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理微笑道:“那只母鹿是只守信的母鹿,它回去之后把两个幼子带到了一片水草肥美的地方,含泪对它们说‘为母并不畏惧生死,只是舍不得你们。这片地方水草最好,你们以后要努力养活自己。’说完,它就要和两个孩子分别。”说到这里,慧理见两个孩子都睁大了眼睛,目中都流露出不忍的神色,他便微微一顿,叹息道,“两只小鹿哪里舍得和母亲分开,见母亲要走,都不住地悲鸣,寸步不离地跟在它身后。”
“真可怜啊,”绮罗低声道,“要是是我,也绝不愿意和母亲分开。”她提到母亲,声音渐渐变低,眼眶又红了。
“好孩子,”慧理摸了摸她的头,又道,“母鹿自然不忍心让两个孩子跟着自己去送死,于是它发足狂奔,想把两个幼子远远甩在身后,让它们跟不上来。”小宣张了张嘴,目光微微一黯,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慧理看在眼里,只继续说故事道:“谁知那两只小鹿虽然年幼,但它们拼尽全力地发足狂奔去追赶母鹿,摔倒了又爬起来,弄得满身是伤,也仍然固执地寻找着母鹿。它们一路嗅着母鹿的气息,终于找到了母鹿,可此时的母鹿已经跑到了猎人的面前。”
听到紧张处,绮罗攥紧了双手,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问道:“猎人杀了它们了吗?”
“没有,”慧理大师摇了摇头,目中露出悲悯神色,“猎人看到了守信的母鹿,又看到了孺慕心切、不畏弓箭的小鹿,心中大为震动。他顿时发了善心,便放鹿不杀。三只鹿死里逃生,悲喜之下鸣声不已,更是答谢猎人的义举。”
绮罗双手合在胸前,松了一口气道:“谢天谢地,这位猎人终于动了慈悲之心,放它们一家母子团圆。”
小宣细细想了想这个故事,忽然问道:“师父,为什么猎人天生就可以射杀母鹿,母鹿却不知道反抗,只能束手就擒?猎人如果一心向善,根本就不会打猎。所以他杀不杀母鹿根本只在他一念之间,哪里有什么本心的善恶。可母鹿却还要为此感恩戴德,这公平吗?”
绮罗本没想到这些,此时听小宣这样说,一时竟也愣住,只觉得他说的虽然荒诞,却也有道理。
慧理看了看小宣,隔了半晌方说道:“这世上虽没有绝对的善恶,但一念之善,便也是善;一念之恶,却也是恶。善不易结,恶不易解。世上的事,日后都是有因果报应的。”
绮罗脑中似有个念头闪过,她点了点头,清脆地说道:“大师,我明白了。猎人虽然从前造了很多恶业,但他能在一念之间,止杀结善缘,也是一桩功德。以后在地藏王菩萨的生死簿上,都明明白白地记着他做过的好事和坏事,做一桩好事就勾掉一桩坏事,到时候自然会给他一个公平的评判。”
“便是这个道理,”慧理听她说得童稚,忍不住露出微笑,“这便是佛说母鹿经的故事。佛祖给众弟子说完这个故事后,又说道,‘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他顿了顿,见两个孩子都露出迷茫之色,便解释道,“这几句话是说,世上的一切恩爱相会,都是有因缘的,有聚就有散,有散便有聚,唯有‘无常’两个字方是这世上的永恒。”
慧理大师说完故事,似是有些乏了,他望了望外面天色渐暗,便对小宣道:“你再陪绮罗玩会儿,别出去惹祸。”
绮罗恭敬地说了声“是”。小宣却笑道:“我们什么时候给师父惹过事。”
慧理眸中浮现出淡淡的忧色:“今日不比往常,如今城里驻扎的是昔日……昔日的……”他面上神色微变,已是有几分心不在焉。
“南阳王,今时不比往常,”校尉韩钧望着面前的人,低声说道,“陛下顾忌太子,日后恐会有季孙之忧,您得早做决断。”
被称作南阳王的人,正是如今大赵天子刘曜的长子刘胤。他此时未卸戎装,便用马鞭闲闲地挑着路旁的枯枝,放眼望去四周萧素冰冷,光秃秃地没有片叶寸草,只覆盖着厚厚一层冰雪。
常年因兵荒马乱,洛阳以北这一片沃土早已成了荒地,更因一年前那场大战,这附近数百里的人家早就迁得干净,只余下一个小小的孟津城还有些人烟。
孟津虽小,但因着南面有山,北面有河,占了地利之优,才勉强未遭兵乱。城里寥寥也有数百户人家,却哪里能供得起几十万的大军补给。此时刘胤望着城外旷寂,积雪未消,忽觉得意兴阑珊,用马鞭轻轻击着掌心:“我又能如何?”
他身后统领护卫的谢烨早已识趣地将众人都引到数十步远外侍立,此时便只剩下两人低声细语。
韩钧和谢烨都追随他多年,是与他一起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结义兄弟,此时韩钧回头望了谢烨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韩钧咬咬牙便道:“三哥你想想,自打你归了长安,陛下心中可有片刻把你视作亲子?”他一激动就顾不上殿下的称呼,直接叫起了他们六人当年在上邽结义时的称谓,“这三年来西征凉国,北征仇池,南伐石逆,哪场大战少过咱们?哪次不是最困最苦之时,都是三哥你带着我们在前面拼了命地扛着。战蒲坂时,咱们只有五千精锐,被石虎十万大军包围,弹尽粮绝十二日,梁大哥把他最心爱的爪黄飞电杀了充军粮,我们啃了半个月的草根树皮,这才等到陛下的大军到来。战西凉时,我们深陷包围,二哥一人掩在我们身前拼死厮杀,才开出一条血路,助我们脱困。等到后来我去清理二哥的尸身,竟从他身上拔下来四十九支箭!”他说的二哥陈溥,是他们结义的六个兄弟中最骁勇善战的,却中箭死在西凉之战中。
刘胤双目一黯,亦是想起那时的惨烈情景:“是我对不住二哥。”
“我们虽说是结义金兰,但我们兄弟几个早把殿下您视作此生唯一的主人,为你出生入死我们都心甘情愿,”韩钧说到激动处,目眦欲裂,“可今日我们是替你不值。浴血奋战之时,弹尽粮绝之时,都是三哥您冲在前面,那时候太子又在哪里?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孩童,整日里安安稳稳地坐在长安城的柏梁台上,躺在乳娘温暖的怀抱里,昏昏欲睡地听着陛下给他请的腐儒们讲四书五经!如今眼见快打到洛阳了,陛下的宏图大业终于要完成,却又召了年幼的太子来随军,这难道不是替太子立威的意思?陛下又将您当作了什么?”
刘胤心里何尝不知这些,可此时听到韩钧说破,仍觉得心间刺得发紧。碧色的眸子中闪过一丝痛楚,然而再睁开眼时,那些神色便都隐了去,只淡淡地道:“太子便是太子。”
韩钧被他噎得气苦,忍不住跪倒在地,大声道:“太子是陛下的儿子,三哥您何尝不是陛下的亲生骨肉?您才是皇长子啊,我们保护您九死一生从羯人那里逃出性命,就是为了给那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当马前卒吗?!”
“住嘴,”他目中火光一跳,忽地将马鞭狠狠地抽在地上,“再不许说这样的话。”
韩钧心里一跳,抬眼望去见身旁的护卫虽然退得远了,只有结义的六弟谢烨在近处守候,但难保没有人听到适才的话。他自悔失言,再抬头时,却见刘胤已大步向前走去。谢烨走近几步,低声对韩钧道:“四哥。殿下已封了南阳王,往后只能称殿下,不能再称三哥了。”
“我知道。”韩钧没好气地数落他,“我劝他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
谢烨后退几步,吐了吐舌头道:“小弟只管护卫之事,这等军国大事,还是留给诸位哥哥去筹谋吧。”
“没出息。”韩钧斥了他一句,想了想又恨道,“你可莫学那个不争气的老五,现在去了陛下身边,连面都见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