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如躲在墙角,等了半天,终于看见高逸庭神色匆匆地出了夏之荷的院子。
“大少爷。”她连忙走出来,许是太过急切,还差点摔了一跤。
高逸庭站住,凝眸看向她,“何事?表姑娘又闹了吗?”
表姑娘?李碧如一蒙,但很快意识到高逸庭这是将她当成了夏之荷的丫鬟。她的俏脸微微一白,原本激动的心情有些失落。
“怎么了?”见她不语,高逸轩的神色又紧了紧。
“哦,不是表姑娘。”李碧如忙道,将早已准备好的荷包双手奉上,“大少爷,生辰快乐!这是奴婢特意……”话未说完,她已羞怯地低垂了眉眼。
高逸庭很快想到了什么,眸底渐渐染上霜花,“你拦下我,就是为了这个?”
“大少爷!”他眼底的嫌恶让她心慌不已,但更多的是恼怒与不甘。
手中的荷包那样漂亮,是她帮人洗了三天衣服,才换得一块上好的料子绣的。上面的鸳鸯戏水,逼真动人,可是,他竟然连看都未看一眼。
高逸庭目光凌厉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拂袖离去。
“大……”看着高逸庭离去的背影,李碧如的心情顿时跌落谷底,觉得自己的世界都变灰了。
她费尽心机地进了高府,可不是冲着奴婢的身份来的。
扭过头,她朝夏之荷的院子深深地望了一眼。那里有一个女人,让她恨,让她嫉妒。
瑶竹轩里,死一般沉寂。
高云瑶从筵席上被强行抬了回来,直接昏死了过去。
丫鬟们一个个吓破了胆,连忙跑去找大夫人。
大夫人正在花厅里招待几位名流夫人。得到消息,她不由心惊肉跳,忙别了客人,匆匆赶往瑶竹轩看女儿。
待看到高云瑶如一具死尸般躺在床上时,她顿觉心口突突地跳。丫鬟连忙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
过了半天,大夫人终于缓过来。
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去找老爷高远来。
第二件事,便是让两个丫鬟拿干净毛巾擦拭高云瑶身上的污秽。其他人则像上次一样,有的烧开水,准备热汤浴,有的将以前用过的药材按照分量和种类一一准备好,等会儿给高云瑶泡澡时用。
这时,大夫人才问起发生了什么事,丫鬟们却都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来。
这时,高远到了。
“老爷,你可算来了,快看看瑶儿。”大夫人一见到高远,忙在丫鬟的搀扶下起身,颤巍巍地迎上去。
高远瞧了她一眼,沉声道:“若撑不住,就先回去,这里有我。”
尽管语气冰冷,但那句“这里有我”,让大夫人的心里骤然平静、温暖了许多。
“不,我要留下来。瑶儿从小就很依赖我。”她边说边用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泪痕。
高远没有再说什么,走到床边,给高云瑶诊脉查看。
大夫人识趣地站在一旁,一声儿也不吭。她知道高远瞧病时,不喜有人打扰。
然而,见高远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下沉。
将高云瑶的手放下,高远顿了顿,才吩咐:“准备好药汤,先带小姐进去泡三个时辰。然后,再命人按方子抓药。”
紧接着,他走到桌子边,拿起纸笔,很快开了方子,命人速去抓药。
最后,他又再三嘱咐,这药汤需一个时辰换一次,每次用过的水都要全部倒到北花园废弃的水沟内,让其流走,万不能留在高府。
如此,丫鬟们都纷纷忙活了起来。
大夫人这才找到机会,询问高远:“老爷,瑶儿的病要不要紧?不是已经好了吗?怎么又成了这个样子?”
高远没有出声,神色疲倦地靠在椅子上,手指重重地捏着太阳穴。
对女儿身上的毒,他明显有点力不从心。可是,身为大夫,他又多少有些不甘心。
大夫人见状,想要再问,又不敢开口,只得忍着。接着,她吩咐贴身丫鬟,去熬一碗参汤,端来给老爷补补身子。
高远缓缓睁开眼睛,“参汤就免了。这里你先照顾一下,我去书房待一会儿。”
大夫人忙弯腰来扶,终于忍不住问:“老爷,瑶儿的病……”
“只怕不好。”高远轻叹一声,有些歉意地看着大夫人。
大夫人闻言,身子一软,差点倒下,“怎么不好?”
高远扶了她一把,然后将她交给丫鬟,“暂时还不清楚。不过,我从医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不像是普通的病,而更像变了种的瘟疫。”
“什么?”大夫人脸色惨白,连嘴唇都在发抖,“瘟疫?”
屋里的丫鬟们听见了,也都变得惶惶不安起来。
高远神色严肃,“目前还不能完全确定,但也有八分可能。”
大夫人心思骤转,“咱们瑶儿一向好端端地待在府里,怎么会染上那么可怕的病?还有,既是瘟疫,怎么就她一人如此?我们这些人都与她接触过,怎么都好好地站在这里呢?”
“这个……”高远刚要解释,突然走进来一个人。
高逸庭神色匆匆,顾不上行礼,急道:“爹,你快随我去看看,荷儿也中了和瑶儿一样的毒。”
“什么?”
在场之人皆惊!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在空气中弥漫,阴霾爬上了每个人的脸。
高府花园里,客人们吃罢玩好,便各自回去了。
李青歌耐着性子,等李青画吃好了之后,又看着他与高逸轩玩闹了一会儿,这才提起该回自己的荷香苑了。
李青画意犹未尽,他还没猜出轩哥哥手里的糖果是从哪儿来的呢,舍不得走。
高逸轩轻轻捏了捏他胖乎乎的小脸,笑道:“好了,今天就玩到这儿。下次,轩哥哥就教你怎么变出这些糖果,好不好?”说着,他撕开糖纸,将里面的糖果塞到了李青画的嘴里。
李青画惊喜地叫了起来:“姐,好甜。”
“这一块送给姐姐吃,好不好?”高逸轩又将另一块糖塞给了李青画。
李青画当然乐意了,立刻从椅子上滑下来,拿着糖,靠到了李青歌怀里,“姐姐,吃。”
李青歌不想吃,但她根本无法抗拒弟弟那充满孩子气的狡黠与童真的眼神。
“好。”李青歌微笑着张口含下,“嗯,好甜。”声音中充满欢喜。只是,谁也没注意到,她低垂的眼帘下掩藏着闪烁的泪花。
这种香甜的味道,她并不是第一次品尝。只是,那种记忆中的香甜是带着苦涩与痛心的。
“轩哥哥!”突然,一声娇滴滴的轻唤,让李青歌猛然回过神来。
高逸轩微微侧首,看着翩翩行来的少女。
眉清目秀,模样标致,特别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极其招人。
对上高逸轩的视线,女孩红唇一噘,似乎不乐意地哼道:“轩哥哥,怎么回事?刚才我要找你,那些人却不准我靠近。”
听她说话的语气,李青歌断定这两人关系匪浅。她牵起李青画的手,起身要走,“二少爷,你有事先忙,我与画儿先回去了。”
高逸轩笑望着李青歌,心思微动,却没多说什么,只轻轻点头,“好。”
然后,他侧首看着刚走过来的女孩,“烟儿这么急着找我何事?”
一声“烟儿”让女孩粲然一笑,之前被侍卫阻挡的不快顷刻间烟消云散。
“烟儿想轩哥哥了,不行吗?”柳如烟走过来,瞧着一桌子未吃完的好菜,不由嗔道:“轩哥哥,你坏!你们吃这么多好吃的,都不叫上我。”
高逸轩只笑未答,视线却缓缓落在了不远处的李青歌身上。此刻,她正牵着弟弟的手绕过桌子,往台阶走去。
她那小小的身影,太过纤弱,微风拂过,他真怕她会被风卷跑了。但是,任凭再纤弱,她的脊背都挺得直直的。宛若一棵倔强的松树,再多风雨,她依然挺拔。
不自觉地,高逸轩的眸里多了些更深更温柔的东西。
李青画小步紧跟在姐姐身侧,却是几步一回头。他还没跟轩哥哥玩够呢,真不想走啊!
突然,瞟到高逸轩投过来的视线,小家伙立即眉开眼笑,咧嘴喊道:“轩哥哥,下次一定要教我怎么变糖果哦!”
“好。”高逸轩朝他摆摆手。
“轩哥哥。”柳如烟睁大了眼睛,装作好奇地问,“他们是谁呀?怎么以前没见过?”
高逸轩不想谈论李青歌,直接道:“找我有事?”
柳如烟一怔,随即娇嗔道:“没事就不能找你吗?我早说过了,烟儿想你了。”
高逸轩轻轻嗤笑,随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刚才,李青歌姐弟在,他一直忍着没喝。此刻,他一仰首,一口将酒喝尽,朝柳如烟身上一瞟,似笑非笑道:“想我?”
柳如烟小脸一红,双眸闪烁着羞怯又大胆的光芒。她拿起酒壶,给高逸轩斟满,继续道:“怎么,不行吗?我说过,我喜欢你,我要嫁给你。所以,想你,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高逸轩瞟了一眼清亮的酒液,唇角勾起,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柳如烟有些窘迫,小脸一沉,不禁恼了,“轩哥哥,我是认真的。为何你每次都这样?难道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吗?”
“你觉得我该喜欢你吗?”高逸轩将杯子放下,换了个姿势,正对着柳如烟。他俊脸上绽出笑容,却是说不出的讥诮。问话时,他修长的双腿向前伸出,交叠着搭到了柳如烟身边的凳子上,很不客气地在她面前装起了大爷,跷起的二郎腿还抖个不停。
“你……”柳如烟被噎得不行,气呼呼地问,“为什么不喜欢?你说,我哪里不好?我哪里配不上你?”
柳如烟,太傅的小女儿,奚王宠姬柳如兰的妹妹,生得娇俏可爱,艳丽无双。她自认为,无论是身份还是相貌,她配高逸轩这个高家的庶子都是绰绰有余。
“你说话呀!我柳如烟哪里不好?每次见你,你都是这副样子。你……欺人太甚。”
“你可以不来。”高逸轩眼皮微抬,逆光之下,深邃的瞳仁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却同时荡漾着一丝厌恶与阴冷。
柳如烟一时语塞,不敢相信他会对自己如此无礼。她想开口说话,可是嘴唇发干,什么也说不出来。
高逸轩冷眼扫了一下目瞪口呆的柳如烟,不发一言,起身,轻轻掸了掸长袍的衣摆,然后优雅地举步离开。
看着他那俊逸挺拔的背影,不带一丝留恋地离开,柳如烟突然觉得眼睛涩痛。想都没想,她也立刻起身,飞快地朝他追了过去。
“轩哥哥,你生气了吗?都是烟儿不好,烟儿向你道歉还不行吗?”
高逸轩停了下来,低首看着柳如烟。此刻,她故意冲着他妩媚一笑,带着几分讨好与调皮。
她轻轻地摇着他的胳膊,又长又密的睫毛上下眨动着,好不可爱动人,“轩哥哥,刚才是烟儿脾气不好,烟儿向你道歉,对不起!你就原谅烟儿一次呗!”
“这样……”突然,她松开了他,然后站直了身子,敛住笑意,一本正经地举起一只手发誓道:“烟儿在此郑重向轩哥哥道歉,希望轩哥哥大人大量,别跟烟儿置气了。只要轩哥哥答应不生气,烟儿……什么都可以做。”说最后六个字的时候,柳如烟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还拖着羞怯的尾音。
高逸轩无奈地一笑。看着她垂头脸红,羞怯得只知看自己鞋子的模样,他正想说点什么,脑海里却突然闪过那夜捉鬼的画面。
同样的羞怯,李青歌却表现得尤为不同。
近身相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慌乱的气息,她的颤抖,她的滚烫,她的不知所措。可是,即便如此,那个倔丫头面上仍旧强作镇定,手心被掐得血肉模糊,她仍像没事人儿似的。甚至,她还敢仰首反咬他一口,像只浑身带刺却又撩人的小野猫,让人心疼之余,又忍不住想要将她狠狠惩罚!
“轩哥哥?”柳如烟疑惑地抬首,就见高逸轩正呵呵地低笑着。
高逸轩回过神来,脸上依旧难掩笑意,“罢!既然你都道歉了,轩哥哥就原谅你一次。”
“谢谢轩哥哥。”不懂他的态度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但他能表示和好,柳如烟便又得到了动力,娇滴滴地道了声谢。她本能地踮起了脚尖,粉嫩的唇瓣就要贴上高逸轩的。
一丝嫌恶涌现心头,高逸轩本能地一挥手,将柳如烟推倒在地上。
“哎哟。”柳如烟摔了个四仰八叉。
高逸轩冷睨了她一眼,眼里不含一丝温度,“不可救药!”冷声丢下这四个字,他一甩袍袖,扬长而去。
“轩哥哥!”柳如烟来不及爬起来,高逸轩就已经走远了,她只能远远地喊着。
可是,这里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敢怎么样。喊了两声,见没人答,她只能拍拍手,自己站了起来。
随手抓来一个收拾餐桌的丫鬟,柳如烟盘问起李青歌的事。
“哦,柳姑娘是问刚才与二少爷吃饭的那位小姐啊?”丫鬟一听这话,眼睛当即亮了。
话说,二少爷这人,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豪爽不羁的,性子却着实让人摸不透。
都说二少爷风流得很,平时就爱干些拈花惹草、翻墙爬窗夜会小寡妇之类的事,也常有人闹到府里来,但是,这些被招惹的人都限于高府之外。在府里,二少爷可是严格遵循“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连有丫鬟自动送上门,他也会毫不留情地丢出门外。
曾经有一个长得不错的大丫鬟,晚上趁众人熟睡之际,脱光衣服躲到了二少爷床上,试图勾引年少热血的二少爷,结果被光着身子丢出了门。之后,大夫人得知此事,将那丫鬟打了一顿,最后叫人牙子牵走卖了。
自此以后,再没人敢勾搭二少爷了。
而二少爷也和高家的所有女人,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可是这种关系,自从李青歌来了之后,便完全改变了。
二少爷不但不常出府寻欢了,还经常变着法子哄李青歌开心。在她们这些丫鬟瞧来,这还是二少爷第一次对人这么好。就连二姨娘、他的亲娘,也没见他对其这么好过。
尤其是今天,大少爷的生日宴,二少爷不陪宾客,也不吃酒玩乐,专门挑了张干净桌子以及最好的菜,叫上李青歌和李青画姐弟俩一起吃。而且,还不让她们伺候,而是他亲自伺候。这份心思,只怕二少爷只对李青歌有过。其他人,就算是老夫人、老爷、大夫人,也是没福享的。
丫鬟兴奋地说了半天,甚至差点脱口而出,因大少爷与表姑娘好,只怕李姑娘将来会配给二少爷之类的话。但是看着柳如烟阴沉下去的小脸,丫鬟陡然想到,完了,这不就是那个追自家二少爷追得厉害的柳花痴吗?
好吧,面上,大家都觉得柳如烟人美压海棠。可是,闺阁女子还未及笄,就这般不要脸地天天追在男人屁股后面,说她花痴,实在还是好的。
“我知道了,你走吧。”柳如烟一挥手。
丫鬟忙端着盘子溜了,生怕再被问出什么不能说的话来。
然而事实上,柳如烟想知道的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那个女孩名叫李青歌,是高家大少爷高逸庭的未婚妻。
真是有趣。
柳如烟笑了,折断身旁的一根柳枝,死死地绞在手心。她那亮晶晶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高逸轩离去的方向,原本黑亮的瞳仁内,突然阴暗无比,就像乌云遮住了日月。
轩哥哥,难道你想与世俗礼教为敌不成?那可是地狱!
李青歌与弟弟离开筵席之后,慢悠悠地往荷香苑走去。
路上,遇到了夏之荷房里的丫鬟,似乎是往瑶竹轩的方向去的。丫鬟走得很急,见了李青歌,也没顾得上行礼。
李青歌也不介意。夏之荷被高云瑶抓伤了脸,想必毒素也蔓延到她的身上了吧?
李青歌嘴角不觉扬起一抹冷笑,这是意料之外的。
对于高云瑶,她是厌恶的,因为她的无礼、刁蛮与粗野、暴力。对付这种人,只能让她遭受更多的皮肉之苦。可是对于夏之荷,她是恨的,她的人生有一半毁在这个女人的手里。所以,单纯的皮肉之苦,怎么可以消除她心头的痛与恨?
不,对付夏之荷,绝对没有这么容易。身体的腐败,美貌的逝去,都不抵那颗绝望的心。
“姐姐!”李青画突然痛叫一声,一仰首,瞟见姐姐眸子里的阴暗之色,他顿时吓得怔住了。
李青歌俯首,微微失措,“画儿。”
“姐姐。”李青画举起小手,白皙娇嫩的手背有着明显的指痕。
李青歌忙蹲下身子,将他的小手放到唇边,轻轻地亲了一下,“抱歉,是姐姐掐的吗?”
“不痛了。”李青画懂事地说。
李青歌握紧他的小手,解释着:“姐姐刚才想着,这边的柳条儿真嫩,想给画儿编个花环。可是,我们画儿是个小男子汉,要花环似乎不对。”
她纠结的口气完全像个孩子,掩盖了之前李青画瞧见的阴森。
李青画顿时松了一口气,小脸仰得高高的,“那姐姐给我做弹弓,好不好?”
“弹弓?”李青歌有些意外,那可是外面那些被张氏称为“野孩子”的小孩儿玩的,画儿怎么知道?
李青画小脸微红,嗫嚅道:“是常妈家的狗子教我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