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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菩萨蛮(1)

飞花点翠,风飘万点,阳春三月,正值洛阳最美的时节。

宫城内外,柳色青青,连素日里有些巍峨的宫墙都被衬托得有了几分盎然之意,却唯有一处地方是难见春色的。

抬头一方天,低头小院踱步,不足百步便可将院子绕完一圈。自从一个月前,石勒又严厉地下令将刘曜移到这里囚禁后,如今刘曜身边只剩薄姬服侍。而这院子里原来还能有两个送饭的黄门过来,如今大门紧锁,饭食一律从铁窗送入,此外再也难见旁人的人影。

任是谁在这样的地方幽闭囚居都会疯掉,偏偏刘曜活得好端端的,半点都没有疯癫崩溃的症状。被收去了纸笔,便捡了枯枝沾了井水在地上写字,一般的笔走游龙。又过了几日,看守的黄门面无表情地带了人来,说因是怕有人投井,便要指挥人封井。

薄姬看不过眼,过去央求那黄门道:“这样窄的一口井,哪里能投得了人下去,公公请高抬贵手。”那黄门瞪了她一眼,不阴不阳道,“咱家也是奉旨办事,姑娘莫要为难我。”

薄姬还不死心,褪下手上玉镯塞给那黄门,又小声恳求道:“公公,可否通融一下……就看在田大人的面子上。”

那玉镯成色极好,透亮的绿意盎然,盈盈似一汪秋水,一望便是宫里的上品。

“这样的好东西咱可不敢收,”那黄门却只瞧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推了回去,说道,“有句话本不该说,薄姑娘知道这是谁让咱来封的井?”他顿了顿,见薄姬睁大了眼,倒是没有卖弄关子,简促道,“田大人。”

薄姬跌坐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侍从搬来大石,将井口牢牢封死。她面如死灰地回过头去,却一眼瞧见刘曜就负手立在屋檐下,面色闲闲,竟像是在看一件不相干的事。

等人都走了,外院的朱门重新落了锁,沉重的铜锁落钥声激得人心头一振,院子里又恢复了过往的死寂。

“起来,”刘曜忽然慢慢走到薄姬身旁,伸出了一只手,“地上凉。”

薄姬一怔,伏在地上的身子忽地僵住。待她看到那只手真的在自己面前时,这才颤抖着轻轻伸了过去。他的手指很长,相触的时候隐隐可以感受到他手指上薄薄的茧。不同于习武之人的茧在虎口,他的指茧在无名指侧,摸上去就有点涩手,却莫名地让她从心底暖了起来。

“中山王。”她喃喃地靠近他,这次他却没有推开她,目光中罕见地流露出温柔的脉脉神情。他对人并不严苛,甚至从无半句厉色的时候。可偏偏却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冷疏来,好似谁也不会放在心上。

明明他如今不过是个阶下囚,可不知怎地她却比畏惧石王还要小心翼翼。

宫里从来就有养死士的传统,都是些战死的将领之后,无父无母的孩子,便被养在宫中,自幼受到严苛的训练。她和田戡都是这样的出身,两人一同长大。这次田戡送她来刘曜身边,明为服侍,实为监视。可她瞧不透眼前的人,也瞧不透自己的心意。

如今这月余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她几乎是心头狂喜,想也不想地便伏在他肩上,心里快活得好像浇了蜜。

“薄姬,”他轻叹一声,声音里透出几分沉吟,“长安那边出事了?”

薄姬的身体僵硬如石,沉默半晌,微微颤抖道:“是,长安那边据说要迁都了。”

刘曜低头看她,目光好似剐到了她心里。她倏忽间被刺痛,忽然不想克制自己的感情,猛地抬头,鼻尖相触。她的气息轻柔,有一股淡淡如桃花般香馥的气息。他终是长叹一声,轻声道:“薄姬,我已经快望知天命了。”

薄姬却笑了,面色苍白中透出一种往素里从未出现过的坚定神情:“薄姬无怨无悔。”

刘曜却只抚了抚她垂下的秀发:“何必再累你。”

“薄姬情愿,”她急急地开口,要在他面前正面自己已剖开的心,“您的长子南阳王已经下令迁都,您的女儿安定公主正在来洛阳和亲的路上。石王不会放过您,您也需要薄姬替您做一些事情。”

刘曜霍然睁开眼,目光一闪,眼底沉如墨色,神思巨动间却没听清她嘴唇一张一合在急切地说些什么。

“……薄姬一切都是情愿的。”

独有这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薄姬,”他沉吟了片刻,低声道,“我需要你替我去做一件事了。”

“洛阳快到了。”冉闵从阿霖的凤车外经过,行礼道,“公主今日在镇上驿站好好歇息,明日再入城去。”

洛阳城外西庄镇,临靠洛水边,入城前最后一处人烟繁茂的所在了。

阿霖缓步走出房间,站在临街的台楼上望着街市上的人来来往往。

天色阴暗,看来是要下雨了。街上的人都在手忙脚乱地收着货物,偶尔有妇人撑着油伞急急地跑过来,口里大声喊着,却是来接卖货的丈夫一同回家。绮罗悄悄地站立在阿霖身侧,却见她瞧得出神,嘴角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

“你瞧这些人的日子过得倒也快活。”阿霖忽然开口。绮罗却道:“公主只瞧见他们快活的时候,却没看到乱兵来时,他们逃命匆忙如蝼蚁一般。”阿霖目光一黯,显然若有所思。

天边忽然有个小小的白点,阿霖一怔,忽然轻吹口哨。哨音清越,那小白点却向她们直直而来,转瞬便到眼前。绮罗定眼瞧去,原来是只白鸽,此时温顺地停在阿霖掌中。

“这是父皇送来的信……”阿霖仔细打量那白鸽,忽然又惊又喜,从白鸽足上解下一个小小的纸卷。绮罗好奇道:“这鸽子是陛下养的?”阿霖点了点头,急急地展开那纸卷来读。绮罗见她动作娴熟,心知这定是他们父女之间约定的传信方式,她只是暗暗诧异,石勒将刘曜看管得那样严密,竟然还能送信出来。

不过短短数行字,阿霖却读了又读,双睫上渐渐凝了泪。

“陛下信上说了些什么?”

“父皇……父皇……”阿霖一时哽咽,背靠着台楼上的乌木柱,轻轻道,“父皇让我勿以他为念,千万不可入洛阳。”绮罗骤然一惊:“难道……”心中浮起了一个不详的念头。阿霖点了点头,望向远处。雨丝朦胧中,远山轮廓森然,似若泼墨。她的手无力松开,绮罗瞥见飘落在地上的薄薄信笺末处,是朱红的三个字:“父绝笔”。

笔致圆熟,正是她素日里见惯了的字迹。此时浸在雨中,笔墨涣散,沁得快要看不清了。顺着冰凉的乌木柱滑下,阿霖缓缓坐到地上,膝盖微微蜷起,已是满脸泪痕。

“阿霖,”绮罗踌躇一瞬,还是硬着心肠催促她,“明日就要入城了,要早些下个决断。”

“我好没用,”阿霖捂住脸,低低呜咽,“我什么都不会做,什么也做不了。我救不了父皇,也逃不出去。”绮罗咬牙道:“还记得我们上次在寝宫说的话吗?”阿霖茫然地看了看她,仿佛听不明白她的话。

“我替你去和亲,你走。”绮罗一字一句道,“在长安的时候我们就换过衣衫,不会有人发现的。”阿霖心头巨震,仰面望着她:“你怎么会愿意去……”

“阿霖,实话告诉你,”绮罗极快地说道,“我从长安出来前,已被石虎灌下了剧毒的牵机丸,百日就会发作。如今百日之期将满,如果我不回洛阳,也无非就是一死。但你却不一样,只要你逃出去,就能回到你哥哥们身边,你可以快活地活下去。”

“不行,你不能去送死,”阿霖摇头道,“冉闵他们都见过我,这事瞒不住的。你要是去了,就是死路一条。”

“根本就不用瞒,我料冉闵不敢说出实情,”绮罗面上浮现出坚定的神情,“一路冷眼旁观,冉闵虽是羽林军首领,却更是石虎的心腹。石虎与石勒之间虽是叔侄,但久有猜忌之心,若冉闵兄弟说出我是假公主的事,他千里迢迢又送了个假公主回去,石勒定会先行责罚石虎。”

阿霖望着她,似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眼圈忽地红了。

第二日清早便要出发,公主早已收拾齐整,一身大红嫁衣,端坐在房内上,就连头上也蒙了大红的锦缎。冉闵看到时颇有几分意外,点了点头道:“公主倒是识时务。”他一转头,却觉得少了个人,目光触到樱桃,便露出疑问的神情。樱桃小声道:“贞乐郡主昨夜着凉发烧,怕入城送嫁不太吉利。今日就不入城了。”

冉闵点点头,他也存了心事,此时心乱如麻,也无暇去顾忌这等小事,匆忙道:“既然收拾好了,就上路吧。”

因为头上蒙了喜帕,故而樱桃扶着公主上凤轿,身形移动间,冉闵似觉得有什么不对,喊道:“慢着。”

公主身形一滞,停住不行。

冉闵走到近旁,一时惊疑不定,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忽然身后有人道:“还是我来服侍公主吧。”

来人头上系着一道额巾,未施粉黛,满脸病容,瞧上去颇是憔悴,不是刘澄心是谁。她匆匆过来扶住了公主,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上了凤轿。

冉闵看到了她,疑虑打消,又要赶着时辰入宫,便点头道:“起轿吧。”

这一路却不是很消停,澄心生了病,在轿子里受不得颠簸,走不了多久就派樱桃出来说要休息。冉闵本不耐烦,可奈何樱桃说话细声细气,瞧上去让人拒绝不得,也只能应了她。

一路走走停停,过了晌午,总算到了洛阳城外。冉闵示意众人停住,又遣人问道:“公主还需要再歇息一会儿吗?”

这次樱桃却过来请他:“公主请您凤轿里说话。”

冉闵微微迟疑,便跟着她上了凤轿。

十六抬的凤轿里颇是宽敞,里面摆置书案卧榻,坐几个人也绰绰有余。冉闵捡了张绣墩坐下,闻到淡淡的馨香传来,便眼观鼻,不敢抬眼。

忽然听到咯咯一声轻笑,少女的声音近在耳边:“你看看我是谁。”

冉闵心头巨震,再也顾不得失礼,抬头时已怔住,大声道:“怎会是你!”

面前的少女身披彩衣凤裙,头上的喜帕却被揭下,随意地丢在地上,一张芙蓉面上笑吟吟的哪见半点病容,不是绮罗是谁。

冉闵站起身来,已是怒不可遏,拔出腰刀道:“公主到哪里去了。”

“冉将军急什么,快坐下,”绮罗笑嘻嘻地对他摆了摆手,小声道,“我有事情与你商量,还请将军轻声些,免得到时候将军不好收拾。”

冉闵又惊又怒:“我跟你有什么好商量的?”

“咳,将军不会还在打主意去追回安定公主吧。”绮罗也不着恼,跷起了二郎腿,笑道,“我既然敢叫你进来,自然是公主现在已经安全了,不会再被你抓到了呀!”

“你这奸诈的丫头!”冉闵把刀架在她雪白的脖颈上,恶狠狠道,“我先杀了你,再回去向大王请罪。”

“你一条贱命不打紧,”绮罗满不在意地推开了他的刀,“只是恐怕你们石大将军也要被你牵连了。”

“你说什么!”冉闵一愣,却琢磨不透她话中含义。

“你真是笨,”绮罗望着他道,“你就没想过,要是送了真的安定公主回去,到时候怎么向石王解释之前我是个假公主?”

冉闵一迟疑,已是后退了一步。这事他如何没想过?可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想这么多了,之前送错公主,大不了是挨石王一顿鞭子,现在把真公主又弄丢了,这次可是要丢脑袋了。

绮罗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摇头不屑道:“连我在长安待了没几日,就看出石王对你们左卫将军不放心得很。你想把事情拦下来,恐怕别人也不会让你如意。”

石勒的二子对石虎久有敌意,此事众人皆知。冉闵虽然年轻,却不是怒莽之辈,瞬间已想清这其中利害关键,顿时背上冷汗涔涔,看向绮罗的目光中少了几分敌意:“愿闻其详。”

“石王需要的只是一位安定公主来和亲,他此前见过我,已经深信不疑。其他人又怎敢提出异议?至于真相,”绮罗笑了笑,指天又指地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冉闵是个果决之人,他瞬间已拿定主意,便道:“好。只望你勿要失信。”

绮罗撇了撇嘴:“我又不嫌命长。”

车驾缓缓,重又上路。

冉闵到底有些不放心,又亲自跟在车旁,脚步迟疑,似是有话想说。

“你要是想让世人都知道你把真的公主搞丢了,不妨就做得再明显些。”绮罗索性拉开车帘,冲着他道,“真没瞧出你还是上过沙场的人,心里一点都存不住事。”冉闵一同她说话便容易上火,双目一瞪,还没开口,却见绮罗扭过头去,窗口却又露出了一张柔和俏丽的小脸——是澄心。冉闵顿时便想换个表情,但脸也有发僵,不自然极了。澄心扑哧一笑,腼腆道:“小冉将军快到前面去引路吧,别再惹我们公主生气了。”她已经很自然地称绮罗为公主了。

凤车辚辚向前行了好久,冉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不如几个小姑娘镇定。他用力一拍脑袋,快步赶了上去。

“今天的事真是太险了。”澄心掩好了车帘,拍了拍心口,心有余悸道,“也不知公主殿下现在逃到哪里了。”

“陛下既然寄了信出来,自然会为她筹谋安排车马。”绮罗却没她那样紧张,望着她道,“你很害怕?”

“我……”澄心回想了一下早上的经过,这计策原也容易,使绮罗换上阿霖的衣衫,蒙上喜帕上凤轿就是了,公主的侍女那么多,少一个原也不容易发现。可绮罗行事却很谨慎,她刻意叮嘱澄心先说自己病了,又在冉闵起疑时突然出现,这招障眼法何等高明,冉闵见到澄心,放下了戒心,怎还会去细究公主是不是真的?澄心突然觉得,绮罗也许更适合去做这个和亲的公主。一想到在她身旁,澄心便觉得没那么害怕了,笑道:“我也不怕。”

“那就好,”绮罗靠着车壁,闭上了眼,“骗过冉闵容易,去骗石勒却没这么简单了。”澄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绮罗的思绪却早已飞出了车外。

一路归程遥遥,不知道阿霖走到哪里了。她一想到那封“绝笔”的书信,忽然心中抽了一下,难道五叔真的死了?他能等到再见一面吗?

凤轿到了合闾门外,照礼制该是有司礼乐的官员出来迎接。可门楼上鼓声响了三彻,却迟迟没有人来。唯有宫门前的承露金盘上有水声滴答,却是昨夜的夜雨积存,此时正汩汩地向低处倾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