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便到了第二日黎明,这日是元月望日,也称元宵。一大清早街上便有了人声。绮罗起床先去后院打了井水,将院子前后好好扫洗了一番,又取出昨日便折好的杨柳枝,插在门上,这是北方祭祀门户的法子,小时候绮罗常看母亲如此做。那时候她不过总角年纪,晃着两根羊角辫站在门边看得津津有味,母亲见状便摸着她的小脑袋,温柔地教她念着歌谣:登高糜,挟鼠脑,欲来不来,待我三蚕老。
母亲念歌谣的声音好听极了,好似屋外的泉水叮咚作响。她茫然地眨着眼睛:“阿娘,鼠是硕鼠,绮罗在谷仓里见过。可蚕是什么东西呀?”母亲微微一怔,随即微笑着解释:“蚕是一种白白胖胖的小虫子,生长在南方,专爱吃桑叶。等养到透明了,就能吐丝,还能织罗缎,做衣裳。”见她仍是不解,母亲瞧了瞧她,却见绮罗一身都是麻布衣裳,哪里找得到一片丝织的罗缎?
绮罗虽然年纪幼小,却十分聪明,问道:“既然蚕生在南方,阿娘岂不是也没见过?”
南方家家户户都有养蚕的习俗,北方的确是少见的。母亲在心底叹了口气,便去房里翻开柜子,找出一个小小的罗帕给她:“你瞧,这个就是蚕吐的丝织成的帕子。”
绮罗把帕子捏在手里,只觉滑滑的,舒服极了,颜色也不同于麻布的青白或者灰蓝,却是明艳的五彩之色,炫目而灿烂。她那时候还不太懂事,捧着荷包欢喜了一整日,却浑然不知母亲坐在晦暗的床边,静静地瞧着她的眼神里满是悲哀的神情。
如今想来,母亲年轻时大概也有一些尘封的秘密。可惜当时她还小,不能倾听母亲的心事,等她长大时,却已再没有机会去问母亲。
她沉浸在往事中,不知不觉间已泪盈于睫。浑然不知外面的街道上已有马蹄声响,有一行劲装之人骑着骏马奔驰入城,这些人看来是长途跋涉而来,马力已有不支,每个人的马靴上都覆着厚厚的土,看起来是从远处而来。这些人入了城,便打听起过往有没有什么生人来过,城里的人听他们都是外地口音,皆有警觉,纷纷关了门。
去问路之人是个年长有须的人,见状有些气馁,对为首之人低声道:“这座城池太小,离洛阳又近,那位怕是没有来的。”
为首之人便道:“既然如此,便先找个客栈歇歇脚,兄弟们也奔波整日了。”
众人虽未着军甲,但一望可知出身戍卫,纪律森严,此时听到吩咐,这才散了开来。可孟津本就是小城,哪里有什么客栈酒楼。众人找了一圈,最终都在城内大街上大门紧闭的“天然居”前立定了。那个年长之人望了望招牌,却对身后一人道:“四弟,你去问问这家看。”
被唤作四弟的正是韩钧,他一连叩了半天门,哪有人开。他心头火起,只觉今日诸事不顺的紧,回过头去,只见家家户户虽然房门紧闭,但人人都好似在门缝中偷看。
韩钧耐不住火气,退后几步,忽然猛地一脚踢在门上,大声道:“有人在吗?”
“四弟,”刘胤除下帽子,与适才那年长之人异口同声地喝止道,“不得无礼。”
韩钧又是郁闷又是有气,大声道:“这里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正说话间,门忽然开了,一个妙龄少女打开了门,她颇是心疼这新换的门板,便没了好气,责怪道:“有这么敲门的吗?”
韩钧见到来人,忽然愣住,连连倒退了几步,指着那少女竟然结结巴巴地道:“怎……怎么是你……”
绮罗亦是一惊,已是看清来人的面目,她心里忽然一凉,第一反应便想关上门。可哪里来得及,猛然间,一只手已经撑在门板上,牢牢抵住了大门。韩钧第一反应却不是指向刘胤,而是看向那年长之人道:“大哥,这个是绮罗。”
那个被称作大哥的人名叫梁守信,他踱步过来,细细地打量了绮罗一番,忽然笑道:“好,好。”说罢,亦是回头看向了刘胤。此时几个人都围了过来,都称兄道弟的拿刘胤取笑,刘胤被他们说得窘迫不已,只得走近几步,对绮罗道:“咱们又见面了。”
一看到他,绮罗心里就腾地一股火起,竟是“唰”地扬手便给了他一个耳光。
众人俱惊呆了,韩钧第一个反应过来,指着她大声道:“你……你……你竟敢打我……三哥……”他好不容易才咽下去了这个称谓,可脸已经气得通红,双手握紧拳头,只要刘胤一声令下,他一定不会顾及什么好男不跟女斗,要好好教训一顿这个没规矩的恶女人。
绮罗一出手就有点后悔,敌众我寡,怎么就没忍住动了手。但她望着那人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一双碧眸里闪着冰寒的光芒,顿时便觉心头的火又蹿了上来。
她还要扬手,这次却被刘胤牢牢抓住了皓腕,他语声低沉,却不辨喜怒:“还想再放肆?”她何时受过人激,当下便要暴起。可偏偏韩钧在旁边添油加醋的一句话,一下子封住了她的口:“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你这个破店。”梁守信拉了他一把,低声道:“且由王爷处理,你凑什么热闹。”说罢,拉着他们几个嘻嘻哈哈的去了。
刘胤略有些尴尬,望着他们的背影道:“这是我的几个结义兄弟,大哥梁守信,二哥陈溥,四弟韩钧,六弟谢烨。”他顿了顿,又道,“我排在第三。那年在乐游庙里也是他们几个,你们也算是见过的。”
绮罗冷哼一声:“王爷告诉我这些作甚。”刘胤低声道:“实不相瞒,这次出来我们不想惊动旁人,只有兄弟几个轻装简行,若店里有吃的还请绮罗姑娘招呼。”绮罗翻了个白眼,望向已经在翻箱倒柜的韩钧和谢烨,冷声道:“还用我招呼吗,他们自己都上手了。”
这几个人简直就是从饿牢里放出来的,一进“天然居”便翻箱倒柜地找吃的,小二和厨子不在,他们便自己动手,竟好似行军埋锅造饭一样,一点也不客气。且不说厨房里那些时令瓜果、冷冻肉菜,便连后院仓房里堆着的几十坛老酒都被他们搜刮出来,毫不客气地都开坛下肚。
绮罗缩在角落里直生闷气,望着他们五个人在店里大吃大喝的模样,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她眼风一扫,只见刘胤略用了几口,便取了行军图站在屋门口借着亮光看,心里更是闷得紧,怎么偏偏当时就没忍住,非得打他一巴掌出气。
“绮罗姑娘。”
她怔了半天,这才意识到梁守信是在对自己招手。她没好气地磨蹭过去:“军爷吃饱了也喝足了,还有什么吩咐?”
“你这里有没有客房?”梁守信环视左右,慢慢地道,“我们兄弟五人几日没有休息,要好好睡一觉,明日还要赶路。”
绮罗险些要跳了起来,大声道:“梁大爷,您没看出来我这儿是小本经营,开的是酒楼,又不是客栈?一共就这么些桌椅了。”
梁守信微微皱眉,颇有些踌躇:“那附近还有没有合适的客栈?”
绮罗一喜,刚想把他们打发出去,便见谢烨端着碗面过来,接话道:“大哥,我适才出去查看过,这里的人警戒的很,都不肯开门。”陈溥是他们几人中最沉稳的,此刻皱眉道:“这地方离洛阳太近,情势不知,贸然出去住客栈反倒容易引人注意。”
看着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吃面条,绮罗气得银牙也要咬碎,这些人倒都是狗鼻子,连藏得银丝面也被他们翻出来了。梁守信微一迟疑,便点头道:“好吧,那今晚就在这里将息,找两个人今晚守夜,余下的人把桌椅拼一拼,凑合一晚就是了。”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道,“六弟,你去给马喂些粮草,尤其是追风和赤鬃,要添些谷物给它们。”谢烨应了一声,韩钧却笑道:“大哥就是把牲口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不过两匹马而已,竟吃的这样挑剔。”
“你懂什么,”梁守信不悦道,“从军之人若不爱马,怎能体恤畜力?”韩钧还想再辩,只听陈溥道:“好啦,你就爱和大哥拌嘴,大哥和王爷都是爱马之人,千金难买心头好。追风、赤鬃也都是大宛宝驹,吃些细粮算得了什么。”
韩钧撇撇嘴,却对绮罗阴阳怪气地笑道:“反正我是不心疼,横竖也不是我家的口粮。”
这几个人自顾自话地把店里的东西都吃了,哪里有问过此间主人的意见。绮罗眼见他们人多,这几个人里做主的就是眼前的梁守信了,这人看起来温和,却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心知也拗不过他们。看着谢烨拿店里的细米去喂马,她心里气不过,讪讪然径自回了后院自己的小房里,插好了门,坐在床上只是生闷气。
许是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人轻声敲门。绮罗心里恼怒,还是去开了门。却见门口站着谢烨,他生得白净,又颇有几分腼腆地赔着笑脸道:“王爷吩咐送来的。”
绮罗只见他又端了碗面来,上面还搁了两个鸡子,看上去汤汤水水倒是很诱人。她心里有气,不肯接过:“你们倒是会借花献佛。”
“这也是事出仓促,得罪了姑娘,”谢烨把碗放到她桌子上,又从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小锭金子放在碗旁,“这是今日用耗的,赔给姑娘。”
彼时物价不高,这锭金子也足够洛阳城一户普通人家生活一年了,绮罗面色稍缓,却仍是白了他一眼,重重关上了门。
饿了一整天没吃东西,她此时方觉有些饥肠辘辘,鼻子里闻到面条的香气,她到底是有些饿了,挣扎了一会儿突然想到,这本来就是我店里的东西,不吃也是自己吃亏。这么一想,她便端过面来,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本以为这些粗莽军汉煮的东西一定难吃,谁知入口味道却还不错,葱香扑鼻,咸淡适中,面汤里隐隐有些鸡汤的鲜味,真没想到竟有这样手艺。可她随即反应过来,便怒意更甚,看来临走前桑娘在灶上给自己煨的那锅鸡汤也没剩下了。
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整碗面,外面喧闹了一阵子,似是有人约束,不久便安静下来。绮罗看着桌子上的面和金锭,气郁稍平,可她立刻便想起刘胤那双眸子里淡淡的睥睨和韩钧的无礼,顿时火气又蹿了上来。可恶,这几个人就是这般爱自作主张,不给他们一点教训怎么成?她心里越想越气,从床下翻出一个坛子,用布兜了半兜巴豆,鬼鬼祟祟的便往外面的马厩去了。
她攧手攧脚地进了马厩,里面黑漆漆的,只有五匹马打着响鼻,吃得正欢。她从黑夜中也分不清哪匹是追风和赤鬃,索性从第一匹开始往石槽里倒巴豆,一连倒到最后,有匹马却十分漂亮,双眼大如枣核,又亮又精神。头上一撮白毛,油光水滑甚是醒目。而它面前的食槽里,还有一些未吃完的细米,绮罗心头火起,这匹看来不是追风就是赤鬃了。她正准备把剩下的巴豆都倒进去,忽听身后有人冷冷地道:“在做什么?”
绮罗手一颤,头也没敢回,人僵在了原地。只听脚步声近,刘胤已走到她背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低地道:“你准备给孤的追风喂什么好东西?”绮罗被迫无奈,只得转头道:“也没有什么,给马儿喂点夜草。”
刘胤的目光只在袋子上一瞥,便转眸望向了她,似笑非笑地道:“几时兴起给马儿喂起巴豆来?”绮罗被他戳破,哪敢造次,干笑几声便想溜回去。谁知刘胤却拦住了她的去路,绮罗无奈只得站住道:“王爷想怎样?”刘胤伸出手来,却不言语。绮罗愣了一瞬,怔怔地将还未喂完的半袋巴豆递给他,谁知他接过尽数倒在剩下的几匹马的食槽里,却独独跳过了追风。绮罗瞠目结舌:“王爷这是何意?”刘胤做完这一切,方才拍拍手道:“洛阳离此还有多少里?”
“大约有八九十里吧,”绮罗有些讶异地抬眼望他,忽然有些结巴,“你要去……去洛阳?”
“噤声,”刘胤低声道,“此事只你知道就是。”他略顿了顿,又问起她洛阳守城情形,几时宵禁,几时闭城,有几座城门可供百姓过往,守城的人是否会盘问什么。
“平日里寅时三刻开城,申时初刻闭城,酉时三刻起便不许有人夜行。但上元前后五日都是整夜无宵禁的,城门盘查或许会格外严苛些,若遇着单独入京的外来口音的男子往往要查看路引,防止有贼人趁乱作祟。”绮罗倒也知无不言,这几年她时常进出洛阳去买东西,也算是道路熟悉了,此时便一一答了他,却见刘胤听得极专注,碧眸里光彩熠熠。她咬着唇,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你不会想自己去吧?”
这在她看来无疑是疯了,堂堂刘赵的兵马大元帅南阳王,居然要只身入敌国都城,这岂不是送死的疯狂举动。
偏生刘胤看着她,回答得却很认真:“不是我一个人去,是我们俩一起去。”
绮罗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脱口道:“你说什么?”
刘胤眼底闪过一道莫名的光芒,即有暖意,又颇玩味:“适才不是你说,若遇到独自入京的陌生外地口音男子,便要盘查得格外严些。”
绮罗直觉自己是作茧自缚,她气鼓鼓地转过身去,没好气道:“我才不去。”
刘胤想也不想:“那我只好明日一把火烧了这个什么天然居。”
“你!”绮罗气得站起身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刘胤,你莫欺人太甚。”
刘胤丝毫不为所动,反而适宜地活动了手腕:“反正你也知道本王言出必践,这把火烧是不烧,全在你一念之间。”这她倒是领教过的,眼前此人卑鄙无耻,手段狠毒无情,更恶毒的坏事他也干得出来,烧个房子又算得了什么。
绮罗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一字一句简直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去就去,几时出发?”
他眸子带了笑意,偏她低着头瞧不见:“过了申时就走,不必惊扰了旁人。”
下楼时果然屋里倒了一片,梁守信、韩钧等人都伏桌呼呼大睡,地上堆了许多酒坛子,也不知道是醉倒的还是如何。她忍不住冷眼瞥向刘胤,揶揄道:“你对身边的人也这样狠心。”
刘胤却面色不改:“不过是一点安神的药下在酒里,等他们醒来也只是美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