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一噎,斥道:“小蹄子。”
醉儿朝她做了个鬼脸,牵着李青画去追李青歌。
这是京城最大的码头,来往行人特别多,也特别杂。
这类卖身葬父的戏码在这纷争的乱世是常有的。若在以往,并不能引起人们多大的兴趣,但今日,这卖主却是一个极标致的姑娘,是以吸引了不少过客驻足。
李青歌亦站在人群中,一颗心有如浸在了毒汁中,各种痛苦纷至沓来,袖内的一双手止不住地颤着,指甲掐进掌心,一片血肉模糊,然而她面上平静无波,干净澄澈的眸中还带着几丝笑意。
纵然落魄到卖身葬父,这李碧如依旧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打着补丁的小花衫洗得有些发白,似乎散发着皂角的清香。她的一头发丝尽管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枯黄,可也梳得很是光溜,还别致地用一根青木簪子挽了个发髻。
此刻,她跪在地上,身前摆放着一张写着身世可怜的告示,任围观之人指指点点,她始终一动不动,那挺直的脊梁似乎透着几分清高与倔强。微微低垂的眼帘下,不时滴落晶莹的泪珠,越发透着楚楚可怜的味儿。
奚落调笑之声渐渐有些转味儿了,不少人开始认为,此女子定不是寻常人家的,瞧她周身的那份气度,许是哪家落难的千金小姐。
唇角笑意渐渐深去,李青歌双眸紧紧绞在李碧如的脸上。没错,前世的自己是在街市上遇到了她,当时也上演了这一出卖身葬父的戏码。看到她的第一眼,她也如周围人这样认为,以为李碧如同自己一般,定是家中遇到了变故,才沦落至此。而自己幸运,得高家相助,又有高逸庭那样的准夫婿。相比之下,这女子就凄惨得多了。她一时感同身受,就心软帮了她。可到底时过境迁,往事轮回,再次遇见这样的李碧如,李青歌冷笑:李碧如什么样的人?那是一个心比天高的女子,从来都没收敛过飞上枝头当凤凰的野心,如今这般,她究竟是为了卖身葬父,还是想以可怜博人同情,从而一步登天?
不过,既然她前世已经被她蒙蔽,这一世,又怎么会让她如愿?
正思索间,冷不防李碧如猛然扑到身前,不停地对李青歌磕头,“小姐,求您买了我吧。”
围观之人皆是一愣,纷纷将目光投向李青歌。
李青歌面色不动,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李碧如。
她很瘦,身子简直有些单薄,苍白的瓜子脸只有巴掌大。此刻泪光盈盈的样子,还真是我见犹怜。
就是这样,前世的她就是以这种楚楚可怜的样子,迷惑了自己,迷惑了众人。
猛然间,李青歌脑海中灵光一现。
前世,自己买了她做丫鬟,从而让她跟着自己进高府,又隐忍了她一步步越过自己,成了高逸庭的妾。
那么这一世,她偏不买她,她又将如何呢?
“小姐,求求您,买了我吧。”见李青歌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李碧如禁不住心底有些打鼓。她看错了吗?这样娇弱的小姑娘不是最单纯、最善良的吗?可为何,她会在她眼睛里看到厌恶与……算计?
李碧如本能地一颤,似乎想退缩,就在这时,李青歌小手一抬,托起她的下巴,看她梨花带雨的娇弱模样,撇撇嘴,冷笑,“长得倒还不错,就是太狐媚了些,身子也单薄,不知道做得动什么。你说,这样的你,我买回去干什么?”
众人一怔,李碧如亦如是。
“我、我会洗衣,做饭,打扫,还会刺绣……”
“是吗?”李青歌勾唇,“会的还不少,既如此,怎么沦落到卖身葬父的境地?”
李碧如又是一愣。倒是围观的人开始猜测,说她一个弱女子,定是遇到了难处,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李碧如小脸青白交错,但也顺着别人的话,颤颤巍巍地说:“小女子原籍青州,此次与父来京,本想投奔亲戚,谁料来到这儿才知道,亲戚早在一年前搬走了,我父女二人举目无亲,身上的盘缠早用光了。父亲本就重病在身,这下受到打击,没有熬过来,昨夜病死在了客栈……”说着,李碧如又忍不住抽泣了起来。
李青歌一言不发,只听着她说,周围的人都道可怜可怜。
李碧如擦了擦泪,又接着说:“父亲养了我这么大,小女子无以为报,不想他去了曝尸荒野,所以,无计可施之下,方来卖身葬父。求小姐,买了我吧。”
“当真可怜!”李青歌不住摇头叹息,上身一倾,凑到李碧如耳边,神色如常,眸中却闪过料峭寒意,“我不会买你。”
李碧如身子一僵,就听耳边的低语如魔咒一般传来,“因为你下贱!”
那低低的轻语在李碧如脑海中炸开,痛苦与屈辱如同浸了毒的绣花针,穿透耳膜。
她痛苦不解地盯着李青歌,见她唇红齿白,眉目如画,清灵异常,身形虽未长开,却已然有了一股不容忽视的魅力。
第一眼,她便知眼前这小姑娘非富即贵,若跟了她,未来不可限量。只是,此番她一再羞辱,让她心中也有了怒意。
“就算不买,小姐你为何羞辱于我?纵然小姐高贵在上,小女子卑微如尘,但也是有骨气的。”李碧如咬着唇,一字一顿地说。
“骨气?”李青歌眼底满是讥诮,手指码头,那里正停着一艘货船,来来往往的有男有女,正在卸着货物。
“看见了吧?那边的人才叫有骨气。你,不配。”
“我——”李碧如一时胸口堵得厉害,却不知从何反驳。
李青歌也不会给她机会反驳,“你知道女子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什、什么?”不是美貌吗?李碧如心里如此想,但当着人没敢说出来。
李青歌嗤笑,“自然是清誉。”
李碧如顿时觉得双颊火辣辣的,尤其是被李青歌那清澈的双眸盯着,她真有种想找个地洞钻下去的感觉。
“你有手有脚,想赚点银子也不难。那边从早到晚都有货船停留,你只需吃苦一日,想将父亲安葬便不是不可能,可你,偏偏选择了这种出卖自己的卑贱方式。”李青歌说到这里,眼底的鄙夷更甚,“好吧,或者你可以说实在是不得已。那么请问,既然如此卑贱、屈辱的方式你都用了,自然是因为情急,想让父亲早点入土为安,可刚才我看了一下,不少人想要出钱买你,为何从不见你点头?”李青歌眼神陡然一冷,犀利的锋芒刺得李碧如几欲晕厥,“究竟是你父亲的安葬根本不急,还是你在待价而沽,想要寻个能让自己一飞冲天的买主?”
一番质问当场让人如梦初醒,之前想要出银子的买主纷纷质问:“对啊,刚才我们要买,为何你不言不语?原以为你是紧张慌乱,却原来是待价而沽?好个小贱人,你当我们是什么?”
“老六,你当你是什么啊,你个杀猪卖肉的,人家小娘儿们自然看不上。瞧她那细皮嫩肉的,都跪在这里大半日了,自然是想找个大户人家,就算做个小的,这辈子也是能吃香喝辣的。”
“我呸,不要脸的贱人,刚才四大娘还给了她二钱银子,想让她简单将她爹安置一番,被她拒绝了。原以为是性子倔强清高,想不到啊!你说,你爹若死在了客栈,你还不赶紧拿了银子去安置,过后就算做牛做马,哪怕是给四大娘的包子铺卖几个月包子,不也能还上吗?可见你卖身葬父也不是真心。”
“就是,瞧她一副狐媚样,哪个死了爹的人会像她这样,收拾得就跟醉仙楼的似的,瞧那领子都没扣好,白花花的肉不就是露给人看的吗?不要脸……”
李碧如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无数双眼睛在鄙夷地看着她,无数双手在指责她,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人剥光了衣服的小丑,任人评头论足、嘲笑鄙视。
不远处,两匹骏马之上,两个年轻男子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胆小如鼠,木讷蠢钝?”骏马之上,高逸轩微微眯起了眸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不远处的混乱,暖风徐徐吹过他腮边的发丝。
一片喧闹混乱之中,唯有那娇小纤细的女孩静若出尘,唇角勾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竟是说不出的邪魅。
修长的手指轻捻住唇边的发丝,高逸轩唇角微扬,笑意深浓,说出来的话不觉带有几分轻佻的味道,“呵,这就是我那小嫂子吗?今日一见,果然有趣!”
高逸庭俊眉微凛。他自然听出了弟弟言语里的取笑,手中缰绳一紧,他低喝一声:“走!”
“走?”高逸轩立刻策马追出,高喊着:“大哥,老夫人可是让你亲自来接小嫂子的,你怎能走呢?”
高逸庭脸色铁青,根本就不理会弟弟的话,就像跟自个儿赌气似的,冷哼一声,骑马朝另一条街奔去。
高逸轩本想追上去,但鬼使神差地又停了下来,并且不自觉回头望去。人群之中,那抹纤弱的身影已然不见。
他的心口似有失落溢出,却又像欣喜。
小嫂子,我们会很快见面的!
李青歌回到了茶亭,醉儿并李青画紧跟其后,一句话也不敢说。
张氏同两个高府的仆妇早已等在了那里,见她回来,忙迎了上来。
“小姐。”张氏道,“大少爷还没来,我们要不要直接去?”
“是呀,李小姐,大少爷许是有事缠身,不如我们直接回府吧,也省得老夫人跟夫人惦记着。”高府里的容氏嬷嬷也上前说道。
“有事缠身?”李青歌端坐在凳子上,接过醉儿递来的茶,轻轻抿了一小口,眼底掠过一道讥诮的冷芒。
她自然知道高逸庭去了哪儿。
前世的今日,她与夏之荷,也就是高逸庭的表妹,同一天来京城。自己在码头等了半天不见人来接,还真当高府人都在忙,所以她也没细想,更没苛责,到最后,只稀里糊涂就跟了张氏她们走了。可后来她才知晓,那高逸庭本是老夫人派出来接自己的,可他却中途改道,去接了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夏之荷。
“既如此,那就走吧。车子备好了吗?”李青歌将杯子放下,不急不慢地问。
“都备好了,就等小姐您了。”张氏立刻笑着回道。
李青歌点点头,心内有如火灼,一片火烧火燎的痛。
高府,她又回来了……
找来了徐管家,李青歌简单嘱咐了几句,便带着醉儿与李青画上了一辆马车,其余人则上了另一辆。
高府虽算不上这京城的大户,但整个府邸也占了半条荣华街。
马车直接驶到了高府北门一角,然后,众人下车,角门边自有两个嬷嬷并一顶小轿候着。
李青歌下了车,牵着李青画的手,却并未上轿。
容氏见状,哼笑一声,上前道:“李小姐,请!”
李青歌偏过头,看着容氏眼底的那抹不屑与轻蔑,她轻轻一笑,“容嬷嬷,你这是让我从这个门进?”
容氏微怔。这一路行来,李青歌性子温吞单纯,不想此刻竟能问出这句话来,倒也不是个愚的。但是,让她从这小偏门进是大夫人的意思,目的只怕也是给这未来儿媳一个下马威,她自然只能照办。
“李小姐,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快进去吧,老夫人与夫人只怕等急了呢。”
李青歌见她装糊涂,笑意一凛,冷声质问:“容嬷嬷,你是办事办老了的,现下究竟是欺我年岁小,还是置高府脸面、声誉于不顾?”
容氏一惊,忙道:“李小姐,你这话从何说起?老奴可担待不起。”
“担待不起?我看你是倚老卖老。”李青歌一脸冷色,毫不客气地厉声斥责,“纵然我愚钝,也知晓这角门是供妾侍进门、奴才通行之处。你今日让我从这门进,究竟当我是什么?高家买来的妾还是奴才?”
容氏心惊,不想这小丫头竟然能撕下脸直接说出来,忙赔笑道:“小姐多心了,老奴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将您当作妾或者奴才啊。”
“是吗?不敢?”李青歌冷笑,心底的苦涩随即蔓延。犹记得前世她稀里糊涂地被抬进了高府,不但高家的夫人小姐们,甚至连下面的仆妇、丫鬟们都暗地里嘲讽、鄙薄她,说她不过是高家花钱买来的丫头,竟然也凭着幼时的婚约,妄想嫁与大少爷为正室,真是恬不知耻。
“纵然你面上说不敢,难免心里不会这么想。”李青歌直直望着她,继续道。
“不,小姐真是误会了,奴婢怎么可能会那么想。”容氏面上讪讪。不想李青歌一句话就道破了她的心思,更让人郁闷的是,对上她清澈的眸子,她竟然一阵心慌,连那谎话说出来也不对味儿了,连自己听着都假。
李青歌微微低垂着眼帘,将弟弟往怀里揽了揽,轻轻道:“纵然你不敢那么想,但事关高府颜面,小女子更不敢这么做。世人皆知,高李两家同出一门,亲如兄弟。我此番前来,乃高伯伯有心邀请,可你让我从这小门进府,要是传了出去,知道的,说是你们这些下人不懂礼数,慢待于人;不知道的,还当是高家仗着高门大院,来欺负李氏遗孤呢。”
一番话说得容氏面色青白,心里竟一时没了底,忙命另一仆妇周氏即刻进去通禀,就说李小姐来了,正在门口。
周氏从旁一番话听下来,也知这李家小姐虽是小小年纪,却也不容易糊弄,遂只得进去讨大夫人的示下。
李青歌不急不躁,安安静静牵着弟弟的手,等候在门口。
果然,不一会儿,正门打开,周氏并十几个仆妇丫鬟们急急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