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住在缅甸的蒲甘[29],于是,我就从那儿乘船去了曼德勒[30],不过,在到达曼德勒之前的那两三天里,由于这艘船停泊在一个河滨村庄里过夜,我便拿定主意,准备上岸去看看。船长告诉我说,那边有一家秀色可餐的小俱乐部,我一进那儿就会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他们早就习惯于接待像我这种临时决定离船上岸的不速之客了,俱乐部的文书也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我甚至还可以打上一局桥牌。我本来就闲得无事可干,所以,我就钻进了一辆牛车,浮码头上那会儿停泊着许多牛车,都在等着拉客呢。我坐着这辆牛车来到了这家小俱乐部。有一个男人坐在游廊上,看见我走上来时,朝我点了点头,接着便问我要不要来一杯兑苏打水的威士忌,或者来一杯兑苦味滋补药酒的杜松子鸡尾酒。万一我什么都不要呢,这种可能性他甚至连想都没想。我有意要了一杯用啤酒和果汁调制而成的鸡尾酒,然后便坐了下来。他是个身材高挑、精明强干、古铜色皮肤的男子汉,蓄着浓密的小胡子,身穿卡其布短裤和卡其布衬衫。我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过,我们聊了一小会儿之后,又来了一个人,此人一进屋就告诉我说,这小伙子就是这儿的文书,而文书朝我即将认识的这位朋友打招呼时,则称他为乔治。
“你有没有收到你老婆的来信?”文书朝他问道。
那人的眼睛顿时露出了喜色。
“收到了。这趟邮船捎来的信件,我都收到啦。反正她现在有的是时间,打发不完的时间。”
“她有没有叫你别整天愁眉苦脸的?”
乔治朝我们“嘿嘿”一笑,不过,我总觉得,他的笑声中似乎带着点儿哭腔,难不成是我听错了?
“就事实而论,她的确说过这话。可是,这种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当然,我知道,她想过来度假,她要是愿意到这儿来散散心,我也求之不得啊,可是,对一个男人来说,这事实在太难啦。”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你瞧,这是我头一回跟我妻子分居两地这么久,没有她,我就像一条失魂落魄的狗。”
“你们结婚多久啦?”
“五分钟。”
俱乐部的文书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别弄得像个傻瓜似的,乔治。你已经结婚八年啦。”我们交谈了一会儿之后,乔治忽然看了看手表,说他马上要去出席一个宴会,得去换身衣服了,说罢便起身离开了我们。文书注视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笑嘻嘻的脸上带着一丝并无恶意的嘲讽。
“由于他如今是孤身一人,我们大家都会尽所能请他吃饭,”他告诉我说,“自从他老婆回国之后,他一直闷闷不乐,难过得不得了。”
“他老婆要是知道丈夫对她这么忠心耿耿,一定非常高兴。”
“梅布尔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啊。”
他叫来了服务生,又点了不少酒。在这个热情好客的地方,他们根本不问你愿不愿喝酒,也不问你喜欢喝什么酒;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这种事情用不着征求你的意见。随后,他便稳稳地坐在他自己的那张长条椅上,点燃了一支方头雪茄烟。他对我讲起了乔治和梅布尔的传奇故事。
他们是在他回国休假期间订下这门亲事的,他返回缅甸后,根据他们商定好的安排,她应当在六个月之后前来跟他团聚。岂料,风云突变,麻烦事接踵而来:她父亲亡故了,接着又发生了战乱,乔治被派遣到了一个根本不适合白人女子去的地区,结果,这一等就是七年,她总算可以启程过来了。他做好了准备结婚的一应安排,婚礼计划在她到达的当日举行,接着,他又专程赶往仰光[31]去迎接她。轮船即将抵达的那天早晨,他租了一辆汽车,把车直接开到了港区。他在码头上来来回回地踱着方步。
后来,突然间,也没有任何先兆,他竟气馁得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了。他已经有七年没看见过梅布尔了。他连她长得什么模样儿都不记得了。她已经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陌生人。他感到心窝里油然泛起了一阵难以忍受的窝囊感,两只膝盖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他过不了这一关啊。他必须告诉梅布尔,他感到非常遗憾,却又开不了口:他实在没法娶她为妻。可是,人家是一个已经跟他订婚七年的姑娘,而且还风尘仆仆地赶了六千英里的路专程跑来跟他结婚,一个男人怎么能忍心对她说这种话呢?何况他也没有勇气对她说这种话。乔治感到特别揪心,绝望至极。码头上当时刚好有一艘即刻就要起航驶往新加坡的轮船;他匆匆给梅布尔写了一封信,也没有带一件行李,就穿着身上的那套衣服,纵身一跃跳上了那艘船。
梅布尔收到的那封信,大意如下:
最最亲爱的梅布尔,
我突然接到调令,公务在身不得不离开此地,且不知何时方能回来。我认为,你返回英国才更加明智。我的计划都很靠不住。
爱你的乔治。
可是,他一到新加坡,便发现有一份电报在等着他:
十分理解。少安毋躁。
妻 梅布尔
恐慌反倒促使他急中生智了。
“啊,天哪!我明白了,她一直在马不停蹄地跟踪我。”他说。
他马上给派驻在仰光的船舶业务代理处发了一份电报,毫无疑问,梅布尔的芳名肯定记录在此刻正朝新加坡驶来的那艘轮船的旅客名单上。情况紧急,刻不容缓。他迅速跳上了开往曼谷[32]的列车。但他还是放心不下:她可以毫不费力地查找到他的去向,知道他已经去了曼谷,接着,她便可以像他一样轻装上阵,直接登上火车。幸运的是,第二天恰好有一艘法国不定期远洋轮要发往西贡[33]。他便乘上了这艘货轮。到了西贡,他就平安无事了;她绝对想不到他已经去了那儿;即便她真的知道了,走到如今这一步,想必她也该明白这层含意了。从曼谷到西贡是五天的航程,而这条货轮却肮脏不堪、非常拥挤、很不舒服。他暗自庆幸的是,他终于到达西贡了。他叫了一辆黄包车径直去了宾馆。他刚在旅客住宿登记簿上签好自己的名字,立刻便有一份电报递给了他。这份电报的内容只有两个单词:妻梅布尔。这两个单词足以吓得他冒出一身冷汗。
“发往香港的下一班船是什么时间?”他问道。
事已至此,他的逃婚行为变得越发严重起来。他乘船去了香港,却不敢在香港停留;他接着又去了马尼拉[34];马尼拉也有不祥之兆;他随即又去了上海:上海也让人心惊肉跳;每次从宾馆里走出来,他都害怕自己会一头撞进梅布尔的怀抱里;不行,上海绝对不是久留之地。唯一的办法是去横滨[35]。他一踏进横滨的那家洲际大酒店,便有一份电报在恭候他的到来:
非常抱歉,在马尼拉与你失之交臂。
妻 梅布尔
他火烧眉毛般的迅速浏览了一遍航运通告。她现在究竟在哪儿呢?他返身回到了上海。这一次,他直奔海员俱乐部,想通过询问台来查找一份电报。此时,立即有人把这份电报递给了他:
即将到达。
妻 梅布尔
不行,不行,他可不是如此轻而易举就能追得上的人。他早已制定了周密的方案。扬子江是一条源远流长的江河,而且扬子江正处于枯水期。他大概还能赶得上最后那班轮船,他可以乘着这艘船溯流而上,前往重庆,到那时,不等到第二年春天,谁也甭想去那儿,除非摇着中国的平底小舢板去。对一个单身女人来说,这段路程是绝对行不通的。他去了汉口,接着又从汉口去了宜昌,他在此处换了好几次船,渡过了从宜昌到重庆的湍流险滩。但他现在是在铤而走险,他不想再冒任何风险了:那边有一个地方叫成都,是四川的首府,离重庆有四百英里远。去成都只能走陆路,沿途有大批土匪强盗出没。一个男人到了那边或许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乔治招募了几个抬滑竿儿的轿夫和几个脚夫,然后便出发了。他终于看到了这座孤零零的中国都城,看到了那些有许多垛口和炮眼的城墙,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在日落时分,从那些城墙上,你可以看到西藏的雪山。
他总算可以歇歇脚了:梅布尔休想在那儿找到他。驻成都的英国领事恰好是他的一个朋友,乔治便与他住在一起。他享受着住在一幢豪华大别墅里的这份舒适感,享受着经过艰苦卓绝、跑遍亚洲的亡命逃窜之后的这份清闲,最重要的是,他享受着这份得天独厚的安全感。他就这样懒懒散散地过了一周又一周。
有一天早晨,乔治和那位领事正在院子里察看一些古董,那些古董是一个中国人送过来请他们检验的,就在这时,领事馆厚重的大门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看门人急忙飞奔过去把门打开。四名脚夫抬着一架滑竿闯进了门,一步步走上前来,把滑竿稳稳地放在地上。梅布尔跨出滑竿。她干净利落、神清气爽、满面春风。从她的外表上一点儿也看不出,她已经风尘仆仆地赶了两个星期的路,刚刚来到这儿。乔治顿时吓得呆若木鸡。他脸色煞白,像死人一样。她迎面朝他走来。
“你好,乔治。我起先还在担忧,生怕又赶不上跟你见面了。”
“你好,梅布尔。”他结结巴巴地说。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左看看、右看看:她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堵在门口。她面带微笑,用那双蓝汪汪的眼睛打量着他。
“你一点儿也没变嘛,”她说,“男人们可以那么不顾死活地一走就是七年,而我还老是在担忧,生怕你已经弄得发胖、秃顶了。我一直那么担惊受怕。要是过了这么多年之后,我还是没法自己找上门来跟你结婚,那就太糟糕啦。”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乔治的东道主。
“你就是那位领事吧?”她问道。
“我就是。”
“那就万事大吉啦。我一洗好澡,马上就来跟他结婚。”
果然,她说到做到了。
(吴建国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