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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点绛唇(1)

潼关近在咫尺,疾风如刀,箭簇如雨。

马蹄落处飞沙走石,漫卷迷人眼目,呐喊声交织着利箭穿云的鸣响,惊得路旁人纷纷避让不止。

最前的一骑上却有两人,其中年长那人面如金纸,正是从地牢中逃出的冉隆。他瞧上去似是受了重伤,而驭马的人却略年轻些,是他的弟弟冉闵。此时冉闵双手牢牢抓紧缰绳,恨不能让马飞驰得更快些。虽是匹骏马,但长途跋涉,又负担了两人的力量,嘴边渐渐溢出白沫,快要跑的脱力了。冉闵何尝不知要爱惜马力,但此时性命攸关,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双腿牢牢夹住马腹,只恨不能插翅越过潼关去。

“二弟,放我下去。”冉隆突然说道,“我去引开后面的人。”冉闵一怔,当即拒绝道,“不可!你我兄弟同生共死,我绝不会舍弃大哥。”

两人从长安的地牢逃出时,只抢到一匹骏马,此时已不眠不休地跑了三个昼夜,而后面的追兵源源不断,冉隆更在逃亡途中背上中箭,眼见着伤势越发沉重了。冉隆打断他的话,冷静道:“你必须走,将消息传回给大王,还有咱们大将军。”他顿了顿,又道,“回去之后照顾好玉琪。”

此时背上箭疮发作,剧痛连心。冉隆毅然决然地推开冉闵,忽地竟跃下马去。

冉闵大惊之下还未反应过来,冉隆却已在马上重重地抽了一鞭。马受惊高高跃起,向前疾冲过去。冉闵回头看时,大哥冉隆已远远地站在追兵之前,一人哪里能阻挡千军万马,只这一瞬,他便永生难忘。

冉闵双目发红,终是不敢回头再看一眼。犹自听到风中飘来大哥最后的一句嘶吼:“快回洛阳!”

好日子过不了几天,教习嬷嬷倒是不来了,却有几个手捧圣旨的小黄门来了奇华殿,这次传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石王宣了国书来,要聘公主和亲。”

阿霖听完旨意,惊得跌坐在地上:“太子哥哥怎会答应让我去和亲。”

那小黄门面生得紧,一板一眼地说道:“小臣只负责传旨,其他的事一概不知。”说罢拔腿便要走。阿霖当下面色发白,眼泪便如珠子一般落了下来。绮罗闻信赶来,拦住那小黄门怒道:“这究竟是太子的旨意,还是南阳王的旨意?”小黄门哪里理她,只翻着白眼道:“殿下速去承德殿谢恩,可莫耽误了吉时。”

“去承德殿谢恩?”阿霖怔了怔,面上陡然色变,咬牙便向外冲去,“我要去找太子哥哥问个清楚。”

绮罗大惊失色,慌忙赶去追她。待她赶出去时,哪里还有阿霖的人影。绮罗在宫中到底待的时间短,分辨不出道路,无奈之下只得找来宫女引路,这一来一去耽搁了不少工夫,等她赶到承德殿时,却只见阿霖掩面哭着从里面跑了出来。

“阿霖,阿霖……”绮罗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追她,可阿霖哪里会停步,竟是哭着向殿后跑去。

“这究竟是怎么了?”绮罗急忙拦住了随着出来的小黄门,“公主殿下怎么哭成了这个样子?”

那小黄门到底发了点善心,叹了口气道:“姑娘快去劝劝看吧。这和亲的事,怕是难转圜了。”

未央宫后,便是御花园。绮罗追到水榭旁,却见阿霖背对着自己,双肩微微耸动。

绮罗替她想想,心里也觉得难过,走近她身旁,低声道:“你别伤心,总还会有办法的。”

“还能有什么办法!”阿霖哀哭不止,抽泣道,“石老贼派人送了国书来,大皇兄已经答应送我去和亲了。”

从冉氏兄弟逃脱起,绮罗便隐约猜到了石勒是会动怒的。这大抵是迟早的事,却没有想到消息传得会这么快,石勒已经发现了刘曜送她回来劝降的事有诈。她心里踌躇,也寻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将阿霖的手紧紧握住,却觉得她掌心冰冷得很。

“我,我等不到他回来了……”阿霖的眼角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落,仿若有把刀子在她心上剐着,每一下都痛彻肌骨,“绮罗,你答应我。若是他回来,你告诉他……你告诉他……”她抽噎道,“告诉阿茂……就说我等不了他了。”

“你再说一遍!”绮罗的呼吸简直要停住,“你要等的人叫什么……”

阿霖悚然一惊,指甲深深地掐入绮罗的皮肤中,颤声道:“你识得慕容茂?”

绮罗望着阿霖满是泪痕的小脸,忽然觉得心上一冷。

阿霖的心上人竟然是慕容茂。

脑海中浮现出冰天雪地里的那一幕,那个年轻英俊的侍从高高跃起,向敌人冲去,可最终却无力地跪在冰上,无数利箭从他身上透过,鲜血浸的四周都变了颜色。那幅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脱口险要对眼前伤心欲绝的阿霖说出实情,可一抬头,她却看到几丛花枝后,有人对自己摇了摇头,目中透出坚定决然的神情。

阿霖屏住呼吸,怔怔地望着绮罗,忽然心底浮起一丝不妙的猜想,追问道:“你见过阿茂是不是?他是不是在父皇身边?难道大皇兄和太子哥哥都在骗我,他们都告诉我阿茂去西羌寻晋王了。你快说,他们是不是在骗我!”

“没有,”绮罗面上闪过一丝哀悯,轻声道,“我没有听说过这个人。”阿霖霎时间一颗心落回腔内,可她一想到自己即将远去和亲,又陷入了更深的悲伤中。绮罗踌躇再三,含混道,“若是我以后见到,会……会向他转达公主的话。”

“你若不想去和亲,可以再去求求太子。”虽然明知道这希望微乎其微,绮罗还是小声地说了出来,“太子殿下与你一母同胞,也许会顾念骨肉。”

“我若不去,大皇兄和太子哥哥也许不会责怪我,”阿霖闭上双眼,用力地摇了摇头,双手捂住了脸,可指缝间都是泪水滑落下来,“可有朝一日若阿茂回来,他们便会迁怒于他。”

绮罗慢慢挪开脚步,向回去的小径走去,也许留阿霖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会更好。绮罗存了心事,一路上漫不经心地分花拂柳,心里想的却是阿霖适才的神情,那样伤心欲绝,她隐约能够猜到九分,慕容茂便是阿霖心心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这样一想,她心中越发愧疚,阿霖性情率直,待自己又这样好,可还是不得已对她隐瞒了实情。

忽然感觉有人跟在她身后,便刻意放慢了脚步,立在了一树垂柳旁。少顷,果然背后的人低声道:“刚才的事多谢你在阿霖面前遮掩。”

只听这声音,她心下便是一滞,眼前的柳絮轻扬,阳光下一照,仿若在眼前掀起了无数细密的银针,打着圈一般飘浮在空气中。她抿了抿嘴角,回过头来,迎面正迎上刘胤的一双碧眸,此刻目光中大有探究的意味。绮罗双腿微屈,声音清泠:“南阳王不用谢我,我也不忍告诉她实情。”

这几日也算数次相见,可刘胤每次见到眼前的少女,都觉得她目光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疏离。他刻意的与她离得近些,似想分辨她内心真实的想法,语气越发温和地说道:“你能这样想便是最好。”慕容茂的事他早已知道了,可他却不能告诉阿霖。绮罗心里斗争一瞬,本不想说的话还是脱口而出:“南阳王是真心拿阿霖当妹妹,不想伤了她的心才不告诉她实情。还只是因为南阳王需要阿霖心甘情愿地去接受和亲这个结果?”

刘胤眼中寒光一闪,此时站近了瞧来,这少女虽然低垂了双眸,腰板却挺得笔直,倒并不似想的那样怯弱。

他沉默不语,自有一种如峙山岳的威严迫人。

很多话不回答本身就是答案。绮罗眸中亮光闪烁,心中更见雪亮,语声便越发咄咄逼人:“南阳王老成谋国,哪会真把骨肉亲情放在心上。”她此刻心中气苦,抬起头来,却看到站在刘胤身后的那个小黄门,正是适才去奇华殿传旨的人。她更加印证心中猜想,这都是刘胤在弄权,眸光冰冷地道,“我说的对不对?”

她仰着头,似只听他一个答案。其实她心里无数次告诉自己,是的,南阳王就是这样的人。可她偏偏还有一点小小的奢望,希望他能为自己辩解一句。

刘胤沉着脸不说话,跟在他身后的小黄门福满是他惯用的心腹,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怒斥绮罗道:“你好大的胆子。”

不说倒也罢了,她最听不得的便是这句,此时眉峰颦起,索性说得更直白些:“安定公主也好,陛下也罢,都不过是你南阳王弄权的棋子。莫要打着陛下的幌子,为自己行方便。若是陛下此刻在,也不会忍心去送公主和亲!”

“我需要时间。”刘胤望了她片刻,方开口道,“石勒大军转瞬即到,必须要争取到时间。”

绮罗冷笑道:“是啊,对南阳王来说,现在没有筹码可以和石勒对抗,公主正好可以用来谈谈价码。你根本就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枉太子殿下和公主都把你视作主心骨。”

刘胤面无表情,只侧过头去,望着近处的一枝玉兰。枝上粉里透白,有一股幽幽的香气,本是极浓稠的氛围,偏生两人间只剩利刃相对的冰冷。绮罗等了许久,却不闻刘胤开口。她心中冷冷一笑,向他行了一礼,头也不回便走了。

“这女子好生无礼!”福满望着绮罗远去的背影,犹自气鼓鼓地道,“王爷怎能被这样卑贱之人侮辱。”

刘胤摆了摆手,神色微倦:“你去看好太子,在阿霖出降之前,不得有任何差池。”

“韩大人已经亲自带人去柏梁台了,”福满应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心里真正的打算是?”

刘胤沉默片刻,唇中方吐出两个字:“迁都。”

福满心头巨震,只觉背上汗出如浆。

和亲的旨意传出,国朝唯一的公主即将远嫁和亲,这本是举国上下庆祝的大事。可奇华殿出乎意料的沉默起来,每日里除了掌管司礼的女官穿梭其间,准备公主出降的事物,奇华殿中竟是一片死寂沉沉。偏生石勒的国书催的甚急,一道和亲的国书之后,接着又派和亲使者来,让安定公主三日后就准备好仪仗出降洛阳。

三日转瞬就逝,今夜已是公主在宫中的最后一夜。自打用过晚膳,阿霖便不发一言,只坐在窗前望着外面出神。

绮罗见她晚膳没用几口就放下筷箸,便温好金银花露,又加了几匙她平素最爱的桂蜜,放在她手边矮几上。忽听阿霖极低声道:“我想见一见太子哥哥。”绮罗看了看左右,见无人方轻声道:“这几日我悄悄去柏梁台看过,韩钧带人一直守在外面,想见太子殿下恐怕不易。”

谁知阿霖闻言反而面色略缓,竟有一点点满足的神色,小声道:“我便知道,太子哥哥是不舍得让我去和亲的。”绮罗心下黯然,原来她到底还是在乎的,哪怕只是最无用的一点骨肉亲情,对她来说仍是这样的重要。

“若是您想要见,”绮罗咬了咬牙说道,“我再去柏梁台试试。”

阿霖握住了她的手,欲言又止。良久方道:“别去了,太子哥哥如果知道了,心里更加难受。”

绮罗“嗯”了一声,两人静默相对无言,却听窗外风声穿林,簌簌如波涛起伏。

“阿霖,”绮罗忽然极轻声道,“明日让我替你去洛阳。”

阿霖心头一颤,看向绮罗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复杂:“你……”

“石勒见过我,他一直以为我是安定公主。”绮罗语声又轻又快,“我替你去和亲,不会出差错的。”

阿霖似有所动,可一想到石勒的残暴,便不寒而栗,恳切道:“不行,我自己不愿意去,怎么能让你孤身犯险。”

“我只是个弱女子,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绮罗下定了决心,说得反而轻松起来,“我之前跟他们打过交道,知道他们的秉性,反而更容易相处。”

阿霖仍是摇头,只道:“不好。”

忽然殿门被人推开,有人大声道:“不,你们谁都不要去和亲。”

阿霖和绮罗同时转过头去,却见那华服的少年闯进殿来,面上都是焦急之色,他大声道:“阿霖不许去,绮罗也不许去。”

“太子哥哥。”阿霖眼眶一红,冲过去伏在刘熙的肩头,哀哀地哭泣起来。绮罗有些局促地向后缩了几步,却觉得太子刘熙的目光正朝自己望来。她慌忙低下头去,手里却攥出汗来。

正此时,只听殿外靴声摩擦,韩钧带着一行侍卫快步赶了进来,他见到太子便跪倒在地,口中说道:“殿下,请您回宫!”

“滚!”刘熙一声怒吼,一脚踢到来搀扶他的黄门身上。他的面上不正常的泛红,神色极是激越,“孤的妹妹要被送到敌人那里和亲,这是奇耻大辱!孤绝不答应!”阿霖顾不得人前失仪,闻言泪落如雨。绮罗在旁瞧着,心里却是叹息,这同胞兄妹二人在宫中长大,难得竟都能存下真性情,五叔对他们果然爱护有加。

韩钧面色铁青,他对太子本来就没有多少恭敬,一挥手便欲让侍卫动手。

“住手。”殿门前忽有人出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刘胤身上铠甲未卸,眼眶亦是青黑,显然这几日极是劳累。

太子素日里就尊重兄长,此时见到他,却罕见地冲过去大声道:“大皇兄,你为何要送妹妹去洛阳?就连昔日汉武帝也齿于送女和亲,更何况咱们匈奴的大好男儿,怎能送自己的姊妹去敌人那里!”

“为了父皇,”刘胤的回答却极干脆,“若不送阿霖过去,石勒就会杀了父皇!”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寂静。

刘熙张开口,喉头“荷荷”作响,双拳紧握,却说不出话来。匈奴男儿虽然骁勇,但却以孝义为先。敌人以父亲的性命威胁,此事莫说只是送妹和亲,就算是要自己的头颅,也得二话不说干脆地割下来!

早已想到他若开口,定会是言辞振振。绮罗心里冷笑,望着刘胤的目光中却多了几分不屑。

“来人,将太子扶回去休息。”刘胤见太子无话,便吩咐身旁侍从道,“太子殿下身体有恙,明日便不用送公主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