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下楼开门,是快递人员送来了包裹。
包裹里放着一小盒精致的喜饼和一张大红的喜帖,我打开喜帖,看见周凌的名字,里面还夹了一张小字条。
云喜,恭喜我,我就要结婚了。十分怀念我们的高中生活,想借此机会与大家重聚一次,追忆我们的似水年华。希望你可以和顾轻决一起来,一定。(如果可以联系到胡莱莱,让她也一并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发到她家里的快递被退回了。)
周凌是我的高中同学,因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我们都戏称他为“眼镜兄”。眼镜兄在高三开学没多久就转去了外地,所以他不知道我和顾轻决已经分手也在情理之中。难为他这么多年竟还找得到我的地址。
我把睡梦中的胡莱莱踹醒,告诉她周凌要结婚了。
胡莱莱翻了个身,拿着喜帖看了一会儿,突然伤心欲绝地咆哮了一声,我操!
我说,不要嘴上逞强,要用行动告诉他你能行!
胡莱莱完全没打算理我,一边拍打着她的胸部,一边继续咆哮,天哪,这个世界太可怕太残忍了,周凌竟然要结婚了!竟然还让我去参加他的婚礼!他想干吗?让我在婚礼上泼他的新娘一脸硫酸吗?天哪,云喜,这实在是太伤害我了……
胡莱莱扭曲的表情,让我不得不回忆起她和周凌短暂的恋爱史。
在我的印象里,周凌一直是一个很有品格的男生,气质温雅,心气直爽。不然他也不会在和胡莱莱交往一个半月后,毅然向她提出分手,而分手的理由也十分简洁明确:每次和你在一起,我都会感到窒息,原本我以为这种窒息来源于爱情,但是我突然发现,这种窒息是因为你实在是太胖了。
当下胡莱莱就窒息了,她哭了,像一根哈尔滨红肠那样,艰难地蹲在地上,泪流满面。
自那之后没多久,每天早上都可以看见一个健硕的胖姑娘,在复宁中学的操场上卖命地狂奔,尽情地挥洒着胖子的汗和泪,一边跑一边喊,胖子没前途,胖子没真爱。那情形就如非洲犀牛欢快地跑入草原,身后扬起漫天的滚滚黄沙,情形十分悲壮。
就是在那段时间,夏微主动帮助胡莱莱进行瘦身锻炼,并将她拉入了我们的朋友圈。
胡莱莱在友谊的扶持下,很快就从与周凌分手的悲痛中挣扎出来,再次回到一顿饭吃四碗的生活常态,减肥什么的对她来说早已经和周凌一起成为了过眼浮云。这导致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我都被胡莱莱残酷地剥削着,无论是午饭还是晚饭……
高三开学后没多久,有一天,周凌突然截住了走在放学回家路上的胡莱莱。他说,虽然我们不能在一起,但是我还是希望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这张银行卡你拿着,明天我就要转学去B城,希望我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如杨柳般纤细。
说完,把银行卡塞进胡莱莱的掌心里,伤痛欲绝地转身离开了。
胡莱莱手握银行卡呆立在风中,过了很久很久,她才热泪盈眶地对我们说,天哪,他忘记告诉我银行卡密码了……
我和夏微默默望了一会儿波光粼粼的江水,对她说,可能他是想让你往卡里打款……
就这样,胡莱莱的初恋在一张没有密码的银行卡上,画下了圆满的句号。
现在周凌要结婚了,这让至今依然单身的胡莱莱非常不平衡,但是如今的胡莱莱早已在科技与汗水的改造下,变成了一个如杨柳般纤细的绝代妖姬(她自己说的)。
她只要一想到周凌看见她后,做出的各种惊讶反应,就非常欢愉。于是,那段时间的胡莱莱,面部表情常常变幻莫测、风起云涌。
我想苏重也应该收到了周凌的喜帖,就没有特地联系顾轻决转告他周凌的婚事。
《鲸世》的进度一直都在计划之中,由于绘本的整体风格偏向于成人世界的童话故事,因此企宣部提前打出“六一儿童节全国上市”的宣传广告。
可可感慨,宫屿可是出了名的拖稿大王,以前在《漫画斋》连载作品的时候,经常开天窗,逼得编辑扬言要去他家楼下先上吊后自焚。没想到签了咱们公司后,突然人品爆发,这下你可省心了。
太夸张了吧。我瞪大眼睛。
可可说,你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年头,靠谱的写手是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你呀,就知足吧。
顺利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我决定去看看这位靠谱的罕物,顺便督促一下绘本的进度。
画室的大门敞开着,罕物正趴在电脑桌上打瞌睡。见我进来才起来伸了个懒腰,下午五点钟的阳光如金色的流沙,薄薄地铺满一整间画室,映得宫屿的面容绯红。
怎么还不回去?我问。
画完这一张就走。话音刚落,他就打了个喷嚏。
我说,这几天流感严重,你注意不要感冒了。
宫屿嗯了一声,我这才发觉他的声音特别沙哑,脸上的绯红好像也和夕阳没有太多关系。
你感冒了?我有些意外,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竟然是滚烫的。
宫屿怔了一下别过头去,说,小感冒,吃了药就好了。
小感冒怎么会烧成这样?我放心不下,把他的外套拿过来递给他,走,陪你去医院打针。
我不去。他突然脸色铁青地回答我,顿了顿,又说,真的只是小感冒,我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我便没再强求,嘱咐他多喝热水,记得吃药后就离开画室。
胡莱莱早早地开着她的Q7在公司楼下等我,因为第二天是周凌的结婚典礼,她打算连夜血拼加护理,把自己最清新脱熟、妖娆魅惑的一面展现出来。虽然我一再强调,一个正常人很难同时将这两种气质表现出来。
路上胡莱莱问我,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在婚礼现场震惊全部来宾,并且还让新娘颜面扫地,而周凌又不会太生气?
我努力思考了一下,说,你可以试试在婚宴开场的那一刻裸奔。你的胸绝对比新娘的饱满,她一定颜面扫地到想死的地步。至于周凌,我想他应该不会因为你的C罩杯跟你发脾气。
胡莱莱不顾自己正在开车,用她的胸狠狠撞了我一下,羞愤难当地说,讨厌讨厌讨厌!你比夏微还讨厌!
我被她撞得肝胆俱裂,反驳道,你又不是没裸奔过!
高三那年的某一天,胡莱莱不知何故,一个人喝了两瓶二锅头,差点酒精中毒。比这个更可怕的是,她竟然翻出寝室绕着操场疯狂裸奔,一边跑一边唱,肥肉脱掉,脱掉,肥肉脱掉。吓得我瞠目结舌差点报警,好不容易才用被子把她捆住拖回寝室。
胡莱莱一怔,严肃地说,阮云喜你不要血口喷人,那怎么能叫裸奔,当时我的脖子上明明系着一条豹纹丝巾的!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她说的是事实,如果没有那条豹纹丝巾,我也没那么容易把她活捉回去……
自那之后没多久,她就跑去韩国整容瘦身,整整一年后才回来。
说话间车子已经驶进停车场,这个时候手机响起,是三子。
他问我,小云喜,你忙不忙啊?
我说,正要陪胡莱莱逛街,什么事?
三子说,我来G城谈一笔合作项目,要一个礼拜左右的时间。来之前宫屿感冒了,有点发烧。今天下午打电话过去,听见他声音哑得厉害,这都已经三天了,我有点担心,想让你帮我抓他去医院打一针。
我笑他,三子,你的宝贝弟弟已经是个二十六的大男人了。
三子叹息,你有所不知,那小子从小就怕打小针,让他打退烧针跟要他命似的。你帮帮忙,说什么也要带他去医院把退烧针打了。
我知道三子素来紧张宫屿,二话没说,直接打车就奔着宫屿的公寓去了。
门铃响了很久宫屿才出来开门。他穿一件藏蓝色的长袍睡衣,大大的衣领露出一大片微微发红的皮肤,疲惫的眼神透出一丝病态的虚弱。
你怎么来了?他让我进屋,声音哑得几乎听不大清晰。
我说三子不放心你,让我来看看。
我哥就是这样。他笑笑,乖乖地蜷曲在沙发上。
我伸手探他的额头,似乎比下午在公司的时候还要热一些。
家里有温度计吗?我问。
他点点头,在急救药箱里翻出温度计夹在腋下。
我把来时在路上买的退烧糖浆拧开递给他,说,不想打针就乖乖喝药。
宫屿挣扎了一下,咕噜咕噜地把药水喝光。
五分钟后,我看了一下体温计,三十九点五摄氏度。我有点吃惊,吼他,烧得这么严重,你还在家里窝着!
宫屿异常痛苦地打了个大喷嚏,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说,我吃过药了……
我简直懒得答理他,到他的卧室随便拿了件外套丢给他,说,穿衣服,去医院。
他慢腾腾地把胳膊塞进袖子里,哭丧着脸说,不去不行吗,我可以再多吃点药。
不行!我又找了条围巾出来,他乖乖地把脑袋垂下来,说,你给我系,不然我不去。
我眼睛瞪得老大,一圈一圈地把围巾给他系好,赶紧拉着他到楼下拦了辆车去医院。
在医院里宫屿又闹别扭,死活不肯打肌肉注射,我看他吓得像个马上要哭出来的小孩一样,最后只好跟医生协商,换成了打点滴。
没一会儿,宫屿就倚在我的肩上睡着了。
为了让他睡得舒服些,我轻手轻脚地朝外退了退,让他可以侧躺着枕在我的大腿上。
宫屿睡着的样子很乖,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灯光下投射出一圈扇形的影子,毛茸茸的头发也因为生病的关系,柔软地垂在耳际。也许是高烧让他感到不舒服,他的浓眉纠结地皱成一个浅浅的川字。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轻轻地揉开了他皱着的眉心,睡梦中的小孩舒展了眉头,安心地熟睡了。
过了不久,我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凌晨,第三瓶点滴只剩下一点了。我摇了摇还在熟睡的宫屿,醒一醒。
宫屿睁开眼睛却赖在我腿上不肯起来,我浑身都疼,让我再这样躺一会儿。
我被他类似于撒娇的语气逗笑,告诉他发高烧是会出现浑身灼痛的症状。
又过了一会儿,我叫他,别耍赖了,快起来,我的腿被你枕了五个多小时,已经快断掉了。
宫屿这才昏昏沉沉地坐起来。我再一次探了探他的额头,烧退了些,但额头依旧很烫。
回去的时候医生给开了退烧药,嘱咐我回去后要仔细观察,如果持续高烧不退,很有可能引发肺炎。
我只好留在宫屿家照顾他,趁着他吃药的空当,在厨房熬了一碗糖水米糊给他喝。
喝完糖水米糊我对他说,乖乖睡一觉,我就在客厅,有事叫我。
宫屿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不介意你和我一起睡。
我介意!我迅速替他关上卧室的灯,不想因为看见他耍赖的表情,而莫名地心跳加速。
窗外的霓虹在夜幕中静静绽放。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给宫屿换一下额头上的冷毛巾,量体温,用酒精棉擦拭手心,就这样折腾了好几个钟头。天快亮的时候,我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就着窗外一层层退去的夜色喝完。
直到早上六点半,宫屿的体温才降至三十七点二摄氏度,已属低烧范围。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也许是太累,给宫屿换完冷毛巾后,就趴在他的床边沉沉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没有噩梦,没有回忆,没有蓝色小船和白色衣衫,只有宁静的黑暗温柔地包裹着我。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舒服地躺在宫屿的床上,微弱的光芒铺满窗帘,而宫屿不知去向。
我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闻到一股饭菜的淡淡清香,顺着味道一路找到厨房,看见宫屿正在炒菜,袖口随意地卷至手肘处,露出好看的线条。
你醒了?他转过身来看我,温暖地笑笑。饭菜马上就好,你在那儿坐一会儿。
我凝视了他一会儿,问他,感冒好了?
他高举铲勺学起了健美先生,亮出肌肉说,报告云喜护士长,病患宫屿已在你彻夜不眠的辛勤照料下恢复健康,马上下楼跑上一百圈也没问题!
我看着他骆驼一样大而清澈的眼睛,心里一暖,忍不住笑起来,难怪可可总说他卖萌,还真是没有冤枉他。
宫屿摆好碗筷,坐在我对面为我盛汤,桌上四菜一汤,样样色泽鲜美引人口水。我赞叹,这一桌的饭菜都是你做的?
宫屿点点头,不赖吧?你嫁给我,我就天天做给你吃。
我笑,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想做家庭煮夫?
他掐了一下我的脸颊,为别人我才不干,不过如果是为你,不只是家庭煮夫,还可以兼差贴身管家。
宫屿。我认真地问他,你的前女友是不是特别差劲特别丑特别极品?
为什么这样问?他笑得很开心,你在吃醋?
不然你怎么会喜欢我?我好奇道,我实在不知道你喜欢我什么。
因为你足够幸运啊。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孩子气的骄傲。
我瞪他一眼,你总是这样,谁也不知道你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宫屿收敛了笑容,认真地凝视着我的眼睛。他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不自信。但是相信我,我是真心喜欢你。
和你一起吃饭,我就觉得饭菜特别香;和你在一个公司里工作,我就觉得工作起来特别轻松;看见你笑,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即使知道你不喜欢我,每次见到你的时候,心里那种幸福的感觉还是抑制不住地冒出来。
我是不是太肉麻了点?他眨眨眼睛冲我微笑,快吃饭吧,已经是下午了,你真能睡,还打呼噜。
怎么可能!我抗议。
早知道你不承认,真该拿DV把你的睡相录下来。
现在没有证据你当然可以这样说。我不服气地道。
我知道我的语气听上去凶得毫无道理,凶得没有底气。因为此刻,我的整个胸腔里都弥漫着一股温热的暖流,像阳光炙烤后的金沙,它们温暖地覆盖着我,在我的身体里凝聚成让人沦陷的沙漠。
宫屿,原谅我吧。即使这样,我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勇敢地走向你。
窗外夕阳淡淡,晚饭后宫屿执意要送我回去,被我强行把他关在家里。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冒这个风险,让他因为送我而加重感冒。最后宫屿只好妥协,嘱咐我,回家后记得发短信给他。
我一个人踏着黄昏下婆娑的树影,慢慢地走回家,广场上有几只觅食的鸽子在咕咕地叫着。
到家后,我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
充了一会儿电,开机,胡莱莱的手机短信一条接着一条地涌进来。
天哪,云喜,你不知道周凌找了个什么样的女人做老婆!
我敢打赌他缺少母爱,并且十分向往家庭暴力!
我已经替你交了礼金,还跟周凌说你男朋友生病了,你要彻夜不眠地照顾他。当时顾轻决就在旁边,你不知道他脸色多难看,跟患了阑尾炎似的,哈哈哈。
真看不惯苏重这个老贱人,她怎么不干脆买条狗链把顾轻决栓在她的水桶腰上?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替你泼了她一身红酒,并且替你道过歉了,我的无辜演技简直可以去演喜羊羊,哦耶!
你怎么还不开机?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我要憋死了!
我实在不敢想象,周凌的婚礼被胡莱莱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只好给胡莱莱和宫屿各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们我已经安全到家。
没想到周凌打电话过来,他先是埋怨我重色轻友没有参加他的婚礼,然后通知我明天晚上和高中同学小聚一场,一起吃个饭,不许再放他鸽子。最后才告诉我胡莱莱在酒店喝多了,泼了苏重一身酒,又吐了她一身,已经被夏微带去她的公寓了,只是电话落在他那儿了,让我不要担心。
我一一应着,周凌突然来了一句,云喜,你该不会是因为顾轻决才不来的吧?我不知道你们分手了,所以那张喜帖才……对不起啊……是我疏忽了。
我说,你千万别这么想,我不去是因为……胡莱莱不是替我解释过吗?我不去真的是因为我男朋友生病了,明天的聚会我一定准时到场。
挂掉电话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刚才总像是在辩解些什么。事到如今,我还在为“顾轻决”这三个字犯难,简直可耻。
我懒得继续思考,冲了个澡,敷上一张面膜,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蒙头大睡。
第二天是难得不用加班的星期天,原本打算荒废一整个白天,睡懒觉、看碟片。下午却接到主编的电话,说印刷厂那边出了些状况,让我过去一趟。
我只好连午饭都来不及吃,就直奔印刷厂,事情有些棘手,一忙就是一整个下午。等我饥肠辘辘地从印刷厂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我祈求上帝让我可以赶上聚餐,可是,上帝显然懒得答理我。周凌打电话通知我饭已经吃完了,大家打算直接续摊去唱歌,让我别找错地方。
我顺手拦了辆的士坐进去,气若游丝地请司机开去周凌说的那家KTV。
远远地就看见周凌出来接我,他比高中时期胖了一些,头发也短了很多,我差点没认出来。我记得那时候的他,特别迷恋用刘海遮住眼睛的发型。
我们寒暄了一会儿,他把胡莱莱的手机还给我说,夏微和胡莱莱要去给服装店进货,今天不来了,咱们进去吧。
我感激他没有追究我迟到的原因,一路跟着他走过灯火辉煌的走廊。
他推开包厢的门,里面很暗,有个女同学在角落里深情款款地唱着梁静茹的《亲亲》,其他人围在舞池里乱哄哄地笑着叫着,是在拱几对从班级里走出来的恋人接吻。
我径直走进去,看见人群中吻得忘乎所以的几对恋人,其中就有苏重和顾轻决。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吻了多久,苏重踮着红色高跟鞋,双手紧紧地抓住顾轻决的衣领,她闭着眼睛亲吻顾轻决的嘴唇,朦胧光线里眉头轻颤。
我看不见顾轻决的脸,只一个熟悉的剪影笔直地立在那里,然后他推开苏重,一言不发地走出人群。
我愣在喧闹的黑暗中,忽然失了心神,起哄声一阵一阵穿刺着我的耳膜,我却听见光年之外我的爽朗笑声,在浩瀚的大雨中欢快地扩散。
那么遥远,那么遥远的曾经。
云喜,别想,什么都不要想。我在心里说,这不是打开回忆的大门,一头扎进去就可以解决的问题,谁都会有为前男友再伤一次心的时候,大家都一样,真的,最后一次,过了这一关就好了。
可是,回忆不听劝,它涌进来,声势浩荡。
十六岁,倾盆大雨冲刷着高远的天空,五米之外的景物全部被雨帘密密匝匝地阻挡着。我们站在学校收发室的屋檐下,紧紧地挨着彼此。
看起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了。我说。
顾轻决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买一把雨伞。
不用。我仰起被雨水打湿的脸,那是十六岁的面孔,雨雾中青涩单纯的阮云喜。
就这样跑回去吧?我说。
顾轻决点点头,脱下他的白衬衫罩在我的头上,然后他牵起我的手跑进大雨里。
雨太大了,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专心地跑,帆布鞋在路面上踩出哒哒哒的声音。我被雨浇得晕头转向,却快乐地大笑起来。
大雨越下越大,终于把我们阻隔在一家文具店门前。
空旷的路面被雨水激起一层雨雾,青色屋檐下,避雨的我们青涩地亲吻。
而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一样的面容,一样的姿势,一样深邃的目光,我却再也想不起他嘴唇的温度。也许多年以前和我接吻的少年,不过是一场雨后的倒影。
原来最苦涩的,是岁月的秘酿,将回忆发酵成假象,过滤掉心动的过往,最后用残酷蒸馏出甘冽的佳酿。
我拍了拍脸颊,幸好没有泪水。
一首歌唱完了,大家也闹够了。周凌带头让我自罚三杯,没参加婚礼聚会又迟到,不喝难解民愤。我爽快地喝了三杯,沿着杯沿撞上顾轻决的眼神。也许是因为一天没吃饭的缘故,胃里突然一阵痉挛。
三杯喝完,又有几个高中时期关系较好的同学过来灌酒,陆小虎早就喝高了,不知道拦着,跟个孙子一样在旁边起哄。几圈喝下来,我已经七荤八素,六亲不认了。
大家伙都多年没见,各自有了爱情,有了工作,甚至还有两个女同学已为人母。
于是我们为爱情干杯,为事业干杯,为家庭干杯,每个人都兴致高昂,最后还要为特价啤酒干杯,为服务生长得不错干杯,为地毯很干净再干一杯。
冰凉的啤酒顺着我滚烫的喉咙一路灌下去,抚慰着我,竟让我渐渐清醒起来。
每一个人都沉浸在高中时期的记忆里,那时候的我们多傻啊,青葱岁月,傻并快乐着。
你们别灌顾轻决啊,有种和我拼!苏重抢过顾轻决手里的酒杯仰头喝下去,嘴唇一抹,开怀大笑。几个男生大赞女中豪杰,干脆扔下顾轻决,真和苏重拼起酒来。
我的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马上起身跑向洗手间,才打开隔间的门,就把满肚子啤酒给吐出来了。胃里没有一点粮食,这一吐吐得我天昏地暗肝肠寸断,扶着马桶缓了半天也没缓过神来。
你说苏重在那儿穷显摆什么啊,整个复宁中学谁不知道顾轻决以前跟阮云喜是一对。外面突然传来小豆子的声音,小豆子是我们班个子最矮的一个女生。
另一个女同学说,防火防盗防前任,前女友虽然是过去式,但对小三的杀伤力不容小觑。她这是在演给云喜看呢,为了证明自己和顾轻决是无缝的蛋,别人别想趁缝叮。
小豆子压低了声音说,她和顾轻决要是没缝,那全天下的情侣就都如胶似漆了。我跟你说,要不是大二那年苏重跳河自杀,顾轻决才懒得理她呢。
真的假的啊?这么劲爆?
废话。小豆子神神秘秘地说,我大学跟她一个学校的,那时候苏重成天没事就往建筑系跑,恨不得把自己种在建筑系生根发芽满树开花。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大二那年,苏重突然从桥上跳下去了,是顾轻决把她救上来的。再后来就听说他俩在一起了。这年头,犯骚之心人皆有之,但真敢把命搭上的可少见,你说是吧?
也是,改天我遇见我们家力宏,也要勇敢地跳下去,让他非跟我好上不可。
少花痴了你,快走吧。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走远了,我趴在马桶上目瞪口呆,仔细思考了一下刚才小豆子她们的对话,刚思考出一点头绪,就又趴下去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
从卫生间爬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头很晕,像一只脑袋开花的鸭子那样,一摇一摆地回到包厢。
才一进门,就被小豆子她们几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机抢了过去。
我无可奈何地把自己扔进沙发里,这是我们高三那年无聊时常玩的一个游戏,内容就是随便抢一个同学的手机,按下一号键,不管拨通的是谁的电话,都要对接电话的那个人说,今晚我会打给你哦……
我知道自己抢也抢不来,就任小豆子举着我的手机,站在桌子上大声宣布,嘘——电话已经拨通了,让我们拭目以待!
整个包厢安静下来,我想你们就打吧,反正我的一号键是10086。
这时候陆小虎把手机拿出来,突然悲痛欲绝地怪叫一声,怎么打到我手机上来了?云喜,你不能这样……我可是有家室的人呢……
去死吧你!小豆子冲他翻了个白眼,泄气地把手机还给我,说,云喜你也太没有爆点了!这样重友轻色是不道德的。
谁都知道我和陆小虎是从小玩到大的亲兄弟,自然不会有人拿我们开玩笑。大家又开始说说笑笑,计划着凌晨续摊去早市吃早饭。
我大笑着接过手机,心情却无法平静。
事实上小豆子他们抢错了,她们拿走的是刚才周凌给我的手机,没错,那个手机是胡莱莱的。
将手机一号键设定为陆小虎的,其实是胡莱莱。
我觉得胸闷,一个人走出包厢,到外面透透气。
凌晨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天边零星地闪烁着几颗白色的星星。我蹲在台阶上想抽支烟,摸了摸口袋才发现自己很久没有买烟了。对了,我和宫屿约好了不抽烟的。
我站起来,突然发现顾轻决站在我身后。
云喜。他看着我,递过来一瓶解酒饮料,你也出来透气?
我点点头,接过饮料咕噜咕噜喝了两口,露出满足的表情,真凉快啊,谢谢你。
不知道为什么,我说话的时候有点紧张。
他冲我笑笑,没再说话。
我们两个就并排蹲在台阶上,看着远方一点点亮起来的天空,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尴尬或者不自在。想想也是,我们曾在一起那么多年,对彼此的存在早已习以为常,此刻再来说什么尴尬别扭,反倒有些做作。
凌晨时分的空气里,有一种独特的清凉弥漫在我们四周。
你过得好吗?他突然问我。
啊?嗯……很好。我结结巴巴地说,你呢?过得怎么样?
一样。他没有明确地告诉我是好还是不好,低头晃了晃手里的饮料瓶子,目光放得很远。
过了很久,顾轻决说,我知道你恨我。
我说,我不恨你。
他说,我知道你会说你不恨我,但其实你恨我,我知道。
我被他绕得有点晕,就没再说话。
最后一口饮料喝完的时候周凌跑出来喊,顾轻决,快去看看苏重,她喝多了。
知道了。顾轻决站起来对我说,一起进去吧,外面风大。
我摇摇头,我想再待一会儿,你先去吧。
顾轻决点点头,转身走向灯火辉煌的长廊。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会儿,突然叫出他的名字,顾轻决。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我。
我被他看得慌了,阮云喜,你这是在做什么啊?是为了证明顾轻决会为你停下走向苏重的脚步吗?别幼稚了,即使他现在转过身来看向你,可是,几秒钟后,最多也就几分钟后,他势必还是要走向苏重的,不是吗?
你们已经分手了。
他是苏重的男朋友,这个男人,他现在跟你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可是,真的没有关系吗?
顾轻决。我迎上他悲凉的目光,我说,刚才我说的话里,有一句是真话,有一句是假话。
我知道。他说。
我知道你知道。我说。但我还是想亲口说给你听。我笑笑,好了,现在没事了。
你简直无可救药。我对自己说。
我知道他知道,一句真话,一句假话,他一定会懂。
真话是,我不恨你。
假话是,我过得很好。
顾轻决,事实上我过得一点也不好。
我害死了我哥,我妈差点精神失常,没多久我爸就和她离婚了。我妈不认我,一个人去了外地,我爸也出国了,有了自己的新家,自己的新女儿。
自那之后,我每天晚上都被噩梦吓醒,梦见阮云贺被呼啸而过的火车撞得面目全非,梦见你面无表情地甩开我的手,一个人走远。
我想离开这儿,每一分每一秒都想逃走。可是,我不敢,我怕我走了之后你就会回来,我怕我会错过你,因为我想你总有一天会对我解释些什么。
现在你终于回来了,却是和苏重一起。
我闭上眼睛,眼眶里一阵刺痛。
理智用光了,醉意涌上来,我越发觉得头痛欲裂。
我挣扎着睁开眼睛,却看见宫屿站在稀疏星光下,静静地看着我,清晨朦胧的雾气呈现出一种妖娆的错觉。我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你怎么在这儿啊?我问。
陆小虎打给我的,说有一个酗酒的小朋友需要我送她回家。他展颜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也笑,那你是陆小虎派来的黑骑士?
你可以这么理解。他走过来,把外套披在我的肩上。
我仰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看着他,真可爱啊,清澈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孩子般天真的表情。我干吗不去爱他呢?我可以爱他吗?
被酒精浸泡的大脑不容许我多加思考。
我说,我饿了。
宫屿说,带你去吃饭。
我说,我累了。
宫屿蹲下来,说,背你去吃饭。
OK。我站起来,趴在他的背上。
宫屿稳稳地把我背在背上,慢慢走向远处晨曦来临的方向。
一路上我只觉得浓浓的困意一阵阵地袭来,我挥舞着手臂嚷,什么破车啊,晃得我脑袋疼!
宫屿哭笑不得,这位乘客,你要知道我现在是超重驾驶啊,你再忍忍,马上就到站了。
我这才安静下来,乖乖地把脸颊贴在宫屿的后背上。真暖。
黑骑士……我要睡一觉,到站了告诉我……我迷迷糊糊地嘟囔。
好。宫屿柔声应着,你乖乖睡,到家了我再叫醒你吃早餐。
也许是他的声音太温柔,也许是酒精已经成功地在我体内占领了高地,我像回归海洋的游鱼,疲惫而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梦里的我一直在呕吐,吐出很多很多蓝色的海水,医生问我为什么喝那么多的海水。我告诉他,我要把海水喝干,这样蓝色小船就没法开走了。
我觉得这个想法实在是太有创意了,于是更加卖力地吐起来。
吐着吐着我就哭了,因为我发现有人在一下一下拍着我的后背,一边拍还一边假惺惺地安慰我,没事的云喜,都过去了,过去了。
这个人的声音非常耳熟,让我听了安下心来。
我想,真的都过去了。
或者,这一切根本就只是一个荒唐的噩梦。我在梦里受了伤,在梦里流过泪。不过梦很快就会醒了,到时候就会有阳光洒在我的眼睑上,暖暖的触感是那样真实。于是,我在那样真实的温度里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坐在高中的教室里,讲台上的化学老师正在瞪着我,我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然后我回过头去,看见顾轻决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拧着魔方,阳光温暖地笼罩着他的轮廓。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相视而笑。
我想下课后一定要告诉他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们散落天涯。
我要好好地问问他,顾轻决,你爱我吗?
会爱我一辈子,永远永远不和我分开吗?
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