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正以我们所不知道的理由或相遇重逢,或散落天涯。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虽然从前的我宁愿在自己身上发生更多不好的事情,也绝不愿意和你分开,但是我们好像就注定了不得不离开彼此似的,抵死挣扎也没有用,彻夜不眠也没有用,痛到痉挛的心脏也一点忙都帮不上。
当九月来临的时候,我们这一群人一起搭上了飞往K市的航班,去帮顾轻决和苏重筹备婚礼。
他们两个已在我们之前先行抵达K市,并为我们订好金石湾的客房。
所以,“我们这一群人”指的是作为伴娘的我、担当伴郎的宫屿,同窗夏微、陆小虎、胡莱莱,以及作为同窗家属的——释俊男。
大约在三个月以前,当我和夏微坐在“五月”新进的皮质沙发上,夸赞着彼此新买的鞋子时,胡莱莱像一个索命冤魂一样,披头散发地飘了进来,然后,在我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给我们下了猛料。
她低着头站在我和夏微面前,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她怀了陆河的孩子。
趁着我们瞠目结舌的空当又接着说,我告诉他了,以为他会高兴,可是,他却往我手里塞了一千块钱,告诉我别当真,然后,就失踪了。
我和夏微放下手里的鞋子,严肃地看向她,确认她是不是在和我们开玩笑。
胡莱莱也抬起头看着我们,“五月”迷离的灯光里,只看见一双无助的眼睛,就像失控的水龙头那样源源不断地滚下眼泪。
我和夏微错愕地对看了彼此一眼,我知道那一刻的夏微一定和我一样,心脏都被那个叫陆河的狗娘养的狠狠地掐了一把。
一股凉飕飕的风从门缝里苟延残喘地爬进来,在我们周围悄无声息地吹来吹去。
是释俊男打破了这死寂一般的沉默。他在“五月”做服务生已有一段时间。
他走过来抓住胡莱莱的胳膊,一张脸气得发红,他说,走,我带你找那个畜生算账去!
胡莱莱固执地甩开他的手,哭着嚷,他躲起来了要去哪儿找!
释俊男一怔,肥胖的身体一下子松懈下来,语气也柔和了许多。他像哄劝自己的女儿一样,心疼地对胡莱莱说,莱莱你别哭,我一定把那个畜生给你找出来,给你讨个公道!
一直沉默着的夏微,这时候也回过神来,面色冷静地说,找他有什么用,彼此都是大人,各自为各自负责。要怪就怪莱莱信错了人,当了真。虽然她现在装得多冷静似的,但是我知道现在她的心比谁的都乱。
胡莱莱才刚要止住的泪水又一股脑地流下来,她抽出一只手狠狠地擦了一下眼睛,一边哭一边喊,你到底还算不算朋友,不给我撑腰就算了,还怪我活该!
夏微被她气得火冒三丈,现在跟你说好听的有什么用!怀都怀上了,这个孩子到底要怎么办?
下一秒,大家都被这个最现实,也最迫在眉睫的问题给愣住了。
整个大厅里都是静悄悄的,外面嘈杂的世界仿佛因为夏微的这个问题,瞬间和我们一分为二。
一片错愕的死寂里,又是释俊男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结巴的声音和坚定的眼神,在这个让人窒息的夜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释俊男看着胡莱莱,就像罗密欧看着朱丽叶那样,以一种宣誓的口吻轻轻地说,莱莱,你别怕啊。我跟你说,你做什么样的决定都不要有后顾之忧,因为,我会负责到底。
如果你想生下来,我愿意给你养。我虽然没什么经验,但是我们小区好多小孩都很喜欢我。我,我觉得,胖一点的人,能和孩子玩在一起……如果你不想……那……那我就陪你去,我陪着你、照顾你,给你煲有营养的汤……
这种毫无逻辑的安慰,似乎对胡莱莱起了点安抚作用。她渐渐止住了泪水,郑重其事地对释俊男说,闭嘴!要生要死是我的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释俊男是这么跟她解释的。他说,你跟我没关系,是因为你不喜欢我。但是我绝对跟你有关系,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必须把你照顾得好好的,只有你高兴了,我才能高兴。
那一瞬间,我觉得释俊男的形象突然就升华到了一个高度,这年头只见过抛弃妻子的负心汉,还真没见过上赶着给人当爹的活雷锋。
尽管这样,一直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的我,还是在释俊男和胡莱莱温柔交错的眼神里,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胡莱莱。我尽可能以一种不歧视、不鄙视的口吻对她说,你能解释一下,你裙子后面那一片从刚才开始就不断扩散的红色,是怎么回事吗?我想如果那玩意不是你孩子的话,应该是你的“大姨妈”吧?
夏微也绕到胡莱莱身后看了一眼,非常愤怒地说,你下次怀孕前,能不能先问问“大姨妈”的意见!
胡莱莱大惊,泪珠儿还挂在脸上,却用欣喜的口吻不可思议地尖叫,不对呀,怎么推迟了二十多天呢!吓死人了!“大姨妈”怎么可以这样调戏我,真讨厌!
因为这件事,我和夏微有三个月没答理她。
而就是在这三个月里,胡莱莱和释俊男之间,因为一场迟来的“大姨妈”而引发的爱情,突飞猛进,两人于九月初登记闪婚。
至于陆河的那一千块钱,已经被胡莱莱用于安抚我和夏微受到惊吓的心灵,也算是死得其所。
而现在,我看着坐在头等舱里打情骂俏的胡莱莱,忽然有一种时光飞逝的错觉。
我这么美丽你配得上我吗?胡莱莱拧眉捶打着释俊男胖乎乎的胸膛。
释俊男眉眼舒展,温柔地回答,那……我就先按揭你百分之三十的美丽吧……
航班抵达K市的时候已是黄昏,灼人的阳光渐渐退去,但空气里依旧吹拂着一阵一阵温热的风。
我们在金石湾的前台领取房卡后,便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三间客房,我与夏微一间,宫屿和陆小虎一间,已婚夫妻胡莱莱和释俊男一间。
房间宽敞明亮,离海滩仅几步之遥,远远地可以看见海边拾贝壳的妇女和小孩,戴着一顶巨大的金色的草帽,在傍晚的海边走走停停。
与本地人的装扮不同的,便是和我们一样的异地游客,男男女女成群结队地在沙滩上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他们身后常常跟着一些兜售贝壳的孩子,被阳光晒得红彤彤的脸颊认真地对着你,买一串手链吧,只要三块钱。
如果你买下其中一个的,就会有更多的孩子聚拢过来,纷纷亮出自己手上挂着的彩贝。
曾经的顾天蓝也是这样一群孩子中的一份子,光着脚丫在海滩上来来回回地跑,洁白的牙齿,闪烁的眼睛,手腕上挂满七彩斑斓的彩贝。
这里是顾轻决的故乡,他父亲的骨灰埋在这里,他的童年也葬在这里。
是苏重不顾父亲的反对,执意要在K市举行婚礼,她凡事为顾轻决着想,将来会是个好妻子。
房间干净宽敞,我和夏微放好行李,呈大字形躺在舒服的大床上,休息片刻后轮流冲了个澡。等我们换好衣服,准备到大厅和大家集合的时候,K市的夜晚已经来临。
陆小虎提议晚餐就到沙滩上办烧烤派对,于是大家便租了烧烤用具,集体向海边出发。
九月末的海边已有了凉意,才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先前的那股闷热气流已经散得干干净净,入夜的凉风渗进皮肤。
三个男生架好烧烤架的时候,苏重和顾轻决也买好了肉和蔬菜,匆匆赶了过来。
他们十指相扣,拎着大包的食材朝我们微笑,我从不知道苏重的笑容可以这样美好,表情天真幸福得让我不敢多看一眼。有一阵海风猛烈地灌进我的喉咙,我慌乱地转过身,告诉自己此刻的我很豁达、很平静。
夜晚的海滩显得有些冷清,海水深黑如幕,在远处寂静地翻滚。我穿着人字拖,蹲在地上负责烤土豆。宫屿拿了一件外套递给我,也穿着一双人字拖在我身边蹲下来。
我看着他气定神闲的样子,忍不住差遣,去帮我拿一罐饮料过来。
他一张无辜的脸凑近我,无赖地笑,让我亲亲你就去。
我皱眉,那你帮我烤土豆我自己去拿。
宫屿笑得更无赖了,那得你亲亲我才行。
看着他脸上单纯的笑容,我的心就乱了,举着土豆跑到夏微身边去。
离我们不远处的烧烤架上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大块的肉排架在上面,冒着烟火香。一阵风袭来,呛得陆小虎和释俊男都捂着眼睛,拔腿往海里跑。苏重和胡莱莱为大家分配盘子和酒杯,顾轻决带来了一整箱的啤酒,等着被我们消灭掉。每个人都在雀跃着、忙碌着,只有夏微一个人在一旁,沉默地烤着半只羊。
我们都知道她还在生陆小虎的气,而且这一次后果真的很严重,因为在半个多月前,陆小虎把三子给打了。
那天是星期天,我和陆小虎约好一起去打桌球,回去的路上就远远地看见人群里两个熟悉的身影。
我和陆小虎就站在人行道的这头看着他们,当红灯闪烁了几下,转换成绿灯的时候,三子的手自然地搭在夏微的肩上,与她一起朝我们这边走来,气氛慢慢变得很不自然。
夏微,陆小虎说,夏微。
风吹过来,谁都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的时候,三子就挑衅似的吻了夏微的嘴角一下。
他说,陆小虎,我这可不叫横刀夺爱。
然后,陆小虎的拳头就挥了过去。三子沉默地擦了一下嘴角,两人便当街打了起来。
我吓坏了,冲上去拽着陆小虎的胳膊,想要分开他们,但是被他一把推开。我看见三子毫不客气地将陆小虎打倒在地,然后,骑在他的身上,一拳一拳地打下去。而陆小虎也不甘示弱地挥舞着拳头,很快翻身占了上风。
你们别打了!我几乎带着哭腔想要靠近他们,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可我势单力薄,怎么也没办法把他们拉开。
就是在这个时候,夏微非常冷静地走过去,把陆小虎从三子的身上拽了下来。她挡在两人中间,冷冷地看着陆小虎说,你这是干什么?你知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很蠢、很幼稚?
我看见陆小虎的眼眶通红,嘴角和下巴上都有零星的血丝,他气喘吁吁地说,我爱你,夏微。
夏微说,给三子道歉。
陆小虎说,你聋了!我说我爱你!之前我打了你,可是,我后悔了,我爱你!
夏微说,这跟你打了三子并不是因果关系,而且,我也不需要你爱我。
然后,陆小虎就哭了,沙哑的声音就像是从喉咙里爆裂出来的那样,他哭着冲夏微喊,我就是爱你怎么了!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就是要让别的男人都爱不成你!我不就是打了你一巴掌吗?你至于折磨我一辈子吗?你至于吗?
夏微僵硬地抿了一下嘴角,一双眼清澈极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走过去扶起三子,扯着他受伤的胳膊慢慢离开。
那天的陆小虎哭得很惨,像个小孩一样蹲在路边,哭得天都塌陷了。他说,云喜啊云喜,你说夏微她怎么能这样,我把打过她的手砍了还不行吗?她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能原谅我……
其实我也很想问问夏微,只是那一刻的我却只能悲伤地蹲在陆小虎身边,安静地陪着他。
究竟是胡莱莱太草率、太单纯、太干脆,还是夏微太严谨、太执著、太残忍,是不是越简单就越能够轻易接近幸福?我不懂,有些事现在想不明白,将来也永远不会懂。
后来我问三子,那天为什么要故意挑衅陆小虎,以他成熟的行事作风,万万不会做出这么明显的幼稚举动。
三子愉快地笑了笑,说,云喜,我一直以为你和陆小虎是一路人,天真得冒傻气。但是,我今天才发现,你比他要嘴甜懂事得多。那天我是跟自己打了个必赢的赌,如果陆小虎没什么反应,那算我赌赢,我会不遗余力地追求夏微。你也知道我喜欢夏微,如果他们两个有任何一个被我激怒,也算我赢,就当我给这两个闷葫芦一样的小朋友帮了个忙。我是喜欢夏微,可我知道陆小虎比我还喜欢。
我叹了一口气,你是推了陆小虎一把,可是,夏微还站在原地呢。
三子点燃一根烟,饶有兴致地说,那就要看我这一把把陆小虎推了多远,他们之间剩下的距离,应该难不倒陆小虎这个傻小子。更何况……他顿了顿,微笑着说,夏微也不是站在原地,至少那天她不经意地责备我,不该对陆小虎下那么重的手。
我对三子的话还记忆犹新,因此看向夏微的眼神也是饶有兴致的。火光照亮着她大半张脸,细致坚定的五官里似乎还透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和希望。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玩到很晚,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快乐,彼此间的嬉笑也是心无城府的模样。直到胡莱莱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我们才用海水熄灭了炭火,打道回府。
夏微疲惫地早早躺下,不一会儿便已熟睡。与她一床之隔的我却躺在床上不见一丝睡意,月光如泉水般泻进来,窗外夜幕深深,星光点点。
还有两天就是顾轻决的婚礼。两天后的清晨,顾轻决会按照这里的习俗,牵着苏重的手去走K市著名的九百九十九层石梯,石梯的尽头就是教堂,他们将在那里接受上帝的洗礼。
听说人最终只会和与自己有缘分的人在一起,也许这是真的,上帝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身边的夏微发出均匀的呼吸,我翻了个身,索性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
凌晨三点的海滩空旷而庄严,有种坚持。不是墨色的黑,亦不是惨淡的白,离蔚蓝还很遥远,正是此刻头顶天空的颜色。
我沿着海滩一路向上,想去寻找离这里不算遥远的那座教堂。
远处有几对在等待日出的情侣,紧紧地依偎着彼此,点着一束点点火光的烟花。我在他们那里买了一束烟花,想要点燃的时候才发觉身上没有打火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随身携带打火机的习惯了。
我只好拎着那束无法点燃的烟火继续前行,海水推得很远,出了海滩便是一条石子铺就的路。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顺着一排红墙绿瓦向左转弯,巨大的石阶便映入眼帘。
黑暗中,像是会抵达到某个深不可测的地方。
我踏上石阶向上攀登,没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想必是怕待会追上我的步伐时会吓到我。我很感激地顺着声音回头,只朦胧看见一个身影在抽着烟,手指间一点红色的火光若隐若现。
那人似乎怔了一下,犹豫地开口问我,是云喜?
我听见他的声音也有些错愕,顾轻决?这个时候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加紧脚步走过来,清凉的气息离我那样近。
还真是你,我睡不着,想去教堂坐一坐。他语气轻快地对我说。
我心下莫名怅然,脸上却狡黠一笑,笑吟吟地问道,这可就是传说中的婚前恐慌期?
他只是笑,并没有回答我。
我们默契而沉默地一起踩着石阶向上走,一层一层地走。不需要任何语言,就这样寂静地虔诚地走下去就好,比什么都好。
顾轻决你知道吗,和你分开的这些年,我哭过,也恨过。不是恨你,是恨我们分开了的事实,那种恨是何其刺骨,何其无奈又何其漫长。
可是,慢慢地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正以我们所不知道的理由或相遇重逢,或散落天涯。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虽然从前的我宁愿在自己身上发生更多不好的事情,也绝不愿意和你分开,但是我们好像就注定了不得不离开彼此似的,抵死挣扎也没有用,彻夜不眠也没有用,痛到痉挛的心脏也一点忙都帮不上。
你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时候的我,会有多绝望。
我甚至因为这样的绝望,刻意伤害过你的尊严——下地狱吧,和苏重一起。
可是,我希望你明白,虽然表面上是我用一把利剑毫不犹豫地刺进你的心脏,但实际上,说出那句话的我,也同样是痛不欲生的。
但是现在,那些原本看上去像是永世也无法磨灭的痛楚,却都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渐渐缓和了。
我似乎已经有足够的勇气,从你的世界里完整地走出来。
我知道此刻的你也和我一样,顾轻决。
你会像一个丈夫爱着妻子一样去呵护苏重。而我,也不会继续卑劣地逃避宫屿对我的好,是我太懦弱,让他不停地等,是我不好。
我相信即使最终我们没能在一起,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继续幸福下去,不是吗?
只不过,听上去有些遗憾罢了。
最重要的是,我们之间没有谁背叛了谁,没有谁放弃了谁,只是大家都遇到了比对方更有缘分的人而已。
是这样吗,顾轻决?
想到这里,眼睛里一阵潮热的灼痛,脚下不停交替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顾轻决把手里的矿泉水递给我说,喝点水缓一缓,爬完全程还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我苦恼地笑笑,K市的新婚夫妇可真辛苦,要接受这么大的考验才被准许步入礼堂。
顾轻决也笑,休息一会儿吧。
我点点头倚在扶手边,把手里的烟花递给顾轻决,说,刚才在下面买的,忘了带打火机,就在这里点燃吧。
他应了一声,从口袋里拿出银色打火机凑过来帮我点燃,有风吹过,我们的手聚拢在一起护住火苗,火光亮起的那一瞬间,我看见打火机的一角被摔得有些凹陷,而顾轻决的双眼清凉如雪。
然后,烟花就燃烧起来,冒着火星。
我抬起头,在忽明忽暗的火星里,甜蜜地冲顾轻决笑了笑。余下几百个阶梯突然间变得无限遥远,永远也无法走到尽头似的,而此刻清风拂面,微微发白的天空下,顾轻决的面容也变得非常遥远。
就像初二那年,离天空非常近,而离我非常远的顾轻决。
我可能,没办法和你一起走到教堂了。我盯着散乱的火光,轻轻地对他说。
双腿走倦了,我已经走不动了,顾轻决。
我抬起头冲他抱歉地一笑。看见他夜空般深黑的眼睛里,倒映着我手中燃烧的烟火。
那一瞬间,我的眼前闪过许多我和顾轻决走在校园里时的画面,蓝得清透的天,用尽温柔的我们,每一个笑容都让人天旋地转,每一滴泪水都仿佛沧海桑田。
顾轻决冲我僵硬地微笑着,语气温和地说,累了就早点回去休息。
嗯。我点了点头,谢谢你和我一起走到这儿。
我们看着彼此,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顾轻决突然对我说,你已经不是那个对世界不断发问的阮云喜了。他的表情里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失落。现在的你已经学会了自己寻找答案,他说。
我看着他深远的目光忍不住笑起来,我知道这样的笑容里一定还夹杂着我十四岁那年的影子,眼睛里一定还倒映着那年夏天的温柔。
说起发问,我倒有一个问题一直很想问一问你。我说。
什么问题?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你最想改变些什么?
至少……不会再让你为我掉眼泪了吧。他悲伤地笑了笑,问我,那你呢?
我说,收回那些曾伤害过你的话。
顾轻决,你爱我吗?
我爱你。
于是一切都一笔勾销,在烟花燃尽的时候。
而天空就在我们头顶慢慢苏醒,映着我们年轻而固执的脸。
再见了顾轻决,不,顾熙,再见,顾熙。
明天过后,苏重将和你肩并肩走完这段我未曾走完的阶梯。
如果你肯在时光里回首张望,一定会看见十六岁那年的阮云喜,她柔软的头发上带着你喜欢的花木香,明亮的笑容里有一丝幸福的狡黠,她的手认真谨慎地牵着你,生怕与你在这个世界不小心走散。
你在茫茫夜色中看见她在流泪,而转瞬之间,是苏重站在她一贯喜欢站着的位置上,看着你微笑,笑容甜美如浆果。
你便知道这已是那些时光之外的世界了。
我转过身,顺着上来的阶梯一步一步走下去,而顾熙也转过身,朝着教堂的方向与我背道而驰。
星光在我们身后渐渐地走散了,月光也慢慢地淡了。
我不会忘记你,因为太难忘记。也不要俗套地让彼此成为陌生人,因为你曾比谁都与我亲近。
只是后来,我仍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向后望去。
我看见微白的光芒笼罩在顾轻决的后背上,他的脸隐没在这声势浩荡的光芒里,我再也看不清他。
远处有早起的妇女在海滩边哼着歌,她弯腰捡起沙滩上潮湿的贝壳,悠长的歌声漂浮在我们微凉的寂静里。
一定有一些我不能忘记的东西,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而我却并不悲伤。
当我走到金石湾的时候,宫屿正站在那里耐心地等着我。
他的头发被海风吹得乱糟糟的,像个刚睡醒的小孩子。我走过去,他便露出洁白的牙齿,对我一笑。
已经好好地道别了吗?他问。
我也冲他露出白晃晃的牙齿,点了点头。
真勇敢。他像树袋熊抱着树干那样,结实地抱了抱我,温柔地对我说。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打了个哈欠,好困。
宫屿拿出两张机票狡黠地笑,坚持一会儿,上了飞机再睡。
我张大了嘴巴看着他,去哪儿?明天才是苏重的婚礼。
宫屿说,带你去看Y城的海,比这里广博干净。
那婚礼怎么办?我拼命摇头,你和我可是担当着重要角色的!
不是还有夏微和陆小虎吗?我们这也算是成全了他们。宫屿冲我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你想想,他们总不会找已婚妇女胡莱莱吧。
说完,不由分说地牵起我的手,扯着晕乎乎的我迈开脚步直奔机场。
这怎么可能!太不靠谱了。
三个小时后,当宫屿牵着我的手走出Y城机场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就真的这么跑了。
丢下苏重和顾熙的婚礼,趁着夏微她们还在熟睡的时候,和宫屿一起逃跑了。
不知是什么缘故,我觉得非常快活,长这么大我第一次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快活和镇定,傻乎乎的,牵着宫屿的手不知不觉地微笑。
我们一起拔掉手机卡去吃大餐,也不知道怎么会那么开胃,一味地吃喝,很满足很满足。
然后,随便找了间客房呼呼大睡,也不需要拉上窗帘,就大大咧咧地躺在一室阳光里,睡得天昏地暗。
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阳光还很充足,整个世界都在闪闪发着光,暖烘烘的让人陶醉。
宫屿比我醒得更早,单手撑着脑袋,侧躺着看着我,毛茸茸的睫毛上全是从身后照进来的光。
我被他看得有些窘,翻身下床穿上了鞋子。
不是说好要带我去看海的?
他也从床上一跃而起,这就带你去。
Y城的海离市区非常遥远,驱车要两个多小时才到。我们像春游的学生那样,买了很多的零食放在车里。
风的温度刚刚好,太阳快要落下去,这是一天当中最惬意的时刻。
海边的游客并不大多,有几个孩子追逐着彼此的脚步,大呼小叫地跑来跑去。
我想要放肆地狂欢一把,来不及脱下鞋子就踩进海水里去,和那些嬉戏着的孩子一样在冰冷的海水中踩啊跺啊,发出快乐的尖叫声。
青灰色的天,偶尔有几只海鸥疲惫地掠过水面,低低地盘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下眼泪,夕阳像雨水一样溅落在大海中,用一种温暖的光芒笼罩着我沾满泪水的脸。
然后,我整个人扑进大海里,兴冲冲地朝宫屿招手。
快来把我带出去,我要被大海吃掉了!
上岸的时候,那几个孩子冲我做鬼脸,宫屿拉住想要冲过去扮魔鬼吓唬她们的我,一路把我拉到车里,让我换好衣服才可以出去。
出去的时候,我看见他背对着我倚在车窗上,看着远方。
我们拿着一包薯片在海边坐下来,我的头发湿漉漉的,满是海水的咸味。有一只同样湿漉漉的大狗,温驯地经过我们的时候,我对宫屿说,很久以前我来过这片海,高考后的夏天。
那时候还遇见一个大男孩,他以为我要自杀,扑腾冲进海里把我拉了出来。
我倚在宫屿的肩膀上狡黠地笑,那个男孩可真傻。
其实那时候的我根本就没打算自杀,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想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海水一点一点漫过脚踝、膝盖,拍打着胳膊,一直涌上胸口。每往前多走一步,对死亡的恐惧也就多出一分,于是我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想死,虽然谈不上多想活着,但至少不想就这样死掉。
后来呢?宫屿饶有兴致地问我。
后来那个大男孩就一直陪着我,我们两个都被海水淹得浑身湿淋淋的,像两只搁浅在海边的贝壳。
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我说我要回去了,他跟我挥手说再见,好像还对我说了一句什么话,可是,当时我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根本就没听见。到现在,我还好奇那个大男孩,到底对我说了些什么。
宫屿说,记得回家的路吗?忘记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
什么?
记得回家的路吗?忘记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我说的是这句话。宫屿温柔地对我说,那个以为你要跳海自杀的大男孩就是我。
他的声音像是被谁施了什么神秘的魔法,带动着周围微凉的空气,在我的周身形成一个巨大而温暖的屏障。
我们静默地对望着彼此,天上最后的那些光芒在我们身上缓缓地流动着,然后,宫屿突然绽放了一个孩子般透明的笑靥。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在爸爸的一再要求下,终于还是搬到了他家。
女儿出嫁前当然要在家里过一过懒散放纵的生活才行。爸爸时常这样对我说。
搬家的那一天Y城下雪,天地间昏昏暗暗的,分不清昼夜。
李阿姨早早地把我的房间收拾妥当,我只需要带几件衣服就可以住进去。房间在二楼,是家里最宽敞的一间,朝阳,淡粉色的墙,像个巨大的儿童房,很幼稚,但很温暖。
不用上班的时候,我会带着阮陶和阮瓷一起下楼玩雪。阮陶对雪有一种痴迷的喜欢,她站在雪白明亮的天地里咯咯地笑着,吐字不清地喊,雪——雪——
每个周末的清晨,李阿姨都会陪着爸爸一起到附近的河边钓鱼,将厚厚的冰层砸开一个洞,两个人紧紧地挨着彼此,坐在那里等鱼儿上钩。
有一次她陪爸爸钓鱼回来的时候染了风寒,不停地咳嗽。爸爸自责地坐在沙发上,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这时候阮陶和阮瓷愉悦的尖叫声从二楼传进我们的耳朵。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冲她们小声地喊,嘘——妈妈不舒服要睡觉,你们不要吵。
然后,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
爸爸也安静了。
还有李阿姨,她安静地坐在那儿,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来。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都有些不好意思的时候,她问爸爸,阮晟,你听见了吗?云喜刚刚叫我妈妈。
阮瓷站在楼梯口冲我微笑。我对她做一个鬼脸,你看大人就是喜欢小题大做。
紧接着圣诞节就要来临。公司在放假前通知了我们两个好消息。首先,鹿嘉的最新作品《凝眸》已成功位居畅销榜榜首,并将翻译成日文在日本全面上市。而《霜尘》也将第三次加印。
第二个好消息是,宫屿凭借极具中国古典风格的最新作品《鹤》再次轰动日本,收到了日方出版社的盛情邀请,将于新年过后赴日举办万人签售会。
为此,我们一群人决定在圣诞节那天团聚在“五月”,为宫屿庆祝。
圣诞节这一天宫屿到家里来接我。
出门的时候听见爸爸小声地埋怨,还没娶回家就不放小喜跟我们过节,还想不想让我把女儿嫁给他!
妈妈捂住他的嘴,行了行了,够你忙的,我和两个小的陪你赖在家里还不够啊!我看小屿这个孩子挺好的,像画报上跑出来的一样好看。
路上宫屿问我笑什么。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原来爸爸会吃女儿醋的传言都是真的,你将来不会也像我爸这样吧?
宫屿故做委屈状,你才知道?上次他拿着白酒把我灌倒的时候,我可一句话都没敢告诉你,其实你爸耍赖,他杯子里全是矿泉水。
这么点牺牲就怕了?我看着他,那你可惨了,更大的牺牲或许还在后头呢,现在及时收手还来得及。
宫屿趁着红灯在我的额上一吻,递给我一个小小的盒子对我说,我不但不会收手,还会奋战到底。阿姨都被我迷人的外表收服了,我就不信叔叔不被我真诚的心感动。
这是什么?我微笑着打开盒子。
宫屿说,是彩虹天堂11-14房的钥匙。十一月十四号是你的生日,我希望明年的这一天,会是我们两个一起在这间房子里为你庆生。
我怔住了,扭头看向他,微微一笑,宫先生可是在求婚吗?
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掌心里全是细密的汗水。
车窗外的街上热闹极了,周围都是闪闪发光的彩灯,金灿灿,亮堂堂,让人觉得喜庆。
宫屿牵着我的手走进“五月”,大家都到了,正在其乐融融地装扮圣诞树。
夏微和陆小虎穿着笨拙的情侣装冲我招手,快来帮忙,什么都指不上胡莱莱那个国宝级孕妇!
胡莱莱瞪了他们一眼,一脸甜蜜地挽着释俊男的胳膊站在树下,七彩的灯光映得她的脸庞格外神圣。
我们聚在一个被上帝宽恕的时间里,分享着彼此的喜悦和快乐,当然,也曾分享过彼此的悲伤和痛苦。庆幸的是岁月还很漫长,接下来的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很辛苦,很幸福。
而这些幸福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