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水狴犴,原是汉时内廷的一种刑具,前朝覆亡,但此刑具仍留至长安宫中。乃是在一间铁铸的牢笼内,四面无窗,只有一条暗渠从太液池一直引入牢内,中有一只足有一丈高的铁狴犴,麟头豸尾,形容十分威武。平日里水不过没其四足,可若要行刑时,便将犯人绑在铁狴犴上,又打开水闸,直到水过狴犴的腰腹时,犯人便尽在水中。此刑最骇人便在并非让人速死,而是慢慢看着水位涨起,其中绝望惊惧,却甚于其他酷刑。绮罗纵然镇定,深处这水牢之中也觉肌骨生寒,别有幽惧。
那两个小黄门倒是驾轻就熟,不容分说便将她绑在铁狴犴上,又用铁链将她手腕锁到铁狴犴的后足上,其中一个略年轻些的黄门下手甚重,将她的右臂捏得又红又肿,绮罗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他便大声斥责道:“这般娇弱,还指望你还是宫里的贵人呢?”说罢手下更是使力,另一个年长些的约是有些看不过,劝道:“既然来这里就是将死的人了,何必跟她一般见识。”那个年轻的黄门这才住了声。绮罗还没有站立稳妥,很快便被两人推入水中。
虽然是六月的暑天,但水牢里密不透风,别有几分冷森。此时的水正没腰,这水乃是内苑引下的山泉水,冰凉异常,她一入水中便浑身打了个寒战,好不容易刚站稳脚跟,略过一会儿便觉得双脚似有千万根小针所扎,痛入肌骨。
约是过了半炷香,吴甫又进来了,在水牢外望着她冷笑道:“现在可想好了要不要说?”绮罗冻得面色惨白,就连嘴唇亦是发紫,却仍然默不作声。吴甫瞧着越发有气,咬牙道,“果真是块硬骨头,这就是找死了。”
此时水声渐渐小了,而水位倒也不涨,只是偶有波澜泛起,溅起几滴水。绮罗冻得双足全无知觉,此时方知什么叫作生死不如。人在极度苦痛之时,便有困意,唯有脑海中尚有一丝清明神思,她咬紧双唇,强力的支撑着自己,万万不能睡去。
吴甫等了片刻,见绮罗半点开口的意思也没有,耐心尽失,恶狠狠地道:“你道今日还能活着出去?太妃娘娘早想取你性命,也不在这一两日了。你若是个聪明的,老实说出昨夜去未央宫做了些什么,就给你个爽快的死法。若非要溺死在这水牢中,也由得你去,横竖铁狴犴上也不怕多你一条亡魂!”他喊了几遍,绮罗仍不言声,吴甫恼恨地挥手道,“开水闸。”
水声须臾间响亮了起来,水流声潺潺而起,却流的极慢。这便是水牢的残酷之处,若等水没过铁狴犴的顶时,人也在水下溺死了,但这个过程却足有两个时辰之长,人在水中溺命之时痛苦异常,绝望没顶的恐惧更是放大了万倍。
吴甫亲自锁了门出去,吩咐手下看好水牢,两个时辰内谁也不许放进来。那两个黄门起身应了,等吴甫出去,年长些的那个便对年轻的说道:“今日又造了一桩杀孽,喝点酒去去晦气。”做他们这行的,最忌讳的便是晦气。年轻的那个也极是赞同,却有些犹豫地看了眼牢房:“吴公公让咱们守着别动。”那年长的却道:“都绑死在铁狴犴上了,还能插翅飞出去?”年轻的那个想想也是如此,便笑道:“都由大哥做主。”年长些的那个憨厚的一笑,挽着他的手往隔间走去:“前几日得了一坛子上好的竹叶青,来来,咱们好好喝几盅。”
花开两朵,暂表不提。且说吴甫刚刚走到牢房外,只见天色晦暗,远处乌云低沉,黑云压城,恻恻寒风一刮,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是要下雨了。吴甫让人搬了一张椅子来,刚在檐下坐定,忽见几个银甲之人行了过来,为首之人头戴盔甲,腰间佩一般宝石鞘刀,大声道:“吴黄门,今日可有宫人送进掖庭来?”
“没有的,老奴在这里守了一天,连个人影都没有。”吴甫眼也不眨,谎话脱口而出。他识得来人是新任的禁军都统韩钧,哪敢怠慢,忙起身笑道,“韩都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进来喝杯茶歇歇。”
韩钧皱眉道:“罢了,你这地方晦气,爷就不待了。”说着却是拔腿要走。吴甫眼珠一转,又殷勤问道:“敢问韩都统是在找什么人?”
“未央宫走失了一位长御,你若得了什么消息赶紧送个话来。”
“那是一定的。”吴甫含混应了声,“老奴定派人去打听。”
韩钧也未作多想,转身便带着人大踏步而走。吴甫望着他的背影,蓦地黑了脸,对身旁的小黄门道:“去看看,水牢里怎么样了?”
那小黄门胆怯道:“这是要放人?”
吴甫面色狰狞,压低声音厉色道:“要做死吗?连韩钧都在找人,这是惊动了南阳王了。太后和南阳王谁都是咱们得罪不起的,赶紧去把人处理了,就埋到后面的土丘去,谁都不许走漏了风声!”他瞧了瞧天色,脸色越发阴郁,拔腿就往外走。
那小黄门又喊道:“公公要往哪里去?”
“去未央宫。”吴甫心神不宁,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黄门心下害怕,悄悄跑回水牢里,却见两个看守都不见人影。他喊了几声,也无人回答,又隔着牢门望了一眼,只见里面的水早已没过了铁狴犴的顶,里面的人想必早已沉在水底,哪里还看得到。他想叫几个人来开门,但牢中阴森森的,哪能叫到人出来?正踌躇间,忽见水池里冒了几个水泡,他顿时吓得腿都软了,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忽然只听切金断玉的一声,外间的牢门铜锁轰然落地,发出沉重的声响,小黄门惊诧地回过头去,只见南阳王刘胤提着一柄弯刀大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韩钧、谢烨等人,皆面沉如墨,瞧上去如怒目金刚一般。刘胤还未发话,便听韩钧怒声道:“吴甫这狗贼在哪里?”
“吴……吴公公去了……去了……”小黄门吓得结结巴巴,刘胤一把提起他的衣襟,将他拎了起来,“人在哪里?”那小黄门吓得肝胆俱裂,指了指背后水牢的大门,哪里说得出话来。刘胤神色大变,手顿时松开,将他掷在地上,手中弯刀猛向水牢的铜锁上劈去。
此时牢门大开,里面的水已涨到丈余深,堪堪没过了铁狴犴的头顶,只有一对犄角露出水面。众人心底都是一沉,韩钧更是脸色惨白,喃喃道:“末将死罪!”说着,他一解盔甲,便要往水中投去。一旁的众校尉慌忙拦住他,道:“将军不识水性,还是末将下去救人。” 而谢烨水性最好,自是二话不说第一个跳了下去。紧接着四五个会水的校尉都跳了下去,自是摸索着游去铁狴犴处救人。
水面平静无波,仿若一潭静泓,深邃又如墨玉。刘胤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池边,怔怔瞧着水面,好似万把钢锥戳在心头,又仿佛心口被人剪了个窟窿,空落落地透着风,脑海中一片空白,哪里还听得到周围的声音。
猛然间下水的几个校尉都探出头来,异常兴奋地高呼着:“这水下没有人!”
韩钧猛地抬起头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道:“你们可搜仔细了?”谢烨钻出水面时,手里高高举起一个铜制的东西,大声道:“下面没有人了,铁狴犴上的镣铐被打开了。”韩钧大喜过望,慌忙跪在刘胤脚边,激动道:“王爷,绮罗姑娘没有死……”他心里虽然不喜绮罗,可这次见到刘胤的神情,他再傻也该明白绮罗在刘胤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他喊了好几遍,刘胤这才醒过神来,喃喃道:“当真?”
此时谢烨已经上了岸,顾不上浑身湿漉漉的滴着水,慌忙将那铜环递给刘胤:“臣在水下搜罗了四五遍,铁狴犴上的铜镣铐都解开了,早就没有人了。水下实在太黑,也看不清有没有别的出路,但人应该是不在水池里了。”
刘胤接过那铜环,细细看去只见上面有一道青色的印迹,看来是被利器所隔断。他心下暗暗纳罕,铁狴犴是灌了生铜铸的,何等坚固,能锯开这镣铐的器物必是割金断玉的宝器。那瘫痪在一旁的小黄门喃喃道:“牢门锁着,人不可能跑出去。唯一的入水口就在铁狴犴的嘴上,出水口是池底的一排墙缝,又都用铁网围着,怎么能跑出去人?”
众人心头一沉,这地牢连墙垣都是铁铸的,四面无窗,怕是连只鸟也飞不出去。若是人还在水池里,那便是凶多吉少了。韩钧气恼至极,重重地踢他一脚,骂道:“这该死的阉奴。”谁知刘胤却吩咐道:“立刻让禁军封闭掖庭,先将这里的池水放干。”
很快池水便放干了,众人都松了口气,池中空无一物,而在铁狴犴的底部却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大洞。那小黄门睁大了眼,诧异道:“这里怎么……怎么还会有个洞?”此时众人都顾不上他,只见刘胤二话不说,抬足跃入池中,向那洞口细细查看,却见那黑洞深不见底,里面漆黑幽幽的水波不兴,竟是深不见底。黑洞的边缘有一点白色,与周边格格不入。谢烨离得最近,便捡了起来,却是一角素帛的衣襟,他将那一点素帛递给刘胤,低声道:“都是属下办事不力,若是昨夜发觉有异去禀报王爷,便不会有今日之事。”
谁知韩钧瞥了他一眼,冷声道:“不关六弟的事,是我昨日拦着六弟不让他报知王爷。”谢烨面有愧色,嘴唇微动,却没有言语。韩钧道:“那女子奸诈狡猾,几次险些坏了王爷大事,昨日又与晋王勾连,定然筹谋不利。东征之事,筹谋已久。今日梁大哥已在城外集结好大军,只等王爷发号施令,如今已近午时,王爷还在这里为一个祸乱人心的妖女再三耽搁大事,若我找到这妖女,定要一刀砍下她的脑袋!”
“四哥,少说两句吧,”谢烨见刘胤脸色铁青,心知这话他是听不进去的,他伸手拭了拭水温,顿时变了脸色,这水冰寒刺骨,又比适才的池水冷了不少。而眼前的水洞又深又黑,却不知通向哪里,人若从这洞里出去,怕是性命要去大半条。他犹豫道:“王爷,要不要派几个人下去探探?”
刘胤眸中闪过一丝幽光,略一迟疑,摇头道:“不必了,让人封闭阖宫,所有水路全都要有人看守。”韩钧面色发青,又催促道:“军令如山,耽搁不得。”
“你先出去,让梁大哥再等待片刻。”刘胤沉声道,语声却不容质疑。
韩钧无可奈何,带了人退了出去,自去布置练兵事宜。水牢内空落落的,刘胤手里紧紧地攥着那角素帛衣襟,眸色越发深沉。他低头又看了看那个漆黑的大洞,波光粼粼,好似一面无形的镜子,照出别样的幽暗。
“这水渠是通向城外的。”谢烨很快便探清了这水洞的走向,对刘胤跪下恳泣道,“请王爷以大事为重,末将愿立下军令状,若找不到绮罗姑娘,便提头来见。”
刘胤见事已至此,也无他法,便被众将簇拥回到外面的沙场之上。却见大军早已集结妥当,梁守信盼他已久,此时见他虽然迟了片刻仍是到了,不由得大喜,忙策马奔到近处道:“末将梁守信,集结三十万将士,见过东征军统帅。”
刘胤翻身上马,正待披上大红征袍,发号施令之时,忽听身后有一女子声气冷冷道:“皇叔见此物还不跪下?”
众将领都回过头来,忽然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众人此时都看得分明,只见陈太妃左手抱着小皇帝,右手中拿着的金光闪闪的,正是天下调军如御令的金虎符!
韩钧第一个便站到刘胤身前,厉声道:“太妃娘娘何意?”
“见此物而不跪,难道你们想谋反?”陈太妃面色陡厉。
韩钧面上怒气更甚,还想冲上去理论,却被梁守信拉住,他指了指默不作声的刘胤,示意听他的举动。却见刘胤亦是双目直视那金虎符半晌,忽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王爷,”韩钧心中一惊,顾不得许多,慌忙去扶他,“这如何使得。”
“皇叔还认识此物便好。”陈太妃心中石头落地,大声道,“既然见到金虎符,还不交出将令。”
这便是要夺他兵权了。何止韩钧面色不好,便是梁守信等人亦是面青如铁,人人都是注目刘胤,只等他一声令下,便是将陈太妃就地擒了又是何妨?
陈太妃见到众将士凶狠的眼神,心中一寒,忽然有些后悔今日托大了,只凭一枚金虎符便来收刘胤兵权,万一众人不认,她母子今日怕连命都没有了。
不过过了片刻,对每个人来说却像度过了极长的时间。
刘胤沉默半晌,从怀中取出一枚白色的玉笏,递给了陈太妃。
陈太妃大喜过望,柔声道:“皇叔能识大局,便是大大的忠臣。传谕旨,加封皇叔九锡,赐上邽良田千亩,重新修缮南阳王府。”
加封九锡是亘古未有的荣耀,可上邽远在千里之外,地又偏僻,这便是让他远离长安了。
刘胤俯身拜倒在地,闷声道:“臣谢主隆恩。”
陈太妃亲手扶起他,目光中是挥之不去的得意之色:“皇叔辛劳已久,日后好好回上邽享享清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