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戡早就在殿外侍候,闻言匆匆过来,扶着少年笑道:“小郡公,国师那里有很多有趣的小玩意,臣带你过去。”
“我不去!”少年忽然仰头,望向石勒,大声道,“祖父!我不觉得这张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喊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大殿。
“宣儿!宣儿!”石勒大声喊他,可少年哪里回应。
“这孩子!”石勒被气得咳嗽连连。
田戡殷勤地给石勒捶背,小声道:“小郡公年纪还小,还不懂得您的苦心。”
“唉,要不是他父亲走得早,孤也不会这样为他操心,”石勒的眸中浮现一抹浓浓的忧色,“去看着他,别让他再出什么意外。”
少年一口气跑过华林苑,又跑出了大夏门。守城的士卒却拦住了他,恭敬道:“小郡公,您有大王出宫的令牌吗?”少年自然是没有的,他有些丧气地站了会儿,忽然向北望道,“那边是什么地方?”
向北的一片琉璃顶颜色要深许多,朱墙却比太极殿还要高上三丈。
“那是关押犯人的地方。”
“关的什么犯人?”
守城的士卒挠了挠头,为难道:“好像是从长安送来的什么公主关在里面。”他转了转眼珠,看着少年,讨好道,“小郡公想进去看看不?”
少年须臾间涨红了脸,连连摆手:“我去看那公主做什么!”他想了想又问道,“你可知道虎叔在哪里?”
“石大将军昨天出城去捉逃犯了,好像刚回营。”
少年眼睛一亮,飞也似的跑了。
银胄铁骑的大营就设在宫城东南的明堂,然而此刻,石虎却不在明堂中。明堂里人来人往,瞧上去繁忙极了,石宣一连问了好几个人也没问出石虎在哪。他出来的时候,迎面却遇上了两个叔叔石弘和石恢。
“二叔,三叔。”石宣向他们打了个招呼就要走。
石弘略点了点头,对他颇是疏远。可石恢却极是热情地迎了过去,拉着石宣好一阵嘘寒问暖。又道:“今天难得见到大侄儿,怎么上这儿来了?”
石宣自然是有事要找石虎的,可他却不愿和这两个叔叔说太多,只道:“是祖父让我来的。”
果然,石弘眼中抹过一点暗昧不明的神色,石恢也识趣地住口不问。两人对望一眼,石恢说道:“今天立夏,暑气燥的紧,侄儿上你三叔府里去坐坐,咱们好好喝几盅如何?”
石宣本是不想去的,奈何石恢连连劝说,实在拗不过他,便也只得跟着去了。
三人刚离开不久,石虎便回来了,身后却跟着一个踉踉跄跄的女子,头上蒙着黑布,双手还缚着绳索。亲兵不敢多看,低头向他禀报:“适才小郡公来过。”
“哦?”石虎自然挂心,一边为那女子解开手上绳索,一边问道,“人呢?”
那女子手上绳索一松,便猛地推了他一把,想往外跑。可她头上蒙的黑布,哪里分得出方向,还没跑两步,便正好撞到守门的亲兵身上。
石虎一抬手,便把那女子的手腕擒住。只听那亲兵回禀完石宣的事,这才不紧不慢地为女子解下头上蒙着的黑布。
是一位娇俏的少女。虽然头发蓬乱,未施脂粉,依然看得出是个面容姣好的小美人,只是此刻双目赤红,狠狠地盯着石虎。亲兵乍见姝色,惊得说不出话来。石虎也不在意地摆摆手,又道:“去把冉闵叫进来。”
过了晌午,铜锁忽然有动静。
送饭的黄门已经来过,怎会又有人来。绮罗回头去看,只见来人却是薄姬。
“是你?”绮罗微微一怔,打量薄姬的眼光便有几分不同。她身穿着一件大红的踞裙,裹着烟紫的抱臂,妆容极盛,唯有鬓边隐了一朵小小的白花,却与这周身不搭。
薄姬面上微红,却顾不得解释,只道:“绮罗,你赶紧逃走,大王要把你嫁给夷人了。”
夷人?绮罗愣住,忽然觉得从脚心到头顶都是冰凉的。
薄姬越发着急:“从前让你和亲,是大王想招降长安那边的刘氏兄弟,可现在他们已经迁都上邽,中山王又自尽。大王恼怒万分,不会再把你嫁给宗室,要把你嫁给那野蛮无比的夷人。”
东夷远在千里之外,东北苦寒之地,传说其族不通礼数,生食人肉,野蛮无比。
“没时间再说这些了,你赶紧走,”薄姬拽着她一边往外跑,一边说道,“我从田戡那里偷了钥匙和令牌,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的。”
“我走了,那你怎么办?”绮罗突然站住,望着她道,“你把我救出来,田戡会饶了你吗?”
“田戡不会将我怎么样的,”薄姬眼眶一红,咬唇道,“我如果不救你出去,我怎么对得起……他。”
“你们谁都别走了。”门外有人淡淡地道。
一片雪青的衣袂映入眼中。
银胄铁骑的声名从来不是虚传,石阎王的名头更没有半点虚假。薄姬望着站在门口的石虎,下意识地把绮罗挡在自己身后。
“你让开。”石虎向前一步,语意颇寒。
“大将军想要做什么……”薄姬牢牢地护住绮罗,双肩微微发抖。
“我数到三。”他声音依旧平平。
“一,二……”
薄姬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竟然面对着杀人如麻的石虎,一步不移。
石虎忽然一扯薄姬,将她掷在地上。她抬头时,心里一寒,却见一把雪亮的利刃架在她的脖子上。
“不关她的事。”绮罗深吸一口气,便冲过去想要阻止石虎。
“那就是关你的事了,”石虎忽而直视着她,两人离得很近,他抓住绮罗的手腕,在她耳边的声音虽低,却如一声惊雷在心底炸开,“是不是啊,长安来的假公主。”
绮罗手脚忽然僵住,他知道了。她心里只有最后一点点希望,鼓足勇气,奓着胆子道:“石将军可有证据?”
“不知死活,”他极不屑地偏过头,目中寒光如冰,“等会儿让你们真假公主见个面,才是有趣。”
阿霖被他抓住了,绮罗心里顿时凉了。他突然松开了她,她这才看到自己的手腕已经被抓得一圈青黑。
薄姬急红了眼,扯着石虎的衣袖,大声道:“绮罗,快走。”
石虎一转刀刃,便要挥剑而下:“你真是活腻了。”
“大将军,剑下留人。”忽然有人高声喊道。
却是田戡匆匆跑了过来,他身上戎装未卸,急匆匆地从远处跑来,此时他满脸急色,大声道:“大将军,大将军。”田戡适才刚回帐中便发现自己的印信和钥匙都不见了,他猜想大概是薄姬出来救人了,心里本是恼怒万分。可此时看到石虎把刀剑架在她脖子上,他那一瞬的恼怒和愤慨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只一心要救她出来。
石虎微微一怔,剑锋停在了离薄姬的脖子只有一寸的地方。
“师兄……”薄姬微微侧头,一双美丽的凤目含了泪,余光扫到了那人脸上焦急又心痛的神色。我便知道你是舍不得我的,她心里微微一笑。面上却是十足的凄婉无助,忽然她飞快地瞥了绮罗一眼,目中闪过一丝奇怪的光芒,竟然身子微微向前一倾。
利刃刺入她美好的脖颈中,鲜血须臾间喷薄而出,溅了绮罗和石虎一身。
绮罗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那一瞬,她离得最近,看得清楚,是薄姬自己撞上石虎的宝剑的。
“薄姬!”田戡痛呼一声,飞也似的扑了过来,一把抱住满身鲜血的薄姬,只觉心底痛极。
“我……我好冷……”薄姬轻轻闭上双眼,眉头微颦,好似无限痛苦地睡去。
田戡心里大恸,紧紧揽住薄姬还未冰冷的尸身,只觉万念俱灰。
石虎站在一旁,手里提着血迹未干的宝剑,只是一言未发。
田戡欲哭无泪,忽然抱起薄姬的尸身,再不看石虎一眼,大步流星地便向外走了。
“她是……”绮罗望了望一地的鲜血,说了半句,便咽了回去。只有她和石虎知道薄姬是自杀的,可她怎么能说出来。
如果她说了,薄姬就白死了。
她忽然觉得后背发凉,她心里很清楚薄姬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好像之前五叔吩咐过让他在石勒面前离间石虎一样,薄姬是田戡看得最重要的人,只有她的死,才能真正促成石勒的心腹与石虎反目成仇。
过了很久,石虎也走了,院子里只剩下了绮罗一个人。
在田戡抱着薄姬离开的时候,这一世田戡与石虎的仇都不可能消解了。
这一瞬时,她脑海中浮现出五叔的样貌,潇洒飘逸,如玉如琢。
有的人真的很可怕,纵然是死了,也好像在用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活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