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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1)

又是晚晴月夜,天边云低雁过,半丘残日映照冻草疏离,这正是霜树红疏的时节。往常这般时候,本也没什么景致可看,偏偏风声里还夹杂了几声老鸹的噪声,声虽不高,须臾间却惊得人心头一震,直是皱眉不已。

[梁1]碧瓦琉璃的宫墙下,两排枫树的叶子红得似火烧云的日头一般,那树下的女子微抬臻首,眯起了细长的凤眼,仰面折了一叶红枫在手中把玩,可眼尾的余光却是远远瞥向了远处的深黑寂静中,那人沿着甬道漫步而来,步履不缓不急。她嘴角噙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回眸凝望间已将红枫随意插在如云的发鬓间,红叶衬得黑丝似瀑、肤白如玉,更生几分莹然光辉。她的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浪漫态度,引人忍不住驻足凝望。

那人脚步一顿,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了脚步。

她瞧得分明,却仍是做未见状,闲适地转过身去。

一轮明月当空。

身旁的侍女绿珠早已会意,此时适时地开言道:“夫人,您身上的风寒还未痊愈,不宜在外面待得太晚。”

那发鬓上的红叶微微一颤,似是没有簪好,竟从发上摇摇地坠了下来,恰落到她足边。她恍若未见,却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取我的香宝子来。”绿珠不敢多言,拿出随身携带的宝函,取出了小巧玲珑的一尊莲花鹊尾的鎏金香宝子,置在了一旁的白玉低台上,又欲去燃香饼,她却摆摆手,示意绿珠退下,亲手从剔银香合中取了梅花香丸燃了,本就是极琐碎的事,偏她做起来不慌不乱,雅致极了。那宝子的盖顶嵌着一个透雕蟠螭的玉钮,碧透如一汪春水,绿珠站在一旁瞧去,只觉那玉钮上似是映出了点不同的,不由得变了颜色。

她却恍惚未觉,只对着一缕青烟盈盈跪下,双手合在胸前,话语中自有惆怅:“秋叶又凋,天寒霜滑,可天王明日即将离京。信女郑氏日夜祷告,只为上苍眷顾,让陛下早日得胜归来。信女……信女情愿减寿十载,为天王祈福。”

那人眉间一动,似有几分震撼,背着手又走近了数步。侍立在一旁的绿珠瞧清了来人,吓得慌忙便要行礼,那人却摇了摇手,示意侍从都噤声,唯有衣袖微动处,露出了明黄镶金线的滚边。一缕淡淡的龙涎香气从他衣袖间漫开,她早就嗅到气味,却迟迟不肯回头,只闭了双目诚心祷告。

“信女出身微贱,唯得天王垂怜才得今日荣华。此生愿学蟾宫玉兔,只为报恩,天王所喜便为信女所喜,天王所恶便是信女所恶,此生所系全在天王,除此别无他求。”她语声呖呖,说到动情处更是如泣似诉,十分诚挚,闻者无不动容。

“樱桃,”他听到最后一句到底有几分动容,从背后揽住她纤细的肩头,轻声道,“快起来吧,地上凉。”

她闻声,肩头便猛然一缩,心中酝酿了千万遍的情绪此时全都堆上眼角。可到转身时面上一概表情都敛了,只垂下两滴皎洁又晶莹的泪在腮边,似笑又非笑靥,似哭也非哭容,却真真动人极了。

“天王。”她轻轻呜咽一声,瞬间许多念头涌起,她把心一横,决定陡然行险。于是一纵身便投入他的怀抱中。明明在旁人看来甚是温馨的相拥画面,可纵然是此时,她心中的紧张与警惕半点也未放下。伴君如伴虎,这些日子,她本就过得小心极了,一步都不敢行差踏错。

但今夜,她实在是忍不住了。若再等不到机会,又不知何时才能达成心愿。

一旁李桓递了个眼色给绿珠,两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石虎生来爱干净,最恨旁人沾惹他的衣衫。纵然身为嫔妃,她也未曾与他有多少真正亲近时刻。隔着精致的锦衣,她仿若能透过体温感受到他心底一缕缕褶皱起伏。石虎忽而松开她,弯下腰去轻轻拾起地上的红叶。上面已浸了两滴夜露,他轻轻摩挲着叶上的脉络,末了,将红叶又重新簪在她发上,亦将她揽入怀中。

古人说,一叶落而知秋。这一叶红枫里,她所知的好像还要更多些。

她嘴角溢起一丝笑意,这次是满足的。最后一丝疑虑终于也消尽了,她这才真正的放松了身体的僵硬,纵情倚在他肩上,享受这不多的真正放松的时光。

过了三更,檐角滴露声声。她早就醒了,此时裹着锦被,眼睁睁地望着藻井上描金富丽的图案,脑海里天马行空地闪过许多画面。一时心绪转回,忽然又想到殿外的檐角下,那水墨金砖地纵然坚硬如铁,可日久被这样滴着,会不会在地上滴出一个凹坑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似有动静。她一侧首便对上他的目光。仿佛是有几分讶异,石虎一边系着衣衫上的锦扣,一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温声道:“醒了?再睡一会儿吧。”

未料到这么快就走了,她心里倏然一惊,哪里还敢躺着不动,匆忙便也欲起身。石虎摁住了她的手,摇头道:“外面还有人在,不用你服侍。”话音虽温和,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她心中微念闪过,眼波潋滟流转,轻轻颔首道:“是。”石虎见她温顺,望她的神色越见柔和。

不多时便听得外间衣衫窸窣,又听得殿门关合,想是石虎已整理好衣衫发冠,踏着夜露离去了。这一番来去不过几个时辰,可她背上却都汗湿了,此时殿门半开,被冷风一吹,才感到织绣繁复的蜀锦绸被褥冰冷地贴在身上,简直难受极了。但她又贪恋被中那缕未散的龙涎香气,便又在被中待了一会儿,这次她一抬首便看到榻旁的乌木平头案上多了一个妆盒,上面漆绘金凤的图案瞧着眼熟得紧。她微微一怔,一时间呼吸骤然紧促几分,忍不住立刻起身去开那盒子。

待看清那盒子里的东西,她忽然愣住,眉眼间的失望之色难以掩盖。险些便要冷笑出声,这样一番筹谋,明明以为已走到他心里了,到底只换来这么些东西。

猛听得角楼上起了云板声,天边微露几分曙色。这次第,天王该是已领兵出城了。她这才冷了眉眼,高声道:“替本宫端水来。”

不多时便有外间侍奉的宫人捧了金盆过来,一双金莲小巧纤细,甚是夺目,走起路来不免袅袅婷婷。她一时留了神,细细打量过去,这德阳宫里服侍的侍女大都是先帝时便入宫的,多是豆蔻年华的窈窕少女,容色自也不俗。她凝神望了那陌生的侍女一瞬,忽然一伸手掀了金盆。满盆水泼了一身,那宫人被惊得一跳,慌忙跪下叩首不止,心里惊恐不知何处触怒了这位高权重的郑夫人。

平素里近身服侍的绿珠早在殿外等候,此时听到声响才慌忙进来,一抬头瞧见郑氏面色不善地坐在妆台边,又看到那侍女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当然心中有数,便斥责那侍女道:“让你服侍娘娘梳洗都服侍不好,还不快去长御那里自领责罚。”

“慢着,”郑氏忽然直起身来,将妆盒里的墨色玳瑁镶珠的十二支鸢尾簪都拢在手心里,漫不经心地把玩道,“这贱婢连路也走不稳妥,一双足留着怕也没什么用,让人割了去。”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那宫人骇得肝胆俱裂,额上都磕出血来,“奴婢再也不敢了。”

“这宫人是德阳宫里的……”绿珠心中不忍,还想为她求情,可一瞥间,便见郑氏手里的簪子此时一根根都插立在一片半蔫的红枫上,但那眼梢却是未向自己瞥一瞥。绿珠心底一寒,咽回去未说完的半句话,侧头对一旁的黄门低声道,“还不快拖下去。”

须臾间,殿外传来一声声极凄厉的哭喊声,似是那宫女在拼死求人救命。殿中众人心神俱震,人人不敢抬头看郑氏一眼。

偏偏郑氏倒是极其愉悦,将那些墨簪重又抽了出来,在镜前比画,嘴角微扬道:“绿珠,你瞧瞧,本宫戴这个如何?”

“恭喜贵妃娘娘,贺喜贵妃娘娘。”宫里本就无多少嫔妃,郑氏过去是正二品夫人,已为宫中之首。如今更有御赐的玳瑁珠簪,这便是贵妃才能配享的服制了。绿珠面露喜色,又道,“贵妃娘娘花容月貌,带什么都是……”她刚想多恭维几句,只听殿外又一声极凄厉的惨叫声,简直要划破整个宫城的夜色,她吓得面色剧变,颤抖道,“都是……极美的。”

郑氏将那簪子一支支端正地戴好,在镜前满意地照了照,这才回过头来,一张芙蓉面上无喜无怒,唯有一双剪水眸似寒珠一般:“绿珠,你怕不怕?”

“奴婢,奴婢……”饶是绿珠服侍她的时间也不短了,可此时只觉得毛发皆竖,浑身都打起了寒战,竟然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下去。

郑氏望着她嗤声轻笑,耳珰垂珠是金线贯明珠的,随着她的头偏动轻声碰撞作响。

“你是不是在猜,我心里究竟怎么想?”

绿珠瑟瑟然低下头,哪里敢说半个字。

“这样担惊受怕、揣摩人心的日子,我过了足有十年……”郑氏扶了扶玳瑁墨簪,慢条斯理地道,“乍一变化身份,倒有几分不习惯了。”她一双美目顾盼生辉,熠熠而有光彩,“今日我能做主这邺京宫城,那贱婢的一双小足便是给阖宫上下的一份见面礼,日后我郑樱桃的心思你们都无需再猜!”她神情傲然,下巴微微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