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苑住了几日,石勒倒未曾为难他们,每日让人送来锦衣玉食,用度甚奢。绮罗到底是孩子心性,生活安稳了便养的白胖了些,脸上也有了血色。只是门口守卫森严,任谁都不能离开半步,这种生活与囚禁无异,好在这一老一少都是恬淡性子,倒也并不觉得如何。
刘曜闲来无事,常在书斋中写字解闷。他本就善写草隶,笔下能见真章,只瞧得绮罗心痒不已,恨不能学到这个五叔的本事。刘曜发觉她的神情,递给她笔墨道:“你写来看看。”
绮罗点了点头,接过笔认真地写了几个字。刘曜定睛看去,却见她写的是“永锡祚胤”四个字,笔致娴熟,字迹虽然秀丽轻柔,却不失风骨,他倒有几分意外:“你这字是下过工夫的。”
“小时候,母亲给我请了个先生,教我读书写字,”绮罗双目微红,“后来母亲去世了,再也无钱请先生了。”
手中的笔搁在砚边,刘曜神色一滞,仿佛想起许多往事,半晌方说道:“你母亲也不识字的,倒是肯让你学。”
“母亲说,若不识字,便读不了汉人的那些书。母亲盼着我能如汉人一般写诗读赋呢。”绮罗喃喃自语,她想起母亲,不自禁地面上便浮现出又怀念又哀伤的神情,“五叔,你给我讲讲我母亲的故事吧。”
这已经不是绮罗第一次提这个要求了,可每每话到嘴边,刘曜又都咽了回去。他的脑海中闪过那个红衣女子坚毅的身影,时光蹉跎了岁月,可有些画面竟这样清晰,好似昨日一般。想起那些恍如隔世般的前尘过往,刘曜面色变幻,抚了抚绮罗的额发,似是想如何措辞,可他瞧着绮罗稚嫩的面庞,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以后等你再长大些,五叔慢慢给你讲你父母的事。你只要记得,你父母都是极好的人,他们虽然都不在了,可他们疼爱你的心和五叔是一样的。”绮罗是个懂事的孩子,见他面色悲伤,也不敢多问,又低头认真写起字来。
刘曜看了看她的字,却是转了话题:“你这几个字写得不错,只是这个胤字写的就不太好,你瞧这一撇过长了,这个字的架构就散了……”
绮罗忽地面上一红,好似有种心事被看破的窘迫,一时竟没听清他说的话。
“绮罗?”刘曜唤了她几声,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五叔,”绮罗回过神来,不好意思道,“我有点走神了。”
刘曜笑笑,也不以为意:“你年纪还小,没有定力,也不必学字。女孩儿家的,不如学学画画弹琴就是了。”他顿了顿,又道,“我的女儿阿霖就只爱画画,小时候教她写字、弹琴,她都顽皮不肯学,可拿起笔画起画来,真是栩栩如生。她和熙儿是双生子,但是性情十分不同。熙儿就偏好音律些,笛箫都吹得俱佳,五岁时就能和宫中乐人合奏,这两个孩子,也不知道是像我多些还是像他们的母后多些。”他说的好似埋怨,可语声中却满满的都是温柔,便连眼角眉梢也藏不住的爱意。
绮罗心中一动,假装埋头看着书桌上的字,小声道:“五叔就只有两个孩子吗?”
刘曜这次却没有回避这个话题,平淡道:“我还有个庶出的长子,从小就不在我身边,如今也长大了,却不甚亲近。”
“五叔可知道他有什么所长?”
刘曜皱眉想了想,沉吟道:“胤儿在骑射上是不错的。”
这话说得不太坚定,绮罗微微有些失望,便也转了话题,眼巴巴地望着他道:“五叔这样有本事,也教绮罗一样吧。”
刘曜瞧她神情,心下倒是软了几分,和颜道:“你想学什么?只要五叔会的本事,都可以教你。”
绮罗眼珠转了转,撒娇道:“我想学一样汉人擅长的,我母亲一直盼着我像汉人家里的大小姐一样能作诗写字呢。”
“作诗可不是一时半刻能学会的,”刘曜哑然失笑,看着她略有失望的神情,忽地笑道,“既然你都开口了,五叔总不能失言。罢了,我有一样本事还真是汉人才擅长的,咱们匈奴人一百个里九十九个也不会的,你可愿意学?”
绮罗双目放光,连声道:“愿意学,愿意学!”
一个铜壶,一盏茶碾,两把银匙,便是一套简易的煎茶用具。刘曜手法娴熟,先取来茶饼在碾中捣碎,又用筛子细细筛过,只取最上一层莹洁如尘的投在青黄的浅盏中,用银匙击沸有力,待汤沸微起细小的鱼纹泡时,投上姜盐,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只待那杯温热的茶盏摆在面前,她看着茶汤中幻出的鲜白乳沫,竟成一个潇洒飘逸的“绮”字,不由得惊讶得合不拢嘴:“五叔,这是怎么做到的?”
刘曜擦了擦手,笑道:“这里的器具不太合手,我在长安宫中有一套亲手所制的砧椎、茶钤,若有趁手的器具,这汤色便能幻的更久些。不过这套器具对你来说,倒是绰绰有余了。”
绮罗捧着茶盏,哪里舍得喝下去,只闻着香气便已心满意足。刘曜有些好笑:“煎茶一道,候汤最难。未熟则沫浮,过熟则茶沉,你仔细这汤凉了,茶也不浮了。”绮罗听他这样说,这才小口地细啜起来,果然入口虽苦,却有回甘,滋味竟是从未尝过的好。她很快饮尽了茶汤,尚是念念不忘,直道:“这样好的滋味,我竟是第一次尝到。”
“北人喜欢酪盏,不爱饮茶,你没见过也是自然,”刘曜道,“我这煎茶的手艺,还是二十年前,晋朝的一位皇帝教的,他做皇帝虽不怎么样,可煎茶的本事实在是极好的。”
绮罗捧着喝尽的茶盏爱不释手,问道:“这茶是产自哪里?是种在地里的吗?”
“是产自南方的,蜀、越都有贡茶,”刘曜微笑着解释道,“蜀人喜欢用茶做粥,滋味也甚佳。你日后有机会,可以去蜀地走走。”
绮罗听到这话,目中露出了希冀的神情。可刘胤的目光却黯淡下来,被关在这小小的一方院子里,还有什么机会能出去呢。
别苑里除了刘曜与绮罗,便只有一个石勒赠来的薄姬,她隔窗瞧着书斋内情形,到底叹了口气,眉间浮起淡淡的愁色。走到廊下,田戡正在等她,问道:“大王问这几日的情形如何?”说罢,对着书斋的方向撇了撇嘴,“可有什么异动?”薄姬摇了摇头,平静道,“中山王心静得很,每日里只是教安定公主煎茶而已,并无闲人打扰。”
田戡略放下心来,转眸瞧见薄姬似是面色不佳,又问道:“他……他对你如何?”
还能如何?她心里波澜不定,欲一吐而快,可辗转到了喉头却还是咽下,低低道:“还好。”
“委屈你了,”田戡望着她的目光越见温柔,手臂慢慢抬起,似要去触她的发梢,可终究隔了一指的距离,她微微侧身,不露声色地闪避了开。他心底略有些讶异,声音里更添了几分温存,“等这件事了结了,便是大功一件。我会接你离开。”
薄姬双眸微睐,忽然抬头望着他,双眸里莹然有了颜色:“会怎么处置他?”心头疑云骤起,田戡有些疑虑地打量着薄姬,似要窥探她心中真情。薄姬心中一跳,扯住了他的袖子,凝睇着他语声哀哀:“我只想早日出去。”
田戡放下心来,眉间顿时舒展几分,到底是多年相伴,知根知底,怎会几日就变了心?他亦是安慰她道:“不用急,大王已传了信使去,想来这两日长安就该有信来了。”
“五叔,你在看什么?”绮罗有些好奇地看着刘曜,却见刘曜正望着窗外出神。她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屋外的回廊下站着一男一女,只是隔得远了只能觑见身形。她还欲看个仔细,刘曜却取下了窗下的支架,将长窗合上,淡淡地道:“再煮一次茶汤,这次要煮出蟹眼纹来。”
又过几日,薄姬端了酪盏进了书斋,却迟疑着没有离开。刘曜抬头凝望她片刻,忽然道:“长安有信来了?”薄姬神色恭敬:“是。”
瞬时间,绮罗的小脸惊得煞白。而刘曜仿佛毫不意外,掷笔在案上:“与我更衣。”
也没什么要换的,无非一件赭色衣袍,一顶铁梁冠。
绮罗疾步追到门口,满心都是惶然。
“放心。”刘曜慈祥地对她笑了笑,“不会有事。”
如此富丽的宫苑,如此精致的衣食,这都是她此前从未见过从未想到过的。可绮罗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生平头一次这样恐惧。就好像许多年前,母亲走时的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这些日夜相伴,她早把刘曜当作了至亲之人,虽然唤他五叔,可在她心中,他与父亲无异。
心内好似一盆开了锅的水,沸腾又汹涌。绮罗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收拾好东西,坐在床边静静等候着。
夜雨敲窗,别苑外忽然有了脚步声,她又惊又喜地冲出去,看到来人却顿时愣在原地,结结巴巴道:“我……父王呢?”
来的人是田戡,此时对绮罗行过礼,皮笑肉不笑道:“大王请公主过去说话。”
隔了半月,再见石勒,已是在太极殿下。没有了酒宴歌舞的温柔诗意,两旁都是文武伫立,朝堂的凝重中透出几分肃杀的意味。绮罗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可走到太极殿下,真正看到了刘曜熟悉的背影时,心却陡然提到了喉间。
在高高的御座下,刘曜背对着她双膝跪在地上,如一枝迎风折断的青竹。发冠此刻有些凌乱,几缕斑白的发丝随风乱飘。而他膝下,有一支弃下的长鞭,上面数点殷红,细看去,更觉触目。
她瞬时胸中气血翻涌,便欲冲过去扶起刘曜。可田戡的手却在她手肘处牢牢扶定,笑道:“公主去劝劝您的父王,莫要与大王为难。”话说到这分上,仍要看一眼石勒的脸色,这才松开了手。
绮罗来不及多想,冲到刘曜身边,双手扶住了他,眸中顿时泛出泪花来,低声道:“您……您何必……”话到嘴边,怎么都说不下去,已是红了眼眶,轻轻擦拭眼角,泪水滚滚而下。
“绮罗……”刘曜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只一开口,双唇已是发白,可他本是镇定,一看到绮罗,突然眸中多了几分惶恐,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绮罗对上他的目光,只见眸中全是担忧,七分假也就成了七分真,更是止不住眼泪。
石勒本气得脸色铁青,坐在御座上呼呼喘气,一看到刘曜神色,忽然眸中多了几分不明的含义,对着绮罗缓和了口气道:“孩子,到石伯父这里来。”绮罗不明所以,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石勒。可刘曜忽然把她拉到身后,试图用自己的身躯遮住她。
越是如此,石勒便越发坚定了念头。他与田戡交换了个眼神,点了点头,有些不悦地对刘曜道:“你吓唬孩子干什么,让她过来。”田戡在石勒面前是颇得宠信的,此时便拉着绮罗到石勒面前,笑道:“大王是最喜欢孩子的,公主不必害怕。”
石勒笑着向绮罗招招手:“孩子,在石伯父这里可好。”
绮罗又走近了他些,柔顺地跪在他膝下,迟疑地点点头。
石勒面色更和,笑道:“你可是有两个哥哥在长安?叫他们来陪你好吗?”
此时绮罗已经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一旁最近的侍卫离石勒也有数步远。她装作童蒙无知的样子,右手却悄悄探入怀中,侧头便望向刘曜。手指所触是冰冷的匕首,削铁如泥。她心中鼓起了十足的勇气,却发现刘曜看向自己的目光陡然变得严厉起来!
那目光里有制止、有告诫,却独独没有半点鼓励。
她在心里咬着牙,几次三番地制止着自己拿出匕首刺向石勒的冲动,闷着头按着事先准备好的答案,浑身颤抖着说道:“是,胤哥哥和熙哥哥都住在长安。”
这孩子果然是胆小的,石勒看着绮罗簌簌发抖的样子,心里大是满意,又说道:“你的哥哥们不相信你的父王住在石伯伯这里的事,你回去带个信好吗?”
刘曜忽然厉声道:“绮罗!”这一声如石破天惊,震得绮罗放开了握住匕首的手。而一旁的田戡见势不妙,慌忙用布塞住刘曜的口,又把他拖出了殿。刘曜双目欲裂,一双眸子直直地望着绮罗,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跟她说。
到底是父女连心,石勒心中叹了一声,却更有了几分把握。使了个眼色让田戡赶紧把刘曜带走。对付这老狐狸没办法,对付个胆小的女娃娃还不容易?田戡果然是出了个好计策。
绮罗眼睁睁地看着刘曜被拖出大殿。人人都看到他的悲愤,他的伤怀,却只有她知道,五叔那一瞥里是怎样的叮咛。
来了,一步步都按着五叔说的那样,半分都没有出乎意料。
这是五叔精心布下的局,我不能坏了五叔的大事。
绮罗瘫坐在地上,心里千头万绪,可面上却不敢带出一丝破绽。她畏畏缩缩地抬起一张粉嫩的小脸,望着石勒哭泣道:“石伯父,请您不要为难我的父王。”
“放心,”石勒鼻中哼了一声,笑意半点未减,“只要你带话给你的哥哥们,让他们都来洛阳,孤就保你们一家人都住在一起,就如前段日子一样,要什么有什么。”
绮罗哭得快要缓不过气起来,石勒等得不耐烦,田戡此时回了大殿,却对石勒使了个眼色。石勒随即会意,板了脸道:“你要是不听话,孤就把你们父女丢到地牢里去。”
田戡忙添油加醋地补充道:“地牢里有老鼠又有臭虫,专会啃小女娃娃的脚丫子。”
绮罗吓得惊叫一声,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小脚,抽抽噎噎地哭泣道:“绮罗都听石伯父的话。”
石勒终于放下心来,他从一旁的矮几上取过一封火漆密封好的书信,递给了绮罗:“这封信你带回去给你的哥哥们。如果他们问起你父王的事,你知道怎么说吗?”
“知……知道……”绮罗的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声音越来越小,“我……我和父王在石伯父这里住得很好……我和哥哥们一……一起再来石伯父这里……”
她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已经小得微不可闻,满脸的泪珠莹然,楚楚可怜的小脸上写满了惧意,哪里还让人能有半分怀疑。再看一旁的几个人,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田戡笑道:“小公主是个聪明的孩子,定不会辜负了殿下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