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三人行: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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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烦苦与怆恼

你要是爱谁,

便没命的去爱他,

你要是谁也不爱,

也可以没命的去自己死掉。

——鲁迅

1

他最后看了看这祖居的熟识的破败的老屋。

它早该易主了!

鲁迅是昨天午后与族人一起,在出卖房产的公同议单上画押的。分得的这笔款子,再加向友人借的,共三千五百元,买下了北京西直门内公用库八道湾十一号院子,又花用近六百元稍事修整,购置一些家具,二弟作人夫妇先行搬入。这一切都安排停当了,1919年12月,鲁迅才回老家搬家。

再见了,我的故乡!再见了,我七年的幸福的独居生活!

船缓缓地移动了,故乡黑乎乎的街巷与瓦房无语地立于昏黄的暮色之中。他在心中默默地与它们话别——这一去,他就永远没有再回来过了。

他觉着痛楚,本来就不舒畅的心情越发地郁闷了——他甚至觉得这也许是个不好的兆头吧。

舱前灯笼薄而淡的红光出现在船首的江面上……

2

四十岁的胡妈在西直门“老妈作坊”【19】等候雇主,已经有半个月了。这一天,徐坤来替主人雇女仆,把胡妈带到了八道湾十一号院。来到这所宅院,徐坤向胡妈指点——

门道东边这两间是门房住房,我就住在这儿。

门道西边头三间是大先生的住室。

后三间还没有住人,只堆杂物与旧书。

这一排房子后是一堵大墙,墙当中有四扇油漆木门。

门后是中院,北边三间大屋,西边一间是太夫人鲁老太太的卧室,中间堂房用来洗脸、吃饭,东边一间是大太太朱氏的卧室。【20】

中院后是后院,它的后面也有一排九间的北屋,三间为一套:东三间为内客房,中间一套是三先生一家的住房,西边的一套是二先生一家的住房。

刚说到这,一位身着和服的东洋妇人从西屋里跑出来,手中拿着一盒精致的日本点心,手指与嘴唇上都扑了一层白粉末,斜倚着门框,叽叽咕咕向胡妈讲着日本话。

胡妈茫然了——她觉得这位太太有点咄咄逼人,又有点神经质。

徐坤满脸堆笑,不断地点头哈腰,待东洋妇人转身进去后,他不笑了,神情严厉地对胡妈说:“二太太吩咐你,好好干,勤快点,手脚麻利些,她以后多多地有赏。她的话管用——她不仅是这周家院子的内管家,还是日本人!真正的日本人!赶上有事啦,日本使馆还派人来看望啊!这老大的北京城几人有这么风光啊?”

胡妈有些厌烦,但一想已停工半月,就赶紧忍住了,而且把已到嘴边的一句问话也咽了回去,这句话是——

为什么大先生与大太太同住一院,却分居两室呢?

3

周家共雇两个女佣,王妈专门服侍老太太,胡妈负责买菜、煮饭、打扫。烧菜则是由大太太自己动手。他家还有一个特殊规矩,就是两个女佣除拿工钱,吃白饭之外,是不许吃菜的,每天由大太太发给她们每人四个铜板,叫她们自己另外去买菜吃,这在普通家庭是很少见的。

胡妈新到,没多久也感到了这个家庭的奇怪——

首先,她发现大先生与大太太之间,当面没有任何称呼,而背后是随周围人的称呼称对方的,如大太太称大先生为大先生,大先生则称大太太为大太太或大师母。

她又发现两人常年四季都无话可说,彼此间每天只有极简单的三句话。

早上,她还在打扫院子,就照例听见大太太到大先生窗前喊:“起床了!——”

“嗯……”里面照例应答一声。

吃饭时,大太太又是一声:“吃饭了!”

大先生自然又是一声:“嗯……”

晚上大先生睡觉迟,大太太睡觉早,她总要问院门关不关,他则简简单单地答“关”或者“不关”。

只有大太太向大先生要家用钱时,他讲的话里面才会多一两个词儿。如“要多少?”或者再顺便问一下什么东西添买不添买。但这种较长的话,一月之中,不过一两次。

白天大先生去上班、讲课,或在自己的房中做自己的工作;大师母有时到太师母屋里坐坐,有时在厨房料理饭菜,有时就在自己屋里做针线或吸水烟。晚上则各人到各人的屋里睡觉。

他俩平平静静,淡淡泊泊地过日子。但偶尔也有例外——

有一天,大先生回来很晚了,就直接到堂屋去吃饭。

大太太熬的稀粥早就盛好了,放在桌上,他端起来,鼻翼耸了耸,面有怒色,将桌子一拍:“我一闻这气味就想发呕!谁做的?”

大太太赶紧低下头,手指紧张地抠着桌面。

“谁做的?”他蓬乱的头发竖了起来。

“我做的!”太师母温和而威严地说。

他的脸上渐渐地有了笑意,埋下脑袋,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稀粥,完了,又要胡妈再给他盛一碗。

可当晚,他又大大地发作了一次。

像以往每夜临睡前那样,大太太蹑手蹑脚走进大先生的卧室,替他将被盖铺好,然后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这件事她是从来不要女佣代劳的。

待到很晚,大家都已睡下时,突然听到大先生在喊:“这是谁铺的?”

院子中一片沉默。

“这是谁铺的?”随着这喊叫,只听见床板嘎吱嘎吱的破裂声。

“我!是我!”太师母披衣起来了,听见她在檐下苍凉地应答。

大先生屋里安静了下来。灯熄了。

这样的发作,很令胡妈害怕,只是次数极少,也就很快地过去了。

4

胡妈是一个心眼儿灵动的女仆,很讨太师母的喜欢,日子一久,老人家常将这院子里家长里短,明是暗非讲与她听,有一些则是她自己的亲历亲见。

这院里最苦最累的是大先生。整座院子是他奔波了几乎一年才找到的,紧接着便是修理房屋,办理手续。他又监修,又得向警署接洽,议价、收契、家具的购置、水管安装等事务,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房款不足,又四处奔走借贷,甚至向银行纳短期高利借款,除了卖绍兴祖屋所得的千余元之外,其余的全是这样筹来的。而当初卖祖屋的钱,二先生是主张分了用掉的,幸好大先生有眼光,坚持不肯,才又用来在北京买屋,使全家老小有个落脚之处。并且在立房契时,大先生不准备写自己的名字,而是准备写周作人的户主名,倒是教育部的一位同事劝说,才用了周树人的名字。

大先生负担了全家绝大部分生活费用。每月发薪水,他都全交给内当家二太太信子,并按月向东京信子娘家寄款。信子兄弟重久三次到中国,大先生都有专款资助,甚至信子的妹妹福子的学费,也是大先生每月另行汇去的。

他这样做,全出于兄弟情谊,是在硬撑。以前他的收入还不错,但近来教育部欠薪太厉害,大先生有时参加同事向政府的请愿,半夜三更,饿着肚子回家。家里开销又大,没法子,他只好四处去向朋友借贷。刚一借到手,连忙坐黄包车赶回家来。

而二太太一家,一有钱就到向他们“包销”的日本商店去买东西,不管是否急需,吃的、用的、玩的,从腌萝卜到玩具都买一大批;不管大病小病,都要请日本医生来。有时满面灰尘的大先生坐着黄包车回来,正碰上从家里开出去的医生的汽车,他就会感叹一声:“我用黄包车运来的,怎敌得过用汽车带走的呢?”

总管徐坤为人机灵,很能讨二先生夫妇的欢喜,连作人买双布底鞋子,做一件大衣,都由他从外边叫人来试样子,可见事无巨细,他是一手包揽的了。不仅如此,徐坤的家眷就住在比邻,他常将食品从墙头往外送。大先生看见过几次,实在觉得不顺眼了,才向管家的信子讲这件事。她把徐坤叫来,狠狠地责骂了一通,骂得最厉害最用劲的是:“你为什么偏给他看见?”还有一回,信子的小孩在纸糊的窗下玩火,几乎烧起来,被大先生发觉了,认为应该训诫训诫。信子听了,仍用老话来骂孩子:“你为什么偏给他看见?”

二先生起初还要过问过问,他也曾经与信子吵过,但她脸色一白,身子一硬,就躺在地上装死——这一招由来已久,以前在绍兴她就试过,吓得家人束手无策,后来还是被她的兄弟重久拆穿,说是不要理她,她自己会起来的——二先生也就屈服了。他不得不屈服,因为夫人一到北京,就事事请教日本人,常和气焰正盛的日本使馆联系。

二先生这一辈子,由于大先生在前面替他遮风挡雨,受挫折的事自然经历得少,养成了一种恬淡闲散的脾气。他最向往的生活是读古书、看花、生病、问病、闲游、闲卧、闲适、约人闲谈、写楹联、买书、考古、印古色古香的信封信笺、刻印章、谈印泥、说梦、宴会、延僧诵经、搜集邮票、刻木版书、坐萧萧南窗下……整日捧着书本,认为其余一切事情都是浪费精力,完全不闻不问。院子西边有一棵大杏树,春时一树繁花,作人路过多少天也不知道已经开花了。他的孩子常常大哭于旁,而他无动于衷,依然看书如故,仿佛入定了的老僧。

“像这样的本领,我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呀!”大先生感叹道。

……

胡妈打扫着静静的院子。

她隐隐闻到了一种火药味……

5

1921年12月4日,北京《晨报》副刊《开心话》专栏里,刊出了署名为“巴人”的小说《阿Q正传》,七天一次,共登了九期。

……

鲁迅正在外院南屋的窗下,孜孜不倦地埋头写作,一篇又一篇的小说、杂文、译作,源源不断地从笔下涌出,同时,他正在北京大学等校兼任讲师,讲授《中国小说史》。

但是在家庭生活中,他却遇到了越来越大的麻烦。

三先生在绍兴女子师范教书时候的学生许羡苏,到北京来报考大学,没有住处,找到了从前的先生帮忙。建人和二太太商量后,同意她搬到里院东边尽头的内客房里来住,吃饭呢?就与太师母、大太太一起在中间堂屋吃,而大先生就改在后面与二先生、三先生及他们的家人同桌吃。

这样一来,鲁迅在饭桌上见不到朱安黄瘦的脸了,却见到了信子那一张气呼呼的脸。

作人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鲁迅越发小心,一提笔写小说,人物不是自己就是老四。因为他是长子,写“他”不好的时候,至多影响到自身;写老四也不要紧,反正四弟早就死了。但老二、老三绝不能提一句,以免别人误会。

更使鲁迅心紧的是,教育部的欠薪越来越严重。2月的俸钱,拖到6月才分发了三成三,8月、9月又连续拖欠,部员与各校教员实在熬不下去,向北洋政府当局发起索薪斗争,闹到总理与财政部长都出来见代表。当时在场的人讲话最多的是林语堂。只有两个人没说话,一个是闻一多,另一个就是鲁迅——他不仅没有讲话,反而在那里睡觉。

欠薪一严重,鲁迅拿回家的钱自然减少,信子不但不体谅,却怪他蓄私,作人身在教育界,也不作解释,反而随声附和。他对他的贴心朋友讲,看来要天天创造新生活,则只好权其轻重,牺牲与长兄友好,换取家庭安静了。

但鲁迅还在四处奔走借钱,维持全家生计。每当他走过宽阔的前院,看见侄儿们像开运动会一样地尽情奔跑时,他的心中总要泛起一种欣慰——

让别人过得舒服些吧,自己没有幸福不要紧,看到别人得到幸福生活也是舒服的!

6

鲁迅与作人的挚友郁达夫曾认为——

在笃信科学,赞成进化论,热爱人类,立志改革社会方面,他们弟兄俩是一致的,但所主张的手段却又各不相同:鲁迅一味急进,宁为玉碎;作人则酷爱和平,想以人类爱来推进社会,用不流血的革命来实现他的理想。鲁迅性喜疑人,在冷冰冰的那张青脸皮层下,潮涌发酵着沸血和热情;作人头脑比鲁迅冷静,行动比鲁迅犹豫,斗争使他感到了一种困乏,于是想歇歇,喝一口苦茶润润喉舌,再到东篱下去采采幽菊闲花。

偏偏信子又插进两人中来作梗,有一日,她与妹妹芳子在窗下私议,有一句话冒了出来:

“给他冷清冷清,冷清得他要死。”

鲁迅无意中听到了,很诧怪信子竟然这样,心中陡然像塞满了硬冰。

后来她甚至说鲁迅对她有失敬之处。

本来兄弟俩思想就如此分歧,彼此又如此执着地各自走着自己的路,这根“火柴”一划,“导火线”自然吱吱地响了起来。

1923年的7月14日,晚上天气很闷热,大先生的学生孙伏园来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胡妈等了很久,也不见大先生出来吃饭,就到南屋叫他。

门虚掩着一扇,昏黄的灯光遁出一束,抹在屋前的两株丁香树上。

大先生独坐灯下,桌上排着几个小茶碟:煮烂蚕豆,煮咸小花生,豆腐干——都是街口小酒摊上之物,他正一口口地喝着白干,黄黑的脸上泛着暗红的酒潮。

“大先生,到里屋吃饭吧。”

“用不着了。”大先生将一个蚕豆丢入口中,细细地嚼着,“从今以后,我自个儿在这里吃了——你做你的事去吧……”

“为什么?”胡妈很诧异。

“不为什么。”他又狠狠地喝了一大口。

“大先生,你要爱惜自己呀!”胡妈眼圈儿红了,她深知他一旦做出决定是任何人也无法劝阻的,“你看你喝起白干来了,你又刚拔了几颗牙……”

“我会爱惜自己的!”他平静地又端起了酒杯,“不过不是为了自己,多半是为了恨我的那些人……今天是值得我记下来的……”

胡妈赶紧退出来,走到台阶下,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十天前的那一幕——

那天大先生、二先生休假,兄弟俩相约一齐出门,去东安市场和东交民巷书店逛了很久,然后又去山本照相馆买了十多张佛像照片……回家时兄弟俩是何等高兴,何等亲热呀……

7

7月19日。

天上密布着云彩,土地上蒸出一阵阵的潮气。闷,热,深而曲的胡同里有贩子在吆喝:“冰激凌咧雪花酪,又凉又甜来败心火!”

鲁迅心绪烦乱地坐在屋里,书、笔、纸都静卧在桌上,没有心思去动它们。

作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他生着团团的面孔,有些绅士模样,但好像又并不使人望而生畏,倒有几分忠厚相,一双近视眼透过眼镜所射到的地方常是很近的。除了身材的矮小外,很难再觅出他与兄长相同的地方了。

他手中捏着一封信,低首向瘦弱的、穿着油渍黑长衫的大哥急急走来,慌乱中在书桌的右角上撞了一下。

大哥亮得出奇的目光坦诚地迎着他。

他的头埋得更低了,将信往桌子上一掷,避开大哥的目光,转身,又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走了。“鲁迅先生”!

信封上这四个浓黑的字,猛地钻进了鲁迅的眼中,他小心地将它打开:

鲁迅先生:

我昨日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谁,——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却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

7月18日作人

周启孟!鲁迅在心里狂呼了一声,他被信中那些含含糊糊、不明不白的指摘激怒了,被那种“君子不记小人过”的绅士腔激怒了,脚步踉跄,走到庭中,呼来胡妈:“请你到后院去请二先生,就说我有话要问。”

胡妈匆匆地去了。

鲁迅在屋里烦躁地走来走去,呼吸沉重,胸口一阵阵发闷。

隔了好一会儿,胡妈回来,为难地摇了摇头:“二先生不肯来,他说,他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好——吧——”鲁迅点点头,“那就请你去干别的事吧。”

待胡妈一出屋门,他颓然瘫在椅子上。

午饭没吃。

下午,闷了很久的雨终于下起来了,鲁迅亲手种的那两株丁香树在密集狂乱的雨箭中挣扎着。

“大哥呀!——”

鲁迅一恍惚,好像听见风雨中传来了二弟的呼叫——不,那是多少年以前了,作人还不到八岁吧?两兄弟在小床上模仿演戏,有一回是演兄弟失散、沿路寻找的情形,两人在床上来回行走,边走边呼:“大哥呀!”“贤弟呀!”后来渐渐地叫得凄苦了,这才停止……

他仿佛又回到东京那间只有六张席子宽的房子,懒懒的作人不想译书,他催促,弟弟沉默,他激愤,挥拳在作人的头上打了几下,许寿裳赶来,劝开两人……一想起几十年兄弟间的深情厚谊,他的心痛苦地紧缩起来,一种刻骨铭心的怆痛恼怒,不可遏止地蔓延开来。

唰唰唰!雨声变得更大了。

他明白,在这雨声中,他将再也找不回自己的“贤弟”了!

8

7月22日是星期天,已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许羡苏来看望太师母。

刚一坐下,老太太就红着眼睛告诉她:“大先生和二先生忽然闹起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头天还好好的,弟兄二人把书抱进抱出地商量写文章。现在大先生决定要找房子搬出去。”

“哦!有这种事情?”许羡苏一听,很感意外,但一看老太太的焦虑相,不敢再多问,反而安慰她,“太师母,别急,我去找找俞芬。”

“也许俞小姐那里能成!”母亲满怀希望地说。

俞芬也是绍兴人,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附中读书,以前在绍兴女子师范上学时也是三先生的学生,与许羡苏是老同学和好朋友。她能说流利的北方话,也能说道地的绍兴话,并且善于买东西,炒好吃的绍兴菜,星期天常常伴了羡苏到八道湾来玩,深受人地两生的太师母与大太太的欢迎,成了两人的特约采购员。

她的母亲已故去,父亲俞英崖长期在外工作,剩下她带着妹妹俞芳、俞藻,住在砖塔胡同六十一号。房产是父亲的朋友纽先生的,眼下纽先生又刚刚把纽太太接到东北去,正好空出了三间北屋来。

鲁迅一听这消息,马上托孙伏园去找许钦文,请他叫他的四妹许羡苏立即来八道湾一趟。这样羡苏成了中间人,代表鲁迅去向“二房东”俞芬商量借住。

俞芬爽快地答应了。

7月26日上午,鲁迅到砖塔胡同来看屋了。这院子半旧不新,西边的一堵砖土墙,露在胡同的西头。墙上的石灰有几处已经剥落,两扇黑漆大门朝北,与斜对面溥仪本家的那座坐北朝南的高大轩昂的王府遥遥相对,不免显得有些寒碜。

门上有一黑底红字的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鲁迅一见,苦笑着摇摇头,继续往里走。

院子很小,只有三四丈宽,共有七间瓦房。俞家姐妹住两间西屋,东屋两间是厨房和下人住房。只有北屋的三间是空着的。但比起八道湾那三间来,显得又小又矮,门如开着,还有些亮光,关上门,光线则很暗淡。

但鲁迅还是决定搬过来——他实在不愿再见到八道湾那几张冷冷的脸了。

当天下午他开始收拾书籍入箱。

7月30日上午,他把装书籍、字帖的大小十二个箱子寄存在教育部——砖塔胡同的房子实在太小,你们还是暂时寄身于高衙大门吧!

当夜,他在庭院中徘徊了很久,听那棵高大的青杨在半空嗦嗦作响,听那两株丁香在暗地里寂寞地低语。

朱安屋里有微黄的灯光在摇曳。

应该找她谈谈——不知怎的,他突然下定了决心。

9

“哦?!”

正在灯下捧着白铜水烟袋默默地抽着的朱安,见神情肃然的大先生拖着重步走了进来,不禁大吃一惊——这是很少有的事——赶紧放下烟袋,去给他沏茶。

他仔细地看了看她,脸色依旧是那么黄瘦与寂寥,只是身上换了一件白夏布大襟短衣,下面穿了一条黑色绸裙,好像比其他季节穿着的色泽要明朗一些。

“请喝茶!”她的手在发颤。

“好的!”他恭谨地说。

两人又无话可讲了,沉默良久,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抹到壁上去,加以夸张放大,两人间的距离就显得更加疏阔了。

他终于打破了沉寂:“院里的事你全都知道了吧?”

“嗯,娘娘都告诉了我。”她很激动,因为他很少一句话用这么多词儿来和自己讲过。

他又继续讲下去,用更多的词儿组成更长的句子:“我自己决定搬到砖塔胡同去暂时住一段时间,请你自己决定,是留在八道湾,还是回绍兴娘家?”

朱安没回答,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黑乎乎的墙壁发愣。

“如果回绍兴的话,我将按月寄钱,供应你的生活,生计绝不会发生问题的。”他极认真负责地说。

她陷入了紧张的思考之中,又将纸捻子吹燃,点着水烟,呼呼地吸了好一阵子。

他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长喟了一声:“我这笨人也许想得不对头,八道湾我是不能住的,因为你搬出去,娘娘迟早也要跟你去的,我独个人跟着小叔子、弟妹、侄儿、侄女过,算什么呢?再说弟妹是日本人,话都听不懂,日子不好过呵。绍兴朱家我也不想去。你搬到砖塔胡同,横竖总要人替你烧饭、缝补、洗衣、扫地的,这些事我可以做,我想和你一起搬出去……”

“好的!”他简单地答道。

他完全明白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拽着他不要松手——这希望是盲目的,所以只能延续这无爱的婚姻的痛与苦;这希望又是强大的,因为有流了四千年的血与泪来滋养它;这希望又是万不能让它亡失的,稍有道德的人怎么能让异性灭了在这世上“唯一”的一个愿望呢?

她好不容易才听清了他几乎耳语般的吩咐:“请准备一下吧……”

10

雨从昨晚一直下到午后,刚一收歇,鲁迅就带着他所不爱的妻子,告别了他所深爱的母亲,告别他所苦心经营过的八道湾院子,搬到了砖塔胡同。

当日的日记,他是这样记载的:“(8月)2日,雨,午后霁。下午携妇迁居砖塔胡同六十一号。”

羡苏和俞家三姐妹嘻嘻哈哈地跑来帮忙,搬这安那,使鲁迅觉得这冷落的小院平添了一些活气。

三间北屋,他将朱安安排在西边靠近街门的那一间,这儿白天光线好,就放了一张三屉桌,白天的案头工作一般都在这儿做,朱安则常在厨房里张罗,不进屋去打扰他。

他自己则住在中间的那一间,约莫只有十四平方米,却作了他的会客室、餐室、卧室、夜间工作室,一张半旧的八仙桌既作饭桌又作书桌,一张木板床又睡觉又摊书,客人来得多椅子不够时,客也可坐,主也可坐。

东边的一间则是为母亲暂住准备的【21】。

胡妈则和俞家雇的齐妈合住在东屋的头一间,第二间是两家合用的厨房。

母亲很思念大儿子,再加之作人也不大成话,他虽有男女仆人一大群,但仍然叫老太太自炊自食,所以老太太经常白天来砖塔胡同,晚上才恋恋不舍地回八道湾。有时就干脆住上一两天。每次送别老母,鲁迅简直不忍看她伶仃的身影消失在胡同的深处。为了安慰她,使老人能跟来同住,他又急着四处去找屋子。

这一年的l0月底,他好不容易议定购买宫门口西三条胡同二十一号一所旧宅,接着着手修缮,又不断地往返于工地,出入于警署、税务局,为领取房契等事奔波。

他忙得简直不可开交,既要到教育部去办公(他是教育部佥事,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管图书馆、博物馆等),又要到北大、女师大讲《中国小说史略》,还要到世界语专门学校讲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22】。

为了备课,他经常跑图书馆;夜间不断地有学生和友人来长谈;夜深客散,又开始写文章或者译书。

他的身体越来越坏。本来从6月开始,痔疮就开始发作,行走很不方便;接着就是牙痛,一连拔去了五颗;然后又是咳嗽,好像中寒一般,有时他到医院看病取药,有时就自己服阿司匹林,夜晚睡不着,浑身汗津津的。

他的体力越来越差,精神越来越疲困,情绪越来越恶劣,内心越来越苦闷。

“卖大本皇历!”

1924年2月4日,又到了旧历的除夕,外面的胡同里又响起了这一年一度的沉郁的叫卖声。

鲁迅独坐在偏狭的中屋,喝了特别多的酒。

初二夜晚,他整夜都睡不着,将满满的一瓶酒喝得干干净净……

11

他醉得有些迷糊,一腔血正在涌,眼中仿佛又出现了先前自己所写的寓言中的那只老螃蟹——

老螃蟹觉得不安了,觉得全身太硬了。他知道自己要蜕壳了。

他跑来跑去地寻。他想寻一个窟穴,躲了身子,用石子堵了穴口,然后才隐隐地蜕壳。他知道如在外面蜕壳是危险的,身子还软;要被别的螃蟹吃去的。这并非凭空害怕,他实在是亲眼见过的。

他慌慌张张地走。

旁边的螃蟹向他说:“老兄,你为何这般慌张?”

他说:“我要蜕壳了。”

“就在这里蜕不很好么?我还要帮你呢。”

“那可太怕人了。”

“你不怕窟穴里的别的东西,却怕我们同种么?”“我不是怕同种。”

“那还怕什么呢?”

“就怕你要吃掉我。”

12

这是砖塔胡同六十一号院子极平常极平静的一天——

“阿娘,我出去了!”

清晨,鲁迅像往常一样,到母亲屋里转一转,向老人家道了别,早早地出门去了。

母亲一本接一本读儿子替她找来的旧小说。

媳妇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水烟。

下午,朱安打了一碗米,将它弄得碎碎的,烧成软乎乎的粥糊;然后又拿出一些钱来,请俞芬帮忙到“稻香村”熟食店去,买些大先生平素喜欢吃的糟鸡、熟火腿、肉松回来。

暮色冥冥,小院里又响起鲁迅的声音:“阿娘,我回来了。”

他先进了母亲屋里。今天北大发薪水,他按照老习惯,路过一个法国面包房时,买了两块钱的洋点心,上面用奶油堆成各种形状的花,大大小小地装满了两个厚纸盒。

“阿娘,请你先挑!”

“好,好!这点心中吃、化渣……”老太太喜笑颜开,大大小小,随便地拣了几块,放进自己的点心盒里,然后又去翻儿子刚买的那几本才子佳人小说。

鲁迅又走到西屋,一声不响地将纸盒推到朱安面前,揭开。

她很斯文,很小心地挑,拣小的、差的,要了两三块——认真、谦恭,像很古时的那个模范孩子——那个只有四岁就懂得让梨的孔融。

鲁迅又把薪水拿出来,交给朱安——佣人的工资每月两元,房租八元,朱安的每月零用钱十元,柴米油盐菜钱……全部由她去当家开支,鲁迅是非常信任她的。只有一笔钱例外,就是每月给母亲的二十元零花钱,照例是由鲁迅亲交的。

朱安仔细地点着银圆。

“我给你娘家寄了五十元去。”他平淡地交代了一句。

朱安的脸上溢出了一种感激的笑,好半天,才柔声低语地说:“娘家也托人给你带了些霉干菜、笋豆来……”

“好的。娘会喜欢的。”鲁迅边说,边往中屋走,将两人挑剩的点心,放到书架最下一格上那个福建漆的八角朝珠盒里。他在大方桌前的那张椅子上歇了一会儿,微闭双目,似养神一般,朱安轻手轻脚地从西屋出来,到厨房里去张罗。

鲁迅赶紧站起来,从自己的床下拖出一只柳条箱的箱底来,将身上那件满是灰尘的长衫脱下,大致叠了一叠,放进去,盖上一块白布,然后又推到床下去。

他又进了朱安的西屋,在右边的屋门后,放着那柳条箱的箱盖,只是盖子翻了过来,口朝上,他揭开上面盖着的白布,下面就整整齐齐放着朱安已替自己洗净的衣衫。

这是外人不易知晓而只有他们两人心中雪亮的秘密。

这是鲁迅想的办法。

目的只有一个——在这家庭中,实在不想多说话,那么就尽量减少有可能对话的机会吧。

到吃饭时,已是掌灯时分。母亲的兴致很高,说说笑笑,对朱家送的霉干菜更是赞不绝口:“好中吃的干菜,好久没这样的口福了……”

朱安很感动:婆婆褒扬菜,实际上也是在褒扬媳妇——她老人家多么心疼我啊!

见母亲如此健饭健谈,鲁迅十分欣慰,但一想到明天她将回八道湾自炊自食时,他的胸口就堵得发慌。

“安姑!”母亲眉飞色舞,“你把这霉干菜留上一些,待几天我来给你和老大做一次干菜蒸肉,用五花肉切成块子,在放味精和糖的酱油里浸一下,一层干菜一层肉,放到碗中,蒸上几次,那干菜呀,又黑又软,肉块呀,又红又亮——周家新台门里,就数我会做这种菜。好,待几天,叫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我会给阿婆好好留着的。”朱安特地搁下饭碗,郑重其事地说。

鲁迅煞有其事地耸耸鼻子:“哦?好香!阿娘只管做这么香的干菜蒸肉,香死了人也不负半点责任啊。”

母亲拊掌哈哈大笑。朱安微笑。鲁迅不笑,眼角却有笑意漾出。

“好了!我不吃了。”老太太拍拍肚子,站了起来。

朱安赶紧问:“阿婆不再吃一点?”

“不了!不了!”老太太神秘地眨眨眼睛。

“让她去吧……”鲁迅会心地一笑,“今天刚买了几本热闹的小说……”

母亲一去,饭桌上顿时冷清下来,两人埋着头,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偶尔有几句交谈:

“你胃不好,这粥是专门给你熬的。”

“谢谢。”

“好喝吗?”

“好。”

……

“这些都是托俞芬去稻香村买的。”

“好。你也吃点吧!”

“我笨,不会吃。”

“不会吃?”鲁迅诧异了,摇摇头,想说什么,终于又没有说。

两人静静地各自吃饭。

晚上,几乎全院子的人都聚在太师母的屋里。老太太坐在床沿上,兴致勃勃地给站在床前脚踏板上的俞家姐妹,演讲大先生幼年逸事:“那时候呀,他长得又体面,又活泼,穿着小红棉袄,别人都叫他胡羊尾巴……”

姑娘们黑而亮的眼睛疑惑地眨动着。

躺在藤椅上的鲁迅,用在北大讲堂上为大学生答疑解惑的教授腔说:“誉其小而灵活也……”

姑娘们响亮地笑了起来。

“那时,有个叫和尚的木匠师傅,给他做了一把大关刀,他抡着……”这时老太太站了起来,像关公似的举手往下一砍,“跑到别人跟前,高声喊,给你看看!”

“哦!有这种事体?”鲁迅爽朗地大笑起来,又问俞家姐妹,“小姐们恐怕不会相信吧?”

“相信!相信!”姑娘们欢快地大叫起来。

朱安坐在床前的另一张木椅上,静静听着,有时也随大家笑笑。她很少说话,有时太师母问到她,她才说几句。只是她的话,远不如太师母说得有趣。

夜深了,他们各到各的屋里睡觉。

砖塔胡同六十一号院子,就这样结束了极平常极平静的一天,和北平城数不清的院子一起,隐入了沉沉的暗夜之中……

13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鲁迅的口令声在洒满晨光的小院中回荡着,他的手臂高扬起来,另外两双纤细的手臂也高扬起来——俞芳、俞藻跟着大先生学做体操,已经好几天了。

朱安站在厨房门口,怔怔地看着,等传出了一阵菜油焦味,才赶紧溜了进去。

“好了!”鲁迅擦了擦汗津津的头,叫着自己给两个姑娘取的绰号,吩咐道,“没事时就照这样练习练习,以后我要检查的。野牛、野猪,听明白了吗?”

“野蛇!”——她们给他也起有一个绰号——“我们明白了。”她们伸了伸粉红色的舌头,吃吃地笑。

早饭后,院里很安静,俞芳、俞藻扬臂,弯腰,踢腿,下蹲,起跳……一板一眼地复习着,口令则自然由姐姐来喊了——

“一、二、三、四……”

朱安从厨房里出来,并不忙着回自己屋里去,而是径自走到院中,站在两个小姑娘身后,瞪大眼睛,贪看着她们的一招一式。

“三、二、三、四……

“四、二、三、四……”

她也跟着做了起来,腰笨拙地弯,腿僵直地踢,刚往下一蹲,颤巍巍的一双小脚,根本无法支撑,瘦小的身子晃荡起来,拼命往上一跃,竟差点儿跌个跟头。

“哈哈哈……”俞藻拍着小手大笑起来。

俞芳赶紧去掩妹妹的口,但她自己脸上也堆满了笑。

朱安有些尴尬,但仍然用央求的语调说:“你们继续做呗!我也好捡捡样!”

俞芳毕竟是大孩子,忍不住说了一句:“大师母,做操累人,你又何苦呢?”

朱安神情严肃起来:“大先生说的做的都是对的,我想试着学学……”

俞芳使劲地点点头,平素她总觉得大师母少言寡语,面容呆板,不大敢和她接近,今天第一次有了一种亲近感。于是她认认真真地教起朱安来。

14

下午,鲁迅匆匆回来,躲进屋里赶写一篇文章。院子门楼外传来了一阵叫卖声:“玉米花来,粮炒豆儿!”俞藻一听,飞跑进自家屋里,将毽子寻了出来,拆开底子,抓出那枚小铜圆,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那小贩挎着两个布口袋,接过铜圆,从一个口袋中抓了一把玉米花,从另一个口袋中抓了一把粮炒豆儿,塞到俞藻的手中。

她捧着刚一进院子,就被俞芳发现了,猛地一声大喝:“你哪儿来的钱?”

“我……”小妹开始发抖。

“你说不说?”二姐猛地扬起了巴掌,“不说……”

“哇”的一声,俞藻大哭起来。

朱安从屋里奔了出来,拖着一双小脚,将盛怒的俞芳和可怜巴巴的俞藻隔开,她的脸上全是惶恐与不安:“别吵,别吵!你们没看见吗?大先生刚回来……”

俞芳怒气渐渐平息,而小妹却气势汹汹地号啕大哭起来。朱安有些惊恐,将她一把搂在怀里,恳求她:“小宝贝,行行好!不要吵了大先生,让他安安静静地写文章,好吧?你答应我——”

俞藻依偎着她的胸,抽抽搭搭地点点头。

晚上,大姐俞芬回来审理这桩家庭大案,俞藻只是哭,俞芳只是沉默,惹得这位家长大人勃然大怒,当即把俞芳逐了出去,不准进屋睡觉。

小小的院子陷入了不安之中。

鲁迅屋里,响起了他的咳嗽声与喝水声。

朱安披衣起来,悄悄摸到俞家屋前。俞芳蹲在门前的黑地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朱安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屋。

俞芬怒气冲冲地坐在炕上,盯着小妹那张睡熟了的挂着泪痕的脸。

朱安依着炕头,轻言细语地说:“俞芬,天这么晚了,还是让二妹进屋睡觉吧!”

“我不许。”俞芬硬邦邦地顶她。

朱安一怔,停了停,又耐心地劝道:“你是姑娘,她也是姑娘,将心比心,你想想,黑天黑地,多怕人啊!”

“三妹也是姑娘。俞芳怎么对待她?”看来这位小家长是不会让步的了。

朱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没趣地退出屋来,踌躇了一阵,拉着俞芳的手说:“好妹妹,我陪你进屋去,向大姐认个错,事情不就完结了么?这样顶下去,不是办法啊!”

“认错?我没错。”俞芳寸步不让。

朱安手脚无措,默站了一会儿,到底想出主意来了,轻轻地勾住俞芳的肩:“好了,好了,到我屋里,和我一起睡吧!”

“我不!我不……”俞芳挣扎,脚步却跟着大师母移动。

进屋,上了朱安宽大的床,满腹委屈的俞芳鼻子一酸,嗡嗡地哭了。

朱安边替她脱鞋子,边安慰她:“好了,好了,明天还要上学,不要哭了。大先生还在隔壁写文章,不要吵着他了。”

俞芳收住了哭泣,蒙蒙眬眬地睡着了。

15

隔了一天,太师母又来了,俞芳激动地向她讲述了这一幕。老太太慈爱地抚摩着她的头:“姑娘,你知道么?是大先生叫大师母出面来劝解你们的。”

俞芳姑娘怔住了,眼里噙着晶莹的泪花——多好的大先生!多好的大师母啊!他俩对别人这么好,可自己又为什么很少说话呢!于是她冲口就问太师母:“大先生和大师母为什么不像别人那样住一间屋子呢?——他俩都是好人啊!好人应该喜欢好人呗!”

“不见得!不见得!”老太太望着姑娘那双明净的没被世事的阴云染过的眼睛,痛苦地摇着头,“就说大先生和大师母吧,他们不吵嘴,也不打架,平时也没多余的话,就是互相喜欢不起来,两人各过各,不像夫妻……”

俞芳惊愕地注视着老太太那双被痛楚折磨得渐渐暗淡的眼睛。

“我也曾问过大先生,大师母有什么不好,他只摇摇头说,和她谈不来。问他怎么谈不来,他说:和她说话没味道,有时还要自作聪明,比如有一次,我告诉她日本有一种东西很好吃,她说是的,是的,我也吃过。其实这种东西不但绍兴没有,就是全中国也没有,她怎么能吃到?这样,话就谈不下去了。谈话不是对手,没趣味,不如不谈……”

母亲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俞芳觉得好像被传染了似的,心里也沉甸甸地往下坠。

“就这样过了十几年,他们两人好像越来越疏远,精神上都很痛苦。看着他们这样,我也很苦恼,所以二先生、三先生的婚事,我就不管了……”

老太太将自己枯干的脸紧贴着姑娘圆润的脸,一滴浊黄的大泪珠在两睑间游移。

“我以后再不吵大先生、大师母了……”俞芳小声地嘟哝着。

老太太沉默不语,她蓦地想起了前几年的一幕,俞芳年岁小,是不便告诉她的——

那时,她问媳妇:你怎么没养上儿子呢?

媳妇答:大先生终年不和我说话,怎么会生儿子呢?

这样的答一出,婆婆自然也就无话可问了。

16

一场大雨过后,整整出了好几天的大太阳,湿气与热气在院里流淌,折磨着南头废弃的花坛上的青草,耷拉着草尖,无精打采的。

下午,鲁迅边翻书边扇扇子,身上还一阵阵地流汗,忽然听见院中有人在问:“大先生在家吗?”

鲁迅连忙走出屋去,见是北大的学生常维钧,小伙子满头大汗,长衫子也湿透了一片。

“快进屋,快进屋!”鲁迅连忙招呼他。

一落座,鲁迅立即将扇子递给他,小伙子是常客,也不推辞,噗噗噗,一阵猛扇。

朱安进屋来,彬彬有礼地沏上两杯滚烫的热茶,然后退下。

常维钧一愣,转眼看鲁迅,鲁迅将头调往一边。

朱安又进来了,这次奉上的是两碗热气腾腾的藕粉,当她彬彬有礼地退下时,眼中流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主妇的愉悦。

小伙子捧着烫乎乎的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怎么吃呢?额头上又爆出了几颗大汗珠。

鲁迅无可奈何地苦笑:“既然拿来了,就吃吧!无非是再出一身汗而已。”

“没事!这有扇子……”小伙子猛扇数下,心一横,以慷慨赴国难般的气势,端起碗来。食尽,汗狂出不已。

鲁迅没动给自己的那碗,呆呆地望着它散出的一缕又一缕的热气。

“大先生,我有一句话,早就想说了,不知当讲不当讲?”常维钧心痛地凝视着自己万分敬重的鲁迅先生。

鲁迅微微地点了点头。

小伙子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伏园、川岛,还有我,都是这种看法——”他顿了一顿,好像是在斟酌言词,但最终还是直言不讳了,“既然大先生和朱氏没有感情,如此南辕北辙,干脆就送她回娘家好了,负担她的生活费,这是很客气也很合理的办法,何必为此苦恼自己,和她一起做旧式婚姻的牺牲品呢?”

鲁迅沉默了很久,夹在竹枝般的手指中的纸烟,拖着老长的一截白灰,然后若有所悟地弹了弹:“我也这样想过,真正要做,难!很难!——你不知道绍兴习俗有多么可怕,一个嫁出去的女人,如果退回娘家,别人就会认为这是被夫家休回去的,那时家人的白眼,舆论的痛斥,会无情袭来,从此她的处境将不堪设想;连累到她家庭的社会地位,也会一落千丈。性格软弱的女人,一般说是抵挡不住这种遭遇的,有的竟会弄到自杀的地步,了此一生……”

“先生太过虑了。”常维钧恳切地说。

“生于斯世斯国,再过虑也不为过啊!”鲁迅沉痛地摇摇头。

“先生是为别人想得太多,为自己想得太少——或者简直不想。”

“我有时也想多为自己想想,但简直没办法不为别人着想。”

“不,先生是太苦了自己,是背了旧道德的包袱。”小伙子激动得站了起来,“这甚至是与先生自己的主张也是矛盾的。”

“这倒不失为重大发现,我倒想听听,我的手如何打我的脸。”

“先生在《我的节烈观》里说,道德这事,必须普遍,人人应做,人人能行,又于自他两利,才有存在的价值……”

“这好像是我说过的话……其实常先生也大可不必将我的这类昏话记得这么牢靠,我的那些东西最好让它旋生旋灭为好!”鲁迅悲凉地笑了笑,端起了那碗藕粉。

“你不该吃这!”小伙子叫起来。

17

1924年5月25日,是个晴朗的星期天。清晨,鲁迅移居西三条胡同新居。没过多久,他就把母亲从八道湾接来同住。

这原来是一所旧独院,鲁迅向许寿裳、齐寿山各借款四百元买下后,亲自设计,进行改修,它才显得焕然一新,整齐小巧,清幽雅观。

这是鲁迅平生第一次独立购置房产,不受他人的羁绊,使得他有条件对布局进行精心的斟酌。

东厢房是女工住处,西厢房是厨房。

南屋三间,分作两室。靠东两间一室,用作客厅;靠西一间备有一副铺板,是准备留客住宿用的。

三间北屋是全院的重心。东面的一间母亲居住,西面的一间朱安居住。中间的一间,靠东有吃饭用的方桌和椅子,西边靠门放着那口柳条箱的箱底,里边自然放的是鲁迅的换洗衣物;向北又延伸出去加了一间平顶的棚屋,突出地伸向后院,像条“老虎尾巴”,这就是鲁迅的卧室与工作室了。

“老虎尾巴”内摆设很简单:东墙下有一张三屉长桌,桌上除墨盒、毛笔和笔架等文具用品之外,还有一只带盖的茶碗,一个烟灰缸,一座闹钟和一盏高脚带罩的油灯。因为这儿是贫民窟——电灯光明不照之区,所以鲁迅只好在油灯下写作。桌前有一把带扶手的藤椅,写倦了可以靠在椅背上歇息一会儿。西壁下,有一张茶几,两张木椅。北窗下,则是鲁迅那十分简易的床铺,由两条长凳和一副单人铺板搭成。虽然不宽,却占去了室内四分之一的地方。床上铺着不过一指厚的褥子,布被子是极素朴的一种。床下有一个竹编的网篮,如有风吹草动,可以立即用它装上简单的衣物离家而去——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云游和尚的钵盂;这小房子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古寺孤僧那清净的僧寮。“老虎尾巴”的建造,比正式的房屋,可以省一半多的钱。虽然房顶低矮,形似斗室,但因北墙上部全是玻璃窗,既可看到大片碧蓝的天空,又可以射进充足的光线,所以并不给人闷促的感觉。

它的窗外是小小的后园,园子正中有一口井,沿着周围三面的墙根,鲁迅亲手栽了几株青杨、花椒、刺梅和碧桃等。

再向园外望去,就可以看到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18

一针又一针,一线又一线……朱安正在给大先生赶做棉裤。

“你看,老大的裤子还是去东洋留学时做的,已经补过多少回了,他还在穿,实在看不过眼了,安姑!你给他另做一条吧……”——她的耳边又响起了婆婆的吩咐,稍一分心,针将指头扎出几滴深红的血珠来。

她伸进嘴里吮了吮,将油灯挑亮了一些,又连忙赶起工来。

夜雪密集,整整地落了一宿。

第二天,大先生上班去了,朱安悄悄走进他屋里,偷偷把新棉裤放在他的床上——

也许他不留神中就会换上吧?……好厚实的棉花……好软和的料子……

念着这些,朱安的嘴角漾出了欢喜的笑意。

下午,新棉裤却被掷了出来。

朱安惊愕得张大了嘴,费力地弯下身子,拾起来,拍着灰,轻轻地……

“你去劝劝大先生!”老太太难过地对孙伏园说,“你的话,他有时还听。”

学生的恳劝,并不能使鲁迅改变主意,他模糊地答道:“一个独身的生活,决不能常往安逸方面着想的。岂但我不穿棉裤而已,你再看我的铺板,我从来不愿意换藤绷或棕绷,我也从来不愿意换厚褥子。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就被生活所累了。”

的确,他的房中只有床铺、网篮、衣箱、书案这几样东西。万一什么时候要出走,他只要把铺盖一卷,网篮或衣箱任取一样,就是登程的旅客了。在他看来,自己好像命定要永远行在奋斗的途中,从来不敢梦想什么较为安适的生活。他虽然处在家庭中,过的生活却完全是一个独身者。难怪他要把在北京的冬天穿一条棉裤,也说成是“安逸”!当时就有人看出了这中间的沉重与沉痛,郁达夫的一个学生,曾和郁谈起鲁迅,说鲁迅虽在冬天,也不穿棉裤,是抑制性欲的意思。他和他的旧式夫人是不要好的。

19

他又看到了自己亲手栽种的那棵青杨——

离别它几乎快一年了,它依然是这么笔挺地耸立在八道湾的前院中,枝繁叶茂,俯瞰众芳,萧萧长响。

旧物无恙,使给了它以生命的鲁迅倍感凄凉,他抚摩了一阵那银灰色的树干,摇摇头,一股火气从心里升腾起来,大步走进前院的小厨房,拿起一个洋铁水勺,从水缸中舀起满满一勺凉水。

“大先生,别喝!”川岛从以前鲁迅住过的那间房里跳出来——小伙子此时正寄住于八道湾——慌忙去阻拦他,“请进屋来喝茶吧!”

“覅【23】惹祸,管自己!”鲁迅脸色阴沉地说,吓得小伙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咕嘟嘟!他仰头将一勺凉水喝得干干净净,牵起袖子擦了擦嘴唇,径直往里院去了。

川岛不敢尾随,只是耸着耳朵细听。过了一会,传出了一声周作人的嚷声来,他不敢犹豫,急忙奔进里院西厢房。

呀!小伙子不禁心里暗暗叫苦,只见鲁迅不慌不忙地在专心捡书,而作人则用一本书远远地掷入。

“二先生!”川岛跳过去,抱住他。

鲁迅手指尖点着作人:“你——你们说我有许多不是。在日本的时候,你们每月只靠留学的那点钱哪够开支,我便回国做事来帮助你们,帮助你们以后的生活,这总算不错了吧?”

作人将手一挥:“以前的事不算!”

川岛连忙又拖住作人:“二先生!二先生!你少说一句,到后院去吧!到后院去吧!”

作人好像悟到自己也有些失态了,就倚着川岛,叽叽咕咕地回后院去【24】。

川岛回来时,听见信子正在忙着打电话,向她的弟弟重久,朋友张凤举、徐耀辰求助。

鲁迅依然埋头捡书。

不一会,北大的张、徐两人赶来,正要开腔,鲁迅乜了乜他俩,从从容容地说:“这是我们周家的事情,无须外宾费心。”

两人一听,无话可说,悻悻然依来路退了。

鲁迅终于取了一部分书籍与器物,离开了八道湾。

当天晚上,他在日记里详尽地记下了这令人寒心的兄弟相煎的一幕。

第二天,许寿裳问:“你的书全部都已取出了吗?”

“未必。”他答道。

“《越缦堂日记》【25】拿出来了吗?”——这是许寿裳赠送给他的。

“不,被没收了。”鲁迅答。

而周作人则写了一篇挖苦兄长的短文《破脚骨》【26】拿到《晨报副刊》去发表……

像天上的参星和商星,兄弟俩的距离越来越阔远,以致天海茫茫,终生难度了!

20

我梦见我在长途上跋涉——

我的样子是够吓人的,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玄色短衣短裤都破碎了,赤足穿着一双破鞋,胁下挂着一个口袋,拄着一根和身材一样高的竹杖。

黄昏了,日落了,我得赶紧问路。

几株杂树和一堆瓦砾出现在东面,一片荒凉破败的丛葬出现在西面,其间有一抹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上坐一白须黑袍的老翁,一位紫发、乌眼珠、穿白地黑方格长衫的女孩,正要将他搀起来。

我从东面的杂树间踉跄着跑出来,踌躇一阵,慢慢地走近老翁:“老丈,你晚上好?”

老人慢条斯理地答道:“啊,好!托福。你好!客官,你请坐。你是怎么称呼的?”

称呼?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只得如实告诉他:“我不知道我的称呼,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

“哈哈。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不知道。”我略略有些迟疑,“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哪里去么?”

“当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只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我指了指西面,“就是那前面!”

老翁说:“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因为你往前去也料不准能不能走完。”

“料不准能不能走完?……那不行!我只得走。如回去,就只有驱逐和牢笼,只有皮面的笑容,只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那么,你,”老翁摇起头来,“你只得走了。”

“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

老翁有些厌烦了:“太阳下去了,我想,你还不如休息一会儿的好,像我似的。”

“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在叫我走。”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那声音么?”

“是的。他似乎曾经也叫过我。”

“那也就是现在叫我的声音么?”

“那我可不知道。它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记不清楚了。”

“唉,不理他……”我沉思,忽然吃了一惊,因为我听到了前头有一种声音,“不行!我还是走的好。我息不下。”

“那么,再见了,祝你平安。”老翁站起,向女孩说,“孩子,扶我进去吧。你看,太阳早已下去了。”他们转身向门走去。

多谢你们。祝你们平安!我徘徊深思,忽然吃惊,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吧……我奋然向西面野地踉跄闯进,夜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