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歌略一思索,一时间很难理清思绪,毕竟时隔多年,又怕打草惊蛇,于是她眼波微转,低低道:“大伯母说得是,许是青歌弄错了。”
“好孩子,可怜你小小年纪……唉,不提了,你就好好留在这里。玉妹妹虽不在了,可大伯母当你是亲生闺女一样呢。”大夫人伸手揽过李青歌,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只是,她森寒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疑惑。当年赫连玉与李南风感情甚笃,李南风惨死,赫连玉随之疯魔,早已跟半死之人一般,还能记得跟女儿说这个?可是,如果赫连玉不说,李青歌又从何得知?李家人吗?可李家不早都死绝了吗?难道是李南风亲自说的?不对,李南风进宫是皇帝急召,根本容不得他有半刻耽搁。这一番想来,大夫人笃定,也许李青歌的确知道一点,但铁定知道得不多,不然也不会来到高家。何况,她年岁尚小,懵懂无知,就算知道又能如何?这一对姐弟就如同断了翼的雏儿,如今又在高家,还不是任自己搓圆捏扁。
高云瑶从鼻子里哼出一抹嘲讽,冷笑道:“不要脸,竟然敢说高府有一半是你李家的!”
“住嘴。”大夫人生恐节外生枝,忙一声断喝,“瑶儿,你越来越放肆了。”
“娘,”高云瑶不服,“我说错了吗?她一个乡下来的丫头,竟然恬不知耻地说高府有一半是她家的,难道不该骂吗?”
“你还说。”大夫人脸都绿了。这不省事的丫头,这样的性子以后还怎么成事?
“娘——”高云瑶气得浑身直抖,瞧着李青歌越发不顺眼,“你,不是说走吗?怎么……”
啪——大夫人真是被气着了,眼看着高云瑶微红的脸颊,她也没有半丝心软,“滚回去,金莲、柳绿,你们两个好生看着她,不允许她出房门半步。”
“娘,你……”眼泪在眼圈里不断打转。这还是母亲第一次打自己,竟然是为了李青歌?高云瑶简直不敢相信。
“你住嘴,从现在开始,就给我滚回房里,好好反省,不知错就永远别出来。”大夫人恨得咬牙。原以为这个女儿生得美貌,将来必成大器,可这些年这性子越来越刁蛮任性。也怪自己,都说女儿是娘的贴身小棉袄,她也舍不得拘着她,就那么纵了她,惯了她,本以为也没什么要紧,可今儿这事,让大夫人心中警醒。
空有美貌有何用?这个女儿简直就是草包一个,不但比不上夏之荷半点,就连李青歌也不能比,甚至高云萍也不及,她除了会乱发脾气,乱打人骂人、还会什么?
“姨妈,你别生气,仔细气坏了身子。瑶妹妹,还不快跟姨妈认个错。”夏之荷虽然腰痛得厉害,但关键时刻还是不忘她和事佬的本性。
高云瑶此刻就像只疯狗,逮谁咬谁。听夏之荷一开口,她便狠狠瞪了过去,“你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也不是什么好的。”
夏之荷气结,美丽温婉的表情瞬间碎裂,心中甚恨。
李青歌冷眼旁观,面无表情。反正这火撩拨得也差不多了,下面发生的一切就与自己无关了。
大夫人见自己女儿连夏之荷也给得罪了,只气得胸口闷闷地痛,“金莲、柳绿,你们两个是死的吗?还不快拉小姐出去?”
一旁的两个丫鬟,忙上前来,却不敢真拉高云瑶,只怯怯地道:“小姐,先回去吧。”
“滚,死蹄子,连你也敢排揎本小姐?”高云瑶一巴掌甩到金莲脸上,又狠狠一脚踹翻了柳绿,这才冷哼着跑了出去。
大夫人见状,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撑着桌子,嚷道:“反了反了,这死丫头……”
“大伯母,你先消消气。”李青歌忙扶着她坐到椅子上,乖巧地倒了杯热茶给她,“大伯母,先喝口水,千万别跟大姐姐生气。真要气出个好歹来,那可都是青歌的不是了。”
“是呀,姨妈,瑶妹妹就是性子烈了点,但本性纯良,今日之事,也许是有什么误会。姨妈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夏之荷也安慰道,目光缓缓落在李青歌身上,“李妹妹,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跟瑶妹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瑶妹妹从来都是爽利之人,十分好相与,却不想李妹妹这一来,瑶妹妹就变得这样。姐姐想,若你真跟瑶妹妹有误会,还是赶紧解开为好,都是自家姐妹,天天这样闹也不好。”
李青歌唇角一勾,清澈的目光望向夏之荷,“这事妹妹也疑惑呢。我昨儿才来,今儿才与瑶姐姐见第二面,究竟是怎样的误会让瑶姐姐非得对我喊打喊杀呢?姐姐聪慧过人,不如,姐姐帮妹妹分析分析?”
夏之荷突然说不出话来。
“罢了。”大夫人歇了会,精神稍稍缓了一点,这才摆摆手,无力地道,“李小姐,都是我那孽障不懂事,冲撞了你。照理说你还小些,她让着你才是,但你这个大姐姐,哎,从小就被我惯坏了。今日之事,是她不对。放心,大伯母会给你做主,先关她禁闭反省,等过几日,让她亲自给你赔不是。”
李青歌站在大夫人身后,力道适中地帮其捏着肩,闻言微微一笑,“大伯母这话可真是折杀青歌了,哪有姐姐给妹妹赔不是的?何况,大姐姐不过跟青歌闹着玩罢了。大伯母别放在心上,也别责怪大姐姐了,不然,青歌会不安的。”
“嗯。”大夫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叹了一声,“好孩子,你大姐姐若有你一半懂事,大伯母也就知足了。”
“大伯母过奖,若没有别的事,青歌就不打扰了。”李青歌不着痕迹地抽出了手,脸上微微笑着,心里却同吃了死苍蝇一样难受。
她不会忘记,就是这一双保养得很好的手,却对她做过那样羞辱的事。
成亲前夕,大夫人命人将她带到一间阴暗的屋子里。她双手被缚,被人强行扒光了衣服,全身赤裸地在大夫人跟前瑟瑟发抖。然而,无论她怎么乞求,大夫人那双手还是游走在她的身体上,“不是处子?原来你早已是残花败柳,还妄想与庭儿成亲?”那样鄙夷的目光,那样嘲讽的谩骂,就算她低到尘埃里也躲不掉。
“姐姐——”李青画轻轻拽了拽李青歌的袖子,小脸上满是不合年纪的忧虑,“姐姐,你没事吧?”
出了暖香坞,李青歌长舒了口气,总算好多了,可是面色仍旧有些难看。
“没事。”轻轻捏了捏弟弟的脸颊,她努力笑得一脸轻松。
“姐姐——”李青画笑容一凝,有些不安地望着她身后。
“怎么?”李青歌跟着回头,就见高逸庭带着一位大夫正朝这边走来。
“没事,我们走。”牵起李青画的手,李青歌带着他径直往前走,并不打算理会后面的男子。
“站住!”是高逸庭冷峻的声音。
李青歌只做没听见,继续走。
李青画望了姐姐一眼,然后又不安地看了眼身后的男人,看他脸色阴沉得可怕,忙又转过头。
高逸庭俊眉深锁,这样的女孩就是他未来的妻子吗?倔强清冷,浑身带刺,更可恶的是,她眼里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
打发了大夫,高逸庭带着满腔怒火几个箭步走上前来,一把捞住李青歌的胳膊。
李青歌站定,不慌不忙地抽回自己的胳膊,迎视他恼怒的目光,微微弯唇,“大少爷,有事?”
高逸庭微微一愣。是啊,他找她做什么?
刚才看到她与弟弟在此,他本不打算理会,可偏偏瞧着她像没看见他一样,他突然就来了气,竟然不管不顾就冲了来。此刻,望着李青歌询问的目光,他倒一下子答不出来。
不是错觉,即便李青歌此刻脸上含笑,高逸庭依旧能从她黑漆漆的眸子里感觉到恨意。他心中微讶,低低道:“收起你身上的刺,安分一点。”
“哦?大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青歌有些听不懂。”李青歌挑了挑眉,目光讥诮而戏谑,“我身上有刺吗?我怎么不知道?”
高逸庭脸色更冷了,冷哼道:“别去招惹瑶儿。”
“呵,原来是为你那宝贝妹妹来的?”李青歌也跟着冷笑,“那你找错人了,但凡眼睛不瞎的,都能看见,明明是那大小姐跟小女子过不去,我躲她还来不及呢,又怎敢去招惹她?”
“你恨我?”高逸庭忍到极点,终于铁青着脸问。
“你觉得呢?”她邪肆地反问,“还是,大少爷做了什么让我恨的事?”
“好自为之!”努力将心头的邪火压下,高逸庭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转身就走。
望着他逃也似的背影,李青歌唇角的笑意越发大了,眼睛里却是一片森寒,眼角处有一滴晶莹闪烁,沁凉入骨。
“唉,你这女人——”
突然,一声低低的叹息入耳,李青歌一惊,就听李青画十分惊喜地喊了一声轩哥哥,随后,竟然挣开了她的手,扑进了高逸轩的怀里。
高逸轩也扬起大大的笑脸,一把将李青画高高举了起来。
李青歌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画儿何时与高逸轩这般熟悉了?
可不管如何,她都不想与高家人有任何牵连,尤其是高逸轩。因前世未曾有过交集,她根本就看不透这个男人,相反,在这男人面前,她倒有一种被看透的感觉。
这感觉让她非常厌恶。
李青歌一皱眉,喊道:“画儿,不得与二少爷无礼,快下来。”
李青画小脸一垮,欢笑僵在脸上,可怜巴巴地看了眼姐姐,又看了眼高逸轩,最终还是决定听姐姐的。
高逸轩却将他抱紧在怀里,走到李青歌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轻启薄唇,“怎么,怕我?”
他深邃的双眸中荡漾着讥讽的笑意,让李青歌有些恼怒,“二少爷说笑了,好端端的,我怕你作甚?”
“不怕?”他脸上露出一丝惊讶,掩嘴轻笑,眉眼闪烁,“那为何要处处躲着我?还是说你心里有鬼?”
低低的嗓音磁性醇美,犹如暗夜罂粟让人不可自拔。他绝美的面容上噙着一缕笑,璀璨夺目又摄人心魄。
李青歌垂下眼帘,一把从他怀里抱过李青画,然后闷闷道:“二少爷若没事,青歌与弟弟就先回去了。”
“好,我送你。”他走在她身侧,模样很是理所当然。
李青歌顿住,扬眉冷冷地看着他。
“怎么不走?”他也站定,“难道是因为我要送你,不好意思?”
“不必,我们会走。”李青歌干脆不看他,直接抱着李青画往前走。
“小丫头。”看她倔强的模样,高逸轩摇头轻笑,然后一个箭步上前,毫不费力地从她怀里将李青画抱了去。
“你——”
李青歌冷着脸就要发作,高逸轩却一手抱着李青画,一手按到了李青歌的头顶,“这么矮,你抱着他会摔跤的。”他一边用手比画着她的个头,一边状似认真地说。
李青歌只觉脑子一热,从头到脚指头都烫了起来。她狠狠瞪着他,对李青画道:“画儿,下来。”
“姐姐,我要轩哥哥抱。”
李青歌满头黑线,冷着脸道:“下来。”
“不嘛。”李青画一吓,将脸直接埋在高逸轩脖子里,带着哭腔说。
李青歌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办了。这高逸轩是好是歹,如此接近他们姐弟,究竟有何目的她都不知晓,凭什么要将画儿交给他?
“好,你要他是吧?”李青歌声音都变了,脸色说不出的凌厉。
前世画儿那在水中泡得发胀的小身体闪现脑海,她一瞬间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只狠狠瞪着高逸轩,就好像他是杀害画儿的凶手。
高逸轩皱眉,这个样子的李青歌让他觉得很不正常。
李青画闻言,怯怯扭过头,只听李青歌恶狠狠地道:“你要他就跟他去,以后别认我这个姐姐,我也当没你这个弟弟。”说罢,再不看二人一眼,径直就走。
“姐姐。”李青画吓得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在高逸轩错愕之际,一边捶打着他,一边从他胸口滑下,迈着小腿朝李青歌追了去,“姐姐、姐姐,不要丢下画儿,画儿不敢了……”
李青歌就像没听见一样,哪怕听见身后李青画哭得厉害,哪怕听见他摔倒的声音,她依旧头也不回地走着。她牙关几乎咬碎,愣是没有让一滴泪滑出。
心口痛到无以复加,她猛然转头,“画儿……”
啪!迎面却是高逸轩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你根本不配当他的姐姐!”高逸轩吼道。
他那一巴掌打得不轻,李青歌摔倒在地,乌发尽数散落,遮住了半边脸。
“我恨你,你打我姐姐,你是坏人、坏人。”李青画似乎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发疯似的在高逸轩怀里闹着,手脚并用对他又推又踢,最后竟然狠命咬住了他的脖子。
高逸轩吃痛松开李青画,李青画趁机逃开他的怀抱,急忙奔到李青歌身边,抱着她的胳膊。
看着这对姐弟抱在一起痛哭,高逸轩只觉心底某处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好了,你们姐弟俩别哭了,都是轩哥哥的错。”高逸轩蹲下来,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
“那一巴掌,我记下了!”李青歌冷冷扫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随后稍稍理了理头发,便扶着李青画起来。
高逸轩有些讪讪地笑着,“轩哥哥向你道歉还不行吗?”
李青歌没有理他,只牵着李青画的小手,“画儿,我们走。”
“嗯。”李青画重重点头,又狠狠瞪了一眼高逸轩,这才跟着姐姐走了。
瞧着那一对小小的身影,高逸轩心里突然郁闷起来,右手更是微微泛疼。
暖香坞里,高逸庭请来的大夫已经给夏之荷瞧了伤,说不碍事,只贴几张膏药便能好。
大夫人这才放了心,立刻命高逸庭留下来照顾夏之荷,自己因不放心高云瑶,只待送走了大夫,便一径朝高云瑶处去。
高云瑶住在瑶竹轩,这是高府最为清爽雅致的地方,本是给老夫人住的,但老夫人喜爱瑞景阁前那一片翠绿的幼竹,便让最心爱的大孙女住下了。
绕过一大片漂亮的花圃,便到了瑶竹轩。跟大夫人料想的一样,高云瑶即便是回来,也不会安生。此刻,老远便能听到她的咒骂声以及杯盘落地的碎响。
大夫人心里的火一下子又蹿了起来,亏她往日偏疼着她,有好的东西都往她屋里送。
大夫人脚步不由加快了些,等到了房门口,也不及丫头打帘子,径直走了进去。
高云瑶只当是哪个找死的丫头,随手拿起架子上的一块砚台砸了过去,“滚,都给我滚——”
大夫人还没开口,迎面就见一块黑硬的东西砸来,当即心口一跳,身子一闪,却不想脚下踩到一块碎瓷片,整个人仰面摔倒在地,恰好身下又都是一地的碎瓷片。
跟来的丫鬟们都吓傻了,忙上前来扶。
高云瑶也吃了一惊,“母亲。”
啪!大夫人这次是下死力扇上了她的脸,“孽障,你还想作孽到什么时候?”
这摔倒她的碎片不是别的,正是前些时候高云瑶软磨硬泡管她要的碧玺花瓶。此物乃相国夫人押在她这里的,并非高家所有,可现在,这丫头竟然将它砸了个稀烂,万一哪日相国夫人来要,她可拿什么给人家?
如此想着,大夫人心中更来气,索性对着高云瑶的身子又狠劲拍了几下。
高云瑶本见母亲摔倒,自知理亏,忙不迭上前来扶,岂知脸上挨了一巴掌也罢了,这身上又挨了几下,当即手捂着脸哭闹起来,一边嚷着一边就捡起地上的碎片要往腕上割。
这一下唬得众人忙上前抱住她,死命夺她手里的碎瓷片。
大夫人又急又气,又气又痛,偏偏这女儿如此不争气,让她往日里争强好胜的心瞬间就灰了一大半。
“罢罢罢。”大夫人喘息着,也顾不得后背的伤,只扶起了一把椅子,无力地坐了上去,然后喘息道:“你们都松开,让她死。”
众丫鬟一愣,碍于大夫人严厉的眼神,纷纷胆战心惊地松了手。
高云瑶一下子呆住了,只望着自己的母亲,不知所措,“母亲,你果真是想女儿死吗?你不疼女儿了吗?”
大夫人一挥手,屏退其他丫鬟,“你们先出去。”
“是。”几个丫鬟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跑出去。
高云瑶站着,眼泪哗哗流着。今天她真委屈得不行,先是被大哥、二哥骂,然后又被母亲打,让她在众人面前丢尽了脸。本想回房发泄一番,母亲又赶了来找碴儿,而且还说让她死。
“跪下。”大夫人咬着牙狠狠瞪着她,呵斥道。
“母亲。”高云瑶不敢违拗,只哀哀凄凄地跪了下来。
她这一跪,大夫人的眼泪也唰地一下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高云瑶见状,忙跪着上前,扶住大夫人的膝盖哭道:“母亲,女儿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