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不由得暗暗吃惊,说道:“适才那人听着声气倒是上了年纪的。”刘胤亦是皱眉,环顾四周道:“这寺庙前后都通着外面,那人若有心要藏,只怕早就溜出去了。”绮罗见他信步而走,在这寺中竟是极熟稔的,突然起疑,驻足道:“你从前是不是来过这里?”
刘胤微微一怔,望向她的目光中却多了几分不同,口气却缓了下来:“二十四年前,我就出生在这里。”
绮罗深吸一口气:“你不是……你不是……”她心神俱震,只觉此事说不出的诡异奇特。她突然想起了刘曜的话,他回忆过他的妻子,那个唯一的妻子只留下了一对双生子女,刘熙与阿霖。可刘曜好似从未提过这个长子的身世,只知道他不是嫡出,可他竟然是出生在庙里的?
有个念头如影子一般忽闪而过,好似触到了心底,她到底没抓住,任它滑走了。
刘胤却不愿多谈此事,他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开,却停留在那座舍利塔上,只淡淡地道:“在我幼时记忆里,这里香火昌盛,十分的热闹。”他极少露出这样的神情,明明面上是平淡的,偏偏能让周边的人感觉到他内心的激愤难平!
再抬头时,刘胤已缓缓地跨出了门槛——只这一瞬间,他好似洗去了身上所有的晦暗痛意,又换上了平日里的华韵神采,剑眉微扬,好似这天下没有什么事可以成为他的阻挡。
出了白马寺,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满城华灯骤起,在湛蓝天幕的印衬下,描摹出亭台楼阁、画桥水波,五光澄澈,十色照,耀竟似是龙宫天际,哪还是素日看惯的凡尘景象。
五龙渠上有十六桥,不远处的石拱桥灯火通明,人声喧嚣,热闹极了。
喧嚣中难得的安稳现岁。
花灯映红一张张脸,却是神色各异。只见每个人面上都戴着一张面具,或是木质,或是皮制,绘纹夸张又狰狞。有的人身形高大,腰也粗壮,却带着窈窕女子的面具,更有樱唇一点,瞧得让人忍不住失笑。有的人纤细窈窕,一望便是二八妙龄的女子,却带着一张霸气威武的莽汉面具,唇边绘着络腮胡须,十分的滑稽可笑。绮罗瞧得新奇,忍不住捂嘴偷笑不已。可身边来往的行人却人人自若,好似见惯的场景。
“喏,这个给你。”刘胤在一旁的摊子上望了望,不多时便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塞了个东西给她。绮罗接在手里,却是一张皮质的面具,绘着一只活灵活现的白狐狸,她罩在脸上,却一眼瞧见刘胤的面上竟是一只花斑大虎,最为传神的是额上还用浓研的朱砂墨写了个“王”字,朱砂未干,略有些流淌下来,显出了画面具的人十足的随性。绮罗蹲在地上,笑得喘不上气。刘胤被她笑得有些没底气,扶了扶面具道:“真有这么好笑吗?”
“好笑……”绮罗笑得肚子痛,要不是面上戴着张面具,此时便可看到一张芙面笑若春花。刘胤摸了摸自己的脸,挺直了腰背,要说他平日里也是个如松似玉的美男子,摆出这副姿态来足以迷倒当街大半少女,可此时戴着这副老虎面具,却是说不出的滑稽!绮罗放声大笑:“咱俩凑在一起,倒是应了个成语。”刘胤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的所指,不由得在她额上轻点了一下,没好气道:“真是个顽皮的。”
鸣鼓聒天,燎炬照地。而沿路的行人,都戴着这样的面具。刘胤在她耳边低低解释:“洛阳一直都有傩面的风俗,人戴兽面、男为女服,都是寻常的。而且此夜内外共观,互不相避,也是男女相识的一处佳境。”
说话间,两人被人潮所推动,不由自主地向那边而去,却是宫里的侍者在桥上摆了灯谜,猜中的可得花灯做彩头。那些花灯精致又漂亮,听闻是宫里的赏物,难怪这么多人围住。
绮罗本想绕着走开,奈何刘胤忽然起了兴致,竟拉着她朝里面挤去。两人挤到近处,只见面前一盏盏宫灯都极精美,有彩凤献瑞的,有走马楼台的,更有水晶灯,玉花灯,一时眼花缭乱,也数不胜数。每盏宫灯下,都系有薄薄的纸片,上面都是谜面,底下还有小字注明是某某府,大抵是城中亲贵大臣都有送彩头来为天家添去。她目光犹疑,忽然瞥道一行“伊别后,灯阑珊”。她心底蓦然一惊,自然扫到了最底那行“宣世子府”四字落款。
“在看什么那样出神?”刘胤忽然问她。
她慌忙移开目光,不动声色道:“这许多花灯,倒看的有些入迷了。”
“哦?”他眼中波光一闪,在她耳边道,“喜欢哪盏,我替你赢来。”
她有些仓促的似想避过头去,忽然目光一怔,竟直直地对上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便立在桥下,一身天青色锦缎长袍,长发束在身后,束发的锦带忽然随风扬起,好似天际划过一抹烟色。他此时一动不动地望着桥上的女子,面上戴着一张狰狞的木质傩面,唯有黑瞳里浓墨深湛,天上星辰仿佛尽入他眸中。可入他眸中的却是似曾相识的一双眼,还有她转眸之时,手亦是与另一人相牵的。
只这一抹对视,他旋即转过头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刘胤似是察觉她神色的变化,便也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桥头依旧熙熙攘攘,哪里还看得到什么。
“就这盏如何?”刘胤不动声色地转了她的注意,指向了面前的一盏灯,却是一盏金丝银线笼成的玉兔灯,便连玉兔的双眼也是镶着明珠的,玲珑别致,又见华贵。那灯下系着一张薄薄的纸笺,上书谜面是一句诗“四五蟾兔缺”,底下还有一行小字,中山王府。绮罗心里一动,忽然又想到阿霖,忍不住微微侧目望向刘胤,却见他只是凝神看着谜面,忽然双眉舒展,笑着摘下了纸笺。
“哎哎,不要随意乱摘。”果然便有内侍过来斥责。
刘胤双指夹了纸片过去递给内侍,内侍一怔,见他器宇不凡,倒有些惊疑:“您猜的谜底是?”
刘胤见桌上有笔墨,便取来在纸笺的背面上写了个“芎”字。
中山王府的灯谜素是难猜的,今年又格外有过交代,这人竟这么快便猜出了?内侍越发惊疑,便递了个眼色给一旁的中山王府的长史。那长史名叫贾顾,此时循声过来,果然问道:“怎解?”此时众人见有人猜出灯谜,便也都围过来探看。
绮罗站的最近,一看纸上的字便心领神会,笑着解释道:“四五合二十之数,正是个廿字,草写时可不是草头?蟾兔为月,月缺如弓,合起来可不就是个‘芎’字?”
众人听得有理,都拍掌道:“妙极。”贾顾也十分钦佩,一边收了谜面,一边亲手摘了玉兔花灯下来递给刘胤,连声道:“公子大才。”
刘曜将玉兔灯递给绮罗,笑道:“拿着。”
“宣哥哥,宣哥哥,你走这么快作甚?王爷和霖姐姐都在后面呢……”女子几乎是小跑一般跟在那天青色衣衫的男子身后。
“霖夫人刚生了孩子,王爷自会照顾她。”他淡淡地道,好似无意地伸指触了触河边一根新发的柳枝。那女子站在他身旁,漆黑的眼珠滴溜一转,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我还想去看桥上猜灯谜。”
“你若想去,便自己去。”他突然不想敷衍任何人,虽然止了步,却没有平日里的缓和语气。
女子果然有些发怔,双目闪亮地望着眼前人,他明明就在自己眼前,为何好像比天边还远?也许只是一瞬时的失落,她旋即又开心地笑了起来:“宣哥哥,要是你不想去,就让玉琪去帮你赢花灯回来可好?”也不等那男子回答,也许更是怕他拒绝,女子头也不回地就往石桥跑去,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的转眼没影了。
绮罗提着花灯,笑得眉眼弯弯,她小心翼翼地拨着灯上玉兔的耳朵,好似在对着一件活物一般。刘胤心里暗笑,到底还是孩子,便温和道:“逛饿了没,想吃点什么?”
绮罗一怔,环顾四周,此时灯市已开,酒肆楼阁便都差不多歇业了,这样一年方有一次的胜景,人人都巴望着好好轻松一夜。仿若是看穿她的心思,刘胤拉起她的手,笑道:“跟我走,带你去吃点没吃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