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安稳又适宜,绮罗醒来时仍旧在那金碧辉煌的大车里,她望着对面的刘曜,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五叔,咱们还没到吗?”“就快到了。”刘曜转头望向了车外,只见高大而巍峨的城门正矗立在眼前,而挑夫走卒的喧嚣声已经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只听声音便能想象那是何等繁华的市井,刘曜微微闭上双眸,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有多少年没有回过这里了。
绮罗望着窗外,已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五叔,这是哪里?竟然有这样高的城门?”她从没见过这样巍峨的城门,这样高耸的城墙,简直要连到天上去一般。此时从近处望去,那城砖都泛出一种青绿的颜色,仿佛是在经年的铜水里泡过,看上去隐隐有一层光泽,便连城角下的青苔墙藓也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沧桑气息。
“这是合闾门。”刘曜轻声道,“二十年前我和你父亲就是并肩从这里杀入城中。那时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不断有人从城头上中箭滚落下来,前面的人死了,就有后面的人接上去,到最后尸体就沿着这城墙密密地摞着,足有数丈高,瞧着瘆人极了。后来你父亲入城后就命人烧了那些尸首,那种味道真是……后来我只要走到这附近,就总能闻到那股味道。”
绮罗望着外面高大巍峨的城墙,忽然觉得有点恶心,她迟疑地问道:“五叔,我父亲究竟是什么人?”刘曜嘴唇微动,刚想回答,却听车马声辚辚,须臾间便停了下来。少顷,便听外面的田戡压低声音道:“到了。”绮罗心里一慌,只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刘曜下车时回望了她一眼,目中都是抚慰之意。她心下略定,便赶紧扶着刘曜下了车。迈步时,只见刘曜双手仍然牢牢被缚在身后,背心处浸出的血染得衣衫暗红,心下不由得一酸。
两人在车旁立定,绮罗抬头只见眼前豁然开阔起来。此处竟是极大的一处宅院,殿前宽广,房屋之多一时也数不清楚。她站在院中,只觉到处俱是琉璃飞顶,赤黄蓝绿,光泽灿烂,犹如天边霓虹一般,曜人眼目。
“天下竟有这样大的宅院。”绮罗不由得脱口而出,她自出生便未见过这样的景象,此时脚下所立是莹然生辉的白玉石阶,四周墙壁都是涂饰金银,彩绘龙兽,何等的壮丽富赡,便连檐角都立着九重小兽,更有云柱绕龙接天而上,她一时只觉如同身在梦中一般。
“这是崇明殿。”刘曜微笑地望着她,声音虽低,目光中却透出一丝严厉。绮罗心知失言,便红了脸。索性一旁的侍卫都站的甚远,并未听得分明他们俩的话语。唯有站的远远的石虎忽然目光向她扫来,似是若有所思。
此时殿前云板叩了几声,众人便更加肃穆起来。又隔了许久,方有一行人的脚步声纷沓。绮罗偷眼望去,中间一人身着鹿皮裘,头带一领菱角巾,方面大耳,状貌粗鲁,却是大笑着快步走了过来。那人行到他们面前,田戡石虎等人便都跪了下去,口中呼道:“大王。”
此时众人跪倒,刘曜和绮罗仍然站着,便显出几分突兀来。石虎脸色一变,又对刘曜呵斥道:“大胆,见了大王怎敢不跪?当真不知礼数!”
刘曜仍站在原地,却是微笑不语。绮罗一听他说话便有气,于是讥道:“人若有礼,便以礼待之。我父皇是你尊长,你侮辱至此,竟还有脸数落旁人不知礼数?”
“绮罗。”刘曜呵斥了一声,“不得无礼。”
绮罗便住了口,却还是不屑地扫了石虎一眼。
石勒冷眼旁观,忽然哈哈一笑,走到刘曜近处将他一扶,亲手为他松了绑,说道:“老弟,得罪了。”他说得甚是豪爽,霁月光风无半点芥蒂。众人心头一颤,都暗自思忖其中含义。石勒却又望向绮罗,赞许道:“这是你的女儿?果然虎父无犬女。”
刘曜摇了摇头,含笑道:“甚是娇纵,甚是娇纵。”他望了望石勒,又笑道,“二十年不见了,你有几个子女?如今可长大了?”石勒一指身后,大声道:“只有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没一个让我省心。”他身后正是他的两个儿子石弘与石恢,此时都愤愤不平地望向了石虎,但不敢接言。在石勒身旁,还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和尚,身着衲衣袈裟,神态自若,不像旁人那样拘谨。绮罗心中好奇,悄悄地打量着那老和尚,只觉他鹤发童颜,一时竟看不出多大年纪。那老和尚似也感受到绮罗的目光,忽而望了她一眼,双目如电,倒让绮罗心中一震。
此时石勒和刘曜两人若久别重逢的老友,相携谈笑,说着儿女家常,哪能看出来他们一个是胜利者,一个是阶下囚?石虎站在一旁,心里更加惴惴不安。
忽然,他耳中听到石勒又向众人吩咐道:“中山王远来是客,要善待之,不得无礼。”这口谕无疑是当众给了石虎一个耳光,他当下面红耳赤,有如利刃剐心,却不敢分辩半句。石勒的长子石弘与石虎一样年岁,今年都正而立,两人猜忌最深。当下石弘心中冷冷一笑,却躬身在石勒身前殷勤道:“父王,宴席已备好了。”
宴席开在东祾门内芳林苑中。此处与太液池相邻,重茵甃地,丹楹金饰,虽然正值冬日,却草木葱郁,繁花似锦,端然是一处神仙所在。刘曜被引至坐前,只见湖面波光粼粼,氤氲之气蒸腾环绕,不似人间景致,他倒是微微一怔。石勒正侧目望着他,微笑道:“贤弟觉得这里如何?”
“好。”刘曜点点头,言语甚是简洁,就坐在了石勒的左手旁。在石勒右上旁陪坐的,并非他的两个儿子,是适才跟在身后的那位老和尚。绮罗有几分好奇,便也坐在刘曜身旁,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个面色慈善的石勒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而挨着她身旁一席的却是石虎,她此时偷偷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眉头紧锁,一碗接一碗地饮着酒,亦不知在沉思什么。
石勒似是谈性甚高,命人换了大碗斟酒,大笑道:“今日在这里开宴,倒是让我想起了十五年前。”石勒的次子石恢忙凑趣问道:“父王,十五年前有什么事?”
石勒心意极畅,此时酒酣耳热,笑道:“十五年前,那晋帝小儿相坦受缚,在这里青衣佐酒,为昭武皇帝斟酒取乐。”石勒如今虽然占着洛阳,却始终奉昭武皇帝为正朔,提到他时更是拱起手来,异常恭敬。
众人瞬时放下心来,纷纷望向了刘曜。却见刘曜神色不改,亦拿起金碗喝了一大口,微笑道:“那时兄在何处?”
石勒微微一怔,面上神情骤冷。那一年石勒还在昭武皇帝麾下为暗卫,虽然深受器重,却只能在暗处为他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将那些政敌一一刺杀,他的身份当时如何能上正席?
众人不知详情,但石虎却自幼跟着石勒进出宫闱,深知内因,他面色骤改,站起身来,忽然一掌掴掉刘曜手中金碗,大声斥责道:“大胆!”
“你好生过分!”绮罗亦是站了起来,怒目望着石虎。刘曜不动声色地弯腰拾起地上的金碗,咳了两声。绮罗忽然醒悟过来,想起在金犊车中刘曜的叮嘱,便跪倒在石勒面前,哭泣道,“石王伯父,我父皇今日虽为阶下囚,但总算也是昔日与您有着同袍之谊的好友。您就这样纵容子侄,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我父皇吗?这样的事情传开去,天下人又将怎么看您?”
许是最后一句打动了石勒,他面色一沉,望向石虎就有几分不快,淡淡地道:“季龙,退下去。”此时田戡离绮罗甚近,赶忙叮嘱道:“公主,父皇二字,万不可再提,只可称父王。”绮罗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刘曜,只见他微微点头。
石虎欲为自己辩解几句,可此时石恢走过来假意扶起他,笑道:“季龙必是喝多了,来来,我送季龙回去安歇便是了。”这与其说是劝解,倒不如说是落井下石。石虎愤然不已,偏偏绮罗又冷添了一句道:“要说这世上,与我父王真能称得上对手的只有石伯父而已,他们之间才可论英雄,其他人又算得了什么!”
石虎微微变了神色,绮罗却不肯放过他,迎着他幽暗的目光道:“您虽是石伯父的侄儿,但君臣有别,您始终只是臣子而已。石伯父尚未说话,你竟然敢对我父王颐指气使,兴许洛阳的规矩与我们长安不同吧。要知道在我们长安宫中,可没有这样胆大妄为的臣子。”
字字诛心,却出自一个十四岁的少女之口,让人反驳不得。偏偏这时,刘曜还斥责她道:“不要无理。这是你石伯伯的家事。”绮罗撇了撇嘴,显然是不服气得紧,却也不再说话。
石虎抬起头来,瞧见石勒望着自己的目光中透出淡淡的冷意,又瞥见一旁的石恢和石弘二人脸上遮也遮不住的得意之色,这一瞥间,心底便凉透了。他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头,苦笑道:“叔王赎罪,是侄儿喝多了。”
他既然装醉,索性就装个齐全,于是略有些狼狈地站起身来,踉跄数步,摇摇晃晃地往后殿走去。走得远远的,还听到刘曜赞许的话远远传来,偏他耳力甚聪,听得一字不落:“此子令我想起了十余年前的石兄,极肖,极肖。”
石弘身为石勒长子,处处揣摩他的心思,到这时已看出了十之八九。他心知如今刘曜被抓来,父王的心腹大患已除。父王久不登位,如今又这样礼遇刘曜,想来是因为父王重声名,想以宽仁之名广传天下,安抚四方来降,故而做此姿态。于是他起身说道:“父王,这位既是叔王家的安定公主了,果然聪慧美丽,堪为仪表。父王膝下久憾无女,何不认为义女……”他话未说完,石勒已打量着绮罗沉吟不语。
刘曜心中一跳,刚欲说话,只听石勒已笑着看向绮罗道:“今年多大了?”绮罗望了望刘曜,见他投来鼓励的目光,便小声回答道:“今年十四岁了。”石勒忽然纵声大笑,喜道:“甚好,甚好。”他从所配的衣带上取下一个小小的金蝉,命人拿给绮罗,笑道:“这个赏你。”绮罗接过细看了看,只觉得这东西十分眼熟,便叩头道:“多谢伯父。”她自始至终,始终以伯父相称,并不称大王。
刘曜眼尖,一眼瞅到那东西不由得抽了口冷气,惊道:“这东西怎能给她……”
此时却听石勒笑道:“昔日在洛阳时,我们便约定过,以后若有儿有女,可结为亲家,贤弟还记得否?”此时又提起这十五年前的旧事作何?刘曜心神一乱,忙道:“是有此事,只是……只是兄长的二位公子比小女年长甚多。”
石弘与石恢对望一眼,忽然觉得有些不妙。石勒却又看向坐在他身侧的那位老和尚,神态甚是恭敬道:“大师以为如何?”那老和尚本是半闭着双目,此时双目睁开,向绮罗身上扫了一眼,良久方说道:“这小女子自有她的缘法,不急。”
石勒显然对这老和尚言听计从,果然不再说下去,他挥挥手,命人领着她去后苑玩耍。刘曜却有几分讶异,忍不住又朝那老和尚瞥了几眼。
宫人们毕恭毕敬地将绮罗引到后苑,原来芳林苑这一带实在阔大,适才宴饮的太液池不过是芳林一隅,后苑重峦叠嶂,山壑相连,其中亭台楼阁勾连相延,名花异草丛生,种种奇珍异宝,更是不可胜数。宫人们不敢将她带去太远,便引她至连香阁中歇息,其中有个伶俐的小宫女笑道:“您想用些什么果子点心?奴婢去膳房拿来。”
绮罗迟疑不答,那小宫女甚是善解人意,以为是她羞涩,心想女孩儿定爱吃些甜食,于是抿嘴笑道:“奴婢去取些八仙果子和羊酪豆蔻羹来。”绮罗点了点头,那小宫女便引着宫人们去了。此时只剩绮罗独自在阁中,她打量四周,只见这连芳阁四壁通透,却是用青石花础砌出了几面隔断,花础中遍植牡丹,奇的是隆冬之际,居然盛放烂漫。
花础正中,是一个白玉石垒成的圆台,上有一水晶灯漏,高约三尺,下方有一铜铸小人,顶上燃着羊脂长明。她本只扫了一眼灯漏便作罢,谁知忽然听“铮”的一声,倒是吓了她一跳。她四处张望,却见竟是那灯漏里的铜铸小人捧着牙牌而出,十分奇特。
她越看越奇,见那铜铸小人面上带笑,眉眼清秀,雕铸得栩栩如生,手里的牙牌上雕花精细,似是写有字。她忍不住抽出那小人手里的牙牌,却只听“仙翁”一声,那灯漏下的铜门竟然开了,汩汩流出美酒来。这下绮罗可慌了神,忙把那牙牌送回到小人手中。一时间手忙脚乱,衣衫上净是酒水。
忽然身后有人冷笑道:“想不到堂堂安定公主,竟连‘琼觯’也不识得。”
一听他的声音,绮罗便心下一沉。她回过头来,却见那撞破她狼狈样的人正是石虎。她顿时心下有几分慌乱,硬着头皮道:“谁说我不识得?不过是一时失了手。”
“是吗?”石虎微微挑起眉,打量着她的目光中大有几分玩味的意味。被他目光扎得心里阵阵发紧,她强打精神,挺直了腰背,不敢露半点怯意。石虎玩味似的打量她一瞬,忽然道,“怎没几个宫人近前服侍?”
“去膳房取点心了。”她回答得小心翼翼。
“正巧今日我也是个无事之人,”他忽然起了兴致,眸中闪过一丝不明的狡黠,“就带着公主尽尽地主之谊,如何?”
绮罗本想拒绝,可哪容她开口,他已经不容置疑地大步跨出连芳阁,站在青石花础边看着她。她拒绝的话顿时说不出口,只得硬着头皮快步跟了上去。
石虎脚步甚快,左转右窜的引路,一边指点景物,似是兴致甚高,口中也不停歇:“公主瞧这里,这一带多是带麝的毓兽,形状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