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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隔帘听(1)

月过碧窗,露低红草。中山王府内新植的几株西府海棠刚抽了花蕊,月下瞧着朦胧又婀娜,微风一送,清香芬馥,十分的宜人。澄心陪着刘霖吃过晚饭,瞧见她面色有些发白,关心地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如今刘霖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身子便有些显出了笨重,天气又闷,微微一动背上就薄有汗意。她忍着身上的不适,强笑道:“是有些气闷。”澄心知她生性爱洁,恐怕是耐不住这室内的燥气,便让人从家里搬了张玉凳过来,说道:“这玉凳是侯爷赏我的,我觉得太凉,恐怕妹妹如今正适合用这个。”刘霖是识货的人,一眼便看出这玉凳雕工不凡,乃是用整块的白玉雕成,心中感念她的心意,便收了下来。澄心又吩咐两个侍女在旁打扇,凉风阵阵,玉凳冰润,刘霖坐了一会儿果然觉得舒适不少,便对澄心感激地说道:“劳堂姐挂心了。”

澄心道:“你我一脉同支的姊妹,又是患难之交,还说这些做什么。”她略打量了刘霖微微隆起的肚子,又道,“你如今怀着身孕,王爷也不在身边,真是怪可怜的。”刘霖抚了抚肚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总觉得肚子里的这个怪不安分的,不如怀璲儿时适宜。”澄心笑道:“看来这也是个顽皮的,又该是个小世子了。”刘霖直摇头:“我倒希望是个女孩儿,乖巧柔顺些。”

正说话间,只听外间有声响,刘霖难得地舒展开了眉目,吩咐樱桃道:“去看看是谁来了?”樱桃抿嘴一笑,打趣她道:“咱们夫人盼着王爷,盼得都望眼欲穿了。”刘霖面上一红,用扇子拍了她一下:“还不快去看看。”不一会儿樱桃便回来了:“是宫里的俳优来了。”

刘霖略有些失望,可随即便觉得奇怪:“今日没有叫过啊。”

“奴婢也觉得奇怪,”樱桃侧头想了想,“该不是宫里弄错了吧,要是夫人不想看,奴婢就让他们回去。”

“罢了,人都来了,让人回去作甚,”刘霖看了看澄心,说道,“左右今日堂姐也在这里,就让他们在碧梧轩里演吧。”碧梧轩是石虎让人搭的戏台子,如今动工几个月了,戏台子大致都搭妥当了,还有几十根楠木料堆在台子旁边,却是顶上藻井备用的。

澄心瞧了一眼便笑了:“王爷是个有心人,难得这碧梧轩搭的跟从前一样。”

长安的宫中也有一处碧梧轩,便是过去专供刘霖看戏的地方,也是这样青砖粉墙,上面覆以小青瓦,只不过檐廊雕的龙凤撑拱如今改作了狮子戏球。澄心当年也曾是轩中常客,如今在异乡乍见这戏台,难免有些感慨。要知道这戏台可是大有讲究的,看楼、勾廊雕龙画凤倒也罢了,难得的是三连贯藻井都是同心圆穹窿攒顶,盘筑结顶于一块铜镜上,远观去如碧浪涛涌,又似霞光初覆,真是精美难以描画。

樱桃笑着插口道:“听说侯爷可是从万军之中将您救了出来,难道还能对您不好?”澄心面上微红,低低地道:“侯爷对我不薄。”刘霖见她神情廖寥,想来也有言不由衷之处,只不过人如寄萍,都有苦衷,她便拍了拍澄心的手,柔声道:“堂姐,咱们去看戏吧。”

宫中素来养着许多俳优,多是吹唱俱佳的优伶,每逢节庆便在宫中宴席娱宾,偶尔也有皇亲贵胄的府上请去演上一场,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因着刘霖爱看戏,石虎便吩咐过内府,故而经常会有俳优来府上排演新戏,下人亦是熟稔的紧,不多时就在府里新搭的碧梧轩中支开戏台,又选了最荫凉的一处布置了美人榻,安置了冰镇果子、细软糕点,也不一一说尽。

只听铜锣一响,戏台上支起了一块小小的幕布,却有几个骑马的人在幕布上显现。这是北方惯演的皮影,樱桃她们跟着刘霖瞧得多了,便凑趣笑道:“夫人您看,那个骑高头大马的将军可是像王爷。”

骑马的人中,最高大的一人头戴银胄,器宇轩昂,果然是顶不凡的。刘霖瞧着亦是抿嘴而笑,便是澄心也笑道:“可不是吗,果然是和王爷有几分相像的。”

却听幕后的人忽然大喝一声:“此番出兵西征,众将听令!”接着便有另一个人的声音道:“请中山王示下。”

台下的人都怔住,澄心笑得掩了口:“果真是编排的你家王爷。”

刘霖面生绯红,笑着啐道:“内府这些人越发大胆了。”樱桃轻轻打扇,笑道:“还不是看咱们夫人太过于思念王爷,才编了戏词来解夫人的相思之苦。”

说话间,那台上倒是有模有样地演了起来,又是点将,又是出兵,闹腾腾好不热闹。宫中原有这种奇技优人,一人能模千军万马之声,此时虽无鼓乐,但幕后那人模仿起军马出征的恢弘气势,竟也分毫不差,刘霖她们听着,仿若身临其境。

忽而台上场景一变,赫然出现了一座城门,门上自有“长安”两个大字,只听模仿石虎的那声气道:“吾乃大赵中山王,城内伪帝速速出城投降。”

樱桃还不觉得什么,可原本微笑的澄心,看到这里忽然面色一变,不由得向刘霖看去,却见刘霖已经坐直了身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幕布。

少顷,又是兵戈声,厮打声,两军在城下好一番激烈厮杀,台上的皮人打得激烈,台下的刘霖紧咬双唇,仿若要把那幕布看穿。一旁的澄心是心下雪亮的,便劝道:“妹妹,别看了,先让人扶你回去歇歇。”

刘霖纤细的手指死死地扣住榻上的软垫,厉声道:“不许停,让他们演。”

澄心不敢再劝,心里却暗暗打鼓,在瞥眼台上忽然又换了幕景,显然是中山王打了大胜仗,一个人站在高处,依旧是银胄披身,底下跪着一个头戴帝冠的瘦小之人,颤颤巍巍的双手捧着玉玺:“罪臣愿降。”

故事演到这里,便是再无知的人也该有几分觉察出不对。石福跑来忙道:“还演什么,都退下去。”台上锣鼓一响,几个操控皮影的俳优戛然而止,木木地站在台侧,不知该做什么好。

刘霖猛然站起身来,怒目而视石福,咬牙道:“你如今也做得了我的主了。”

石福跪在地上,低头道:“老奴不敢,只是夜色已晚,还请夫人回去歇一歇。”

澄心硬着头皮劝道:“好妹妹,何苦和这些人一般见识,先回去安歇吧。”

刘霖盯了他们俩一瞬,忽然大步绕过他们,一把掀开了台上的幕布,她的目光停留在幕后的人身上,忽然愣住,只见幕后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双目紧闭,竟是盲的。

许是听到动静,她朗声道:“世事如大梦,夫人,你还未醒来?”

澄心悄悄抬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坐在幕后曼声而模千军万马的优人,竟然是这样一位白发苍苍的盲眼老妇。她面色一白,忙道:“在贵人面前怎能这样无礼。”

刘霖却如遭雷击,竟是站立不稳,半晌方才喃喃道:“你唱的都是真的?”

那老妇人嘴角浮起一抹极浅的笑意,她原本的声音倒是沧桑的很:“内府怎样编排,老身便怎样唱。至于戏中之事是真是假,明日中山王押着刘氏伪帝入京,到时候万民在铜驼街上掷石而观。至于千刀万剐的法场上,更少不了夫人您的一席观座,又何必问老身真假?”

“你大胆!”石福别过身去,训斥她道,“还不住口。”

“夫人!”那老妇人忽地站起身来,空洞洞的双目直视刘霖,瞧得众人脊背发凉,却见她的双目竟是生生被人挖去的,只留下偌大的两个空洞。她忽地凄厉一笑,大声道:“老妇人半截身子都没入黄土了,此生再无牵挂,只求入土前点醒一人。有人以身侍仇人,还能想不入阿鼻地狱?”她言既如此,忽地从袖中翻出一把匕首。众人大惊,石福忙道:“保护好夫人。”

却见那老妇人径直将匕首插入自己胸口,倒下已是没了气息。

一时变故迭起,众人都骇得呆了。澄心尖叫一声,身子一软,瘫坐在椅子上。石福最先反应过来,忙道:“快叫明堂的守官来,再派人去请冉将军来,将这些作乱的优人都抓起来。”

“住手!”刘霖忽地开口,声音格外冰冷,“这里的人,谁都不许动,都待在这里。”石福望向她,大声道:“夫人,你这是何意?”他的语声亦是有力的,竟是不顾刘霖的积威要与她对抗,“内府派这优人来府里唱曲,必是要对王爷不利,怎能不告知王爷?”

“你适才说,要去叫冉将军来?”刘霖忽然直视着他。

石福一时语塞,却不甘屈服,硬着头皮道:“冉将军数个时辰前来过,夫人恰在休息,老奴便没有报知夫人。”果然如此,那老妇人唱的曲词一句也没错,冉闵既然已经回京,石虎的大军想必真的已在城外了。刘霖心中巨动,面上却不露半分,只微笑道:“好,好。”她俯下身去,拔出那老妇人胸口的匕首,仔细端详了一瞬,忽然极是干脆地插入石福胸口。

石福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尚不明白她为何下此毒手:“夫人……”他大喊了一声,声音凄厉,身子却慢慢软倒,最终睁大双眼躺在地上。

刘霖蹲下身来,从石福怀里摸出一物,紧紧攥在手心。站起身来,径直向外走去。

“妹妹,”澄心到底知晓内情,情知此时的刘霖必是反常的,追在她身后低低地劝说道,“你不要冲动。那曲词里的事未必是真的,明日等见过王爷……再做分晓。”

“再做分晓?”刘霖睁大眼望她,平素里一张俏脸此时只是通红,目中更好似无限讥讽,“你也是我刘姓骨肉,你站在我的身份想一想,石虎他先刃我父,又擒我骨肉兄弟,我还与他见面作甚?”

澄心哑口无言,血亲之仇确实是无法化解。反倒是刘霖又开了口,这次声音却很平淡:“樱桃,把孩子抱来。”樱桃应声进了室内,澄心见刘霖神情不对,便道:“我去看看孩子。”说罢,也跟樱桃进了房中。

樱桃从床上抱起了熟睡的石璲,正要出去,澄心却拦住了她,低声道:“先别忙着出去。”

“这是为何?”樱桃睁大了眼不明其意。

澄心低声道:“刘霖性情最是刚烈,今日激愤之下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我先去找侯爷来,你记得万万不可把孩子给她。有什么事就来武威侯府上找我便是了。”说罢,澄心便从后门出去了。樱桃抱着石璲从房里出来,站在书斋门口却觉得热浪袭人,她一抬头,顿时惊骇住了。火是从碧梧轩燃起的,木料上新刷了油,此时哔驳作响,而平素里石虎居住的南庭一带竟成了一片火海,素日里石虎珍藏的典籍书信,此时都投在火中,夜幕里只见火光冲天。

而刘霖就站在门口,一手引着火折,看着热浪滔天,目色赤红,竟似颠魔。

“樱桃,樱桃!快把孩子抱来。”刘霖忽然想起什么,回身大喊起来。

见她这样疯魔,樱桃哪里敢应声,她慌忙间抱着孩子藏在大门后,动也不敢动弹。

刘霖到卧房里找了几遍,也没见樱桃。她倒也不急,只面无表情地慢慢回头看了一眼,樱桃远远地瞧见她面上的神色竟是从未见过的漠然。

长长一根火折,燃得快尽了,便只剩一点细小的光焰,转眼灼到她的手指。刘霖仿佛此刻才感觉到痛了,便将火折向身后一抛,竟是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樱桃躲在门后,见她走得远了,这才敢慢慢挪出身来,此时整个中山王府都在一片火海中,头上的大梁正好被烧的霹雳作响,带着熊熊的火焰,恰好从头顶跌落下来。樱桃避闪不及,双手牢牢护住孩子,紧闭双眼,只等那重逾千斤的木梁迎头而下。

轰然一声,大梁彻底倒塌下来,樱桃只觉身上发热,却没有灼伤疼痛的感觉,她微微睁开眼,只见那大梁恰好落在离她只有数步的地方。

四下里只有火光冲天,周遭一切都被熊熊烈焰所包围,天地间只有一片炽热的红色,灼得人睁不开眼目。樱桃侥幸捡回一条命来,她再也不做多想,抱着孩子就往外跑去,要离开这修罗殿一般的烈焰道场。

深宫重重,有一红衣女子亦是在冰冷的石阶上狂奔而行。偶有巡更的侍卫拦住她,却只见她左手高举通行的令牌,便放了她进去。

黑夜中依稀难辨道路,所幸她还记得上次入宫的途径,并不费许多工夫,便到了芙蓉殿外。四下静悄悄的,竟无宫人值守,殿内亦是黢黑一片。

只有玉阑干内牡丹盛放如昨,可赏花人再无从前心境。刘霖立定脚步,忽然大声喊道:“中山王府侧妃林氏,求见陛下!”

并无人应她,她心里不甘,左手在袖中握了拳,掐得掌心痕印深深,大声又喊了一遍。

却见芙蓉殿里烛光一闪,便有内侍匆匆出来,正是那日见过的在徐妃身旁服侍的人:“是何人在殿外喧哗。”

刘霖心下一横,再不想许多,朗声道:“妾簧夜而来见陛下,所为中山王石虎谋反一事,请陛下赐见。”

她话音刚落,却见徐妃扶着一位矍铄老者缓步而出,徐妃容色娇艳,虽尤带三分睡眼蒙眬,态度却是亲和伶俐的:“林妃怎么这时辰入宫来了?”又对那老者柔声道,“这位是中山王的侧妃林妃,去岁刚诞下璲儿,陛下还抱过那孩子呢……”

那老者却不容她絮叨,他只定睛在刘霖身上一转,自有一股威严气度:“你适才说什么?”

此人便是石勒了。

刘霖心思拿定,却不愿跪他,只向他行过礼,站在一旁,声音清泠入骨:“臣妾林氏,要告发中山王石虎忤逆不孝、作乱犯上的大罪。”她顿了顿,说道,“其一,告中山王石虎擅作威福、私养兵士、谋心不良;其二,告中山王石虎狂悖欺罔、自恃功高,口出丧心病狂之言……”

她历数石虎的罪过,口齿偏又清爽,一字字说来,众人无不霍然色变。石勒越听面色越沉,大声道:“你说的可有实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