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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苏幕遮(2)

分明是睁眼说瞎话,绮罗心中暗恼,面上仍不露神色。再看那内侍屡屡向窗外望,似乎有些心神不宁,果然隔了一会儿,便向她告退了下去。

等到四周无人,绮罗摊开手掌,手心却是一块小巧精致的金印,约只有寸方,底下刻有“受命于天”四字,印上却有一只五爪金龙。她暗暗纳罕,但想到这是秦老夫人临终时塞给自己的,也许会有什么深意。 她细细把玩了一阵,也看不出什么端倪,见印钮上有一个小孔,便用一小截细绳穿了金印,系在了裙里。

等到入夜,殿门这才开了。绮罗守了一整日,此时又惊又喜,可一抬头却愣住了,进来的人娇小玲珑,却是芙蓉。她面上失望的神情一闪而过,芙蓉面上亦是委屈的,挪了几步到了绮罗身旁,小声道:“姑娘,奴婢前来侍候你。”

“南阳王在哪里?”绮罗就算是再愚钝的人,也察觉出有几分不对劲了。

芙蓉忽地红了眼眶,泪珠却在眸中打转:“奴婢也没有见到王爷,是奴婢的姑姑让奴婢进来侍候的。”

深吸一口气,绮罗按捺下怒意,沉声道:“你一五一十地说来,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要把我关在宫里。”

“秦老夫人在灵堂后殿被人毒死,”芙蓉也顾不得她姑姑的叮嘱,竹筒倒豆子一般哭道,“好几个内侍都指认,只有姑娘中间偷偷离开过灵堂,必是姑娘下手害死了秦老夫人。”

绮罗顿时大怒,血冲到颅中,拍案道:“我与秦老夫人素不相识,如何会害她。这分明就是栽赃。”说着,她越想越气,便要冲出殿阁,“不行,到底是谁这样诬陷我,我定要与他对质。”

芙蓉慌忙拉住了她,苦苦哀求道:“姑娘千万不能去,您若再去对质,便会越描越黑。”

绮罗气得快要呕血:“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从哪里说起越描越黑?”

芙蓉却道:“幸好皇后娘娘为您作保,说您决计不会做出这种事,皇后娘娘让您在宫里暂时住下来,说如果您出宫去,太原王定会与您为难,到时候咱们王爷也不好做人。”绮罗几欲气结,但想想刘胤的性情脾气,心知他眼下处境着实为难,也只能叹了口气罢了。

第二日,宫里的女官便送了新的衣冠配饰而来,数十个宫人手捧漆盘,立在她的屋外,人人眼观鼻,鼻观心,连发丝也不会动一下。携旨而来的宋良人正是芙蓉的姑母,她乌发束得齐整,亦是樱唇杏眼的一个美人,与芙蓉颇有几分相像。只可惜着了一身乌青的袍裙,也显不出身段来,额上偏又贴了几片鹅黄钿,俗气之余更显老气。

宋良人本是中宫的长御出身,原是卜太后的贴身侍婢,太后怜她机敏,特意提拔作了良人。此番唤她来颁旨,原也别有深意,只听她先对芙蓉点了点头,这才微笑对绮罗说道:“长秋殿中如今正缺着一位长御,便让绮罗补了这个缺。”又怕她不明白,解释道,“妾虽如今忝为一宫之主,从前亦是长御出身。长御专司中庭事,为长秋殿的女官,有百石俸禄。侍奉守夜的事有宫人来做,平日里长御需要仔细清点殿内用具、尤其是夜里看好火烛,还须教导宫人仪容,此外就是每日去长秋殿中谒见娘娘就是了,行动十分自由。宫中长御过去多半由朝中亲贵大臣送女入宫而任,娘娘此举也是为了平息太原王的怒意,等太原王消了气,再送您出宫去。”

绮罗明白她是怕自己误会,忙道:“奴婢自知才质浅薄,这都是娘娘的抬爱恩典。”

宋良人笑了笑,又道:“掖庭令早已安排妥当,长御的居所便在长秋殿内的西配阁。”她略一迟疑,又道,“等出了孝,太后娘娘吩咐,住得近了也好照顾。若是长御身体好些,须得尽快去向娘娘谢恩。”

绮罗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顺着改了口:“奴婢谢过太后娘娘。”宋良人让人拿了笔墨来,又问她道:“姑娘何姓?”

“复姓呼延。”绮罗低头恭敬道。

见她识趣,宋良人亲笔在诏书上添了她的名字,又道:“既为长御,在宫中还可以挑几个宫人在身边侍候着。太后娘娘说等回了长安,宫室便宽敞的多,到时候再为您改换身份,择一处好的殿阁,在上邽这段时日就委屈些了。”

若说此前绮罗对卜氏还有些将信将疑,如今听过陈宛卿的话,便是十成的信不过卜氏了。她心底冷笑,面上却不敢吐露分毫,只说道:“与太后娘娘住得近了,奴婢也好朝夕探见,多知些宫中礼仪。”

宋良人笑道:“芙蓉是个笨拙的孩子,也不知侍候的得益否?若长御原有用惯的宫人,也可以送进宫来侍候。”按理说绮罗客气几句便罢了,可事到如今,绮罗不愿处处受她们挟制,于是她想了想说道:“芙蓉样样都是好的,就是年纪大了,也不能在宫里耽误了她。在南阳王府时,有个玉缕,年纪要小几岁,倒是极妥帖的。”

宋良人倒也没说什么,带了芙蓉回去,到了傍晚,便送了玉缕进来。绮罗看到玉缕,极是欢喜,玉缕微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方道:“芙蓉被送回去时哭红了眼睛,奴婢瞧着也觉得不忍。”绮罗知道她是想为芙蓉说情,便缓缓地道:“宫中不比王府里,若稍有行差踏错,极难保全。芙蓉与宋良人有亲,宫里的耳目千丝万缕,她是不适宜在宫里做事的。”

玉缕一凛,低头道:“奴婢不该多嘴。”绮罗深知她是个知轻重的,反倒好言抚慰她了几句。

夏日炎炎,长秋殿外有一大片太液池,绮罗所住的西配阁就临着太液池,白日里日头火辣辣的晒在水面上,水汽从接连的荷叶下蒸腾起来,很快便化作了一层蒙蒙的雾气。这样的时日,若是无风倒还好,若是一阵热风刮到屋室中,黏在人身上亦是湿漉漉的,着实是难熬的紧。好在绮罗贵为长御,长秋殿中侍候的宫人不下百人,长御又是宫中份位最高的女官,与侍中比肩,宫人颇是畏惧的,也无人敢轻慢她。

宫中长日无聊,绮罗闲听身旁宫人磨牙,登基那日,小皇帝还在襁褓中,被卜太后抱着坐上金銮殿,倒是哇哇大哭了几声,好不扫兴。幸好卜国丈饱读诗书,引了“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的典故,又恰如其时地点出了洛阳的乱子,众臣欢欣之下,果然都觉这个襁褓中的孩子是应了天子之像,一哭之威,竟如斯大,让那千里之外的石勒父子都丧了命。

绮罗听得起疑,便叫那几个小宫人近处说话,小宫人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她一笑,对玉缕使了个眼色,玉缕便端了几碟果子点心来,客气地招呼小宫人们吃些。小宫人们眼前一亮,见那果子点心里竟有寻常不易吃到的“蜜云饼”、“羊酪酥”,都有些心痒。便有个胆子大些的小宫女叫作小翠的,瞧见绮罗和气,便小心地袖了手,赔笑道:“呼延姐姐要听什么故事?”可旁边另有个年纪长些的,忙拉了拉小翠的袖子,面上却有惧色。

绮罗与玉缕对望了一眼,玉缕知趣地起身站在廊外望风,提防着有人过来。绮罗摇了把纨扇,淡笑道:“刚才听你们说得有趣,皇上在朝上哭了一哭,怎得洛阳就出了大乱子?”

那年长些的宫人越发害怕,低声道:“奴婢想起来还有些事没有做完……”绮罗也不为难她,似笑非笑地道:“你先去吧。”那宫人临走时,狠狠地剐了小翠一眼,似是警告。

小翠被她吓得脸色发白,也喏喏不敢开口。绮罗亲自夹了块蜜云饼给她:“这是我做的蜜云饼,里面裹了时鲜果子蜜饯,外面是吃不到的。”小翠小心翼翼地尝了口,不由得露出笑容:“真好吃啊。”

绮罗抿嘴笑道:“若觉得好吃,便常来吃。等会儿走时,让玉缕给你多带些回去。”

小翠听得眼中有些发亮,随即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扭捏道:“奴婢怎么敢受姐姐的赏赐。”她心里却很触动,这位呼延长御不似其他女官那样高傲,似真把自己当作姊妹一样。绮罗也不逼她,只与她吃茶聊天,说些果子蜜饯的做法。小翠反倒沉不住气,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绮罗:“呼延姐姐刚才想问洛阳的事?”

“你若怕被黄门长史责骂,不说也罢。”绮罗很好脾气地笑了笑,一点不高兴的表情都没有。

小翠目中闪过一丝激动,忙道:“不,奴婢知道什么都愿意告诉姐姐。”她偏了偏头,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奴婢听人说,洛阳那边好像换了皇帝,好像是儿子杀了老子,侄儿又杀了儿子,乱糟糟的好一番大乱,死了不少人呢。”

儿子杀了老子,侄儿又杀了儿子。绮罗眸光一闪,追问道:“现在做皇帝的是谁?”

小翠仰头想了半晌,却很为难:“听说洛阳如今可乱的很,石姓的人都觉得自己该当皇帝,打打杀杀好不热闹,奴婢也记不清那么多名字。”

看来石勒是死了,这侄儿十有八九便是石虎了。绮罗心中狂跳,又追问几句,可小翠到底年幼,哪里说得明白,偏偏笑得天真极了,反而安慰绮罗道:“只要可恶的石老贼死了,咱们就能搬回长安去了,到时候呼延姐姐定可以分一间更大的屋子。”

绮罗目中霍然一闪,这倒是应了那日来的宋良人的话。刘曜、刘熙父子皆是死在石勒手中,难怪人人深恨石勒,却不知石虎是个更加喜怒无常的残暴之主。她忽地想起刘霖,急忙道:“那这几日洛阳可有信来?”

小翠茫然无知地睁大眼:“洛阳那些姓石的恶贼害死了先帝,还会遣使臣来?”

绮罗叹了口气,心知她所知甚少。她转念一想,刘霖好歹也是石虎之妻,又为他诞下长子,若真是石虎登位,倒未必会不顾及妻族,石宣又一直与石虎交好,也该不会为难他,便到底放心了些,只对小翠笑道:“扰你说了半天的话,怕是黄门令要骂你了吧。我让玉缕送你回去就没事了。”

小翠惊喜万分,忽地眼中涌出泪来,抽泣道:“在这里再没人比呼延姐姐对奴婢更好的了。”但她却拒绝了绮罗的好意,说道:“姐姐不用为我担心,这几天宫里管事的卫总管不知道哪里去了,几位黄门和良人都急得要命,小卫公公已经出去找了好几天了,哪里还顾得上奴婢这样的小丫头。”

绮罗知她说的小卫公公是卫侩,卫侩自被派到自己身边来,十日里倒有九日半是见不到人影的,她也乐得卫侩不在,更轻松些许,便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可卫总管却不知道是何人。她也没放在心上,笑笑便由小翠去了。

卜太后对绮罗初时有些提防,隔两日便招她去见,或厉或喜,试探了她几次。瞧着绮罗似是真不知情的,渐渐地也放下了心,还宽慰她道:“你莫要着急,哀家已命人去查秦老夫人的死因,等到时候水落石出,定要还你一个清白的。”绮罗知她便是罪魁祸首,却还在这里惺惺作态,心下不齿面上却不敢带出半分,只叩头谢恩。卜太后瞧见她出去的背影,私下里对心腹的宋良人叹道:“如今卫修不知下落,宫里便少了人手。若是有卫修在,何须哀家亲自来试探她的底细。”

宋良人因着芙蓉的事,总有几分记恨着绮罗,此时便道:“太后若觉不便,将她身边的卫侩召回来便是,总归只是个小小长御,名为女官,仍是娘娘身边的奴仆。哪需娘娘身边的人近身侍候着。”

卜太后摇头道:“那边还是要有人看着才是。哀家总有些觉得蹊跷,卫修失踪的事未免太巧,才命他去处置秦老夫人的事,他便失去音信,南阳王又让人肃清宫闱,害得那……那人也不能入宫来帮忙。要知道盯着绮罗,就等于盯住了南阳王的半条命。”

宋良人讶然而惊:“那日说这妮子害死秦老夫人,太原王是信了的,您瞧见南阳王当时的脸色,可是十分厌恶这妮子的。若不是您为她求情,只怕现在绮罗这妮子就在天牢里。要说您也是慈悲心肠,干吗要为她说情?”

“卫侩做事不慎,空口无凭,指望能把所有事都栽到她头上?”卜太后似笑非笑地闭了眼,“太仓促了,破绽也太多。若不是当时哀家为她作保,打消了南阳王的疑虑,这会儿认真查起来,恐怕就是卫侩押在天牢里了。”

宋良人踌躇片刻,近身道:“奴婢倒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