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英国特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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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花一世界”——《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总序

一 引言

在现代英国文学史上,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1874—1965)是一位多才多艺、成就斐然的重要作家。他的社会阅历之广博,创作生涯之漫长,几乎无人堪比。毛姆一生著有二十一部长篇小说、一百五十多篇短篇小说、三十一部戏剧、两部文学评论集、三部游记、四部散文集和两部回忆录,是二十世纪上半叶英国文坛极负盛名的一位能工巧匠。尽管评论家们历来对他褒贬不一,毛姆本人也曾戏称自己为“二流作家中的佼佼者”,但他确是同时代的英国作家群体中寥若晨星的几位雅俗共赏的经典作家之一。他在读者中所享有的声誉远胜于文艺批评界对他的认可度。他的作品,尤其是短篇小说,一直深受读者的喜爱,不仅在欧美连续再版,而且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并改编为戏剧或拍摄成电影,在世界各地广为流传,甚至走进了各类教材。人们对他作品的阅读和研究兴趣至今方兴未艾。

文学向来是生活和时代的审美反映。文学创作的对象是人的社会生活,或者说是社会生活中的人,而社会生活则是文学创作的唯一源泉。作家靠着充实的生活,才可能写出真正的作品。毛姆丰赡的文学成就与他纷繁复杂的生活经历以及独特的审美观密不可分。他所描写的生活是一个现象与本质、偶然性与规律性、具体性与概括性相融合的不可分割的整体,表现了他对生活和时代整体的透视和评价。他笔下的每一个故事都不啻为一个完整的“自我世界”、一个具体场景,即可烛照出一个时代和一代人生活的整体面貌。

毛姆很会讲故事。他在创作中常常刻意追寻人生的曲折离奇,布下疑局,巧设悬念,描述各种山穷水尽的困境和柳暗花明的意外结局。他的作品不仅对上流社会的揭露和批判入木三分、对人的本性刻画淋漓尽致,而且故事性强,情节跌宕多变又不落窠臼。他的故事既融思想性和娱乐性于一体,又在艺术表现手法上常有神来之笔,隽语警句俯拾即是,幽默的揶揄或辛辣的讽刺随处可见,真是达到了内容与形式完美的结合。

二 毛姆小传

毛姆出身于律师世家,祖父是英国声名显赫的律师,父亲是英国派驻法国大使馆的律师,其长兄也是闻名遐迩的律师,曾担任过英国大法官兼上议院议长,另外两个哥哥也都是著名律师。毛姆于一八七四年一月二十五日出生在巴黎,第一语言是法语,自幼便接受了法国文化的熏陶。他八岁母亲死于肺结核,十岁父亲死于癌症,父母的早逝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灵创伤。一八八四年,他被伯父接回英国,送入坎特伯雷一所贵族寄宿制学校就读。由于英语不好,且身材矮小,常常被同学耻笑,加之伯父生性严峻高冷,缺少沟通,致使毛姆落下了终身间隙性口吃的缺陷。幸运的是,童年的种种不幸遭遇竟然变成了一种伟大而珍贵的财富,不仅激发了他的语言和文学天赋,也造就了他善于精妙讥诮、辛辣讽刺的本领,这种本领在他以后的文学创作中随处可见。

毛姆十六岁中学毕业。在伯父的支持下,他于一八九〇年赴德国海德堡大学修习文学、哲学和德语。在此期间,他编写了一部描写歌剧作曲家生平的传记作品《贾科莫·梅耶贝尔传》(A Biography of Giacomo Meyerbeer,1890),并与一个年长他十岁的英国青年相恋。次年他返回英国,被伯父安排在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但一个月后他便辞去了这份工作。伯父希望他继承家族传统当律师,可是他不感兴趣;伯父继而又劝说他在教会担任牧师,他又因为口吃无法胜任;他想在政府任职,但伯父认为这不是一个高尚的绅士应当从事的职业。最后,在朋友劝说下,伯父勉强同意他进入伦敦圣托马斯医学院学医,同时以实习医生的身份在贫民区兰贝斯为穷苦人接生、治病。五年后,他取得外科医师资格,但并未正式开业行医,因为他从十五岁起就开始练笔写作,渴望成为一名职业作家。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兰贝斯的丽莎》(Liza of Lambeth,1897),就是根据他当见习医生在贫民区为产妇接生的经历撰写而成。他在作品中以冷静、客观甚至挑剔的目光审视人生,笔锋凌厉、超逸,富有强烈的嘲讽意味。首次创作大获成功,作品几周之后便告售罄,这促使他立即放弃了医生职业,从此开启了长达六十五年的文学生涯。为积累创作素材,他在西班牙、法国等欧洲各国游历了数十年,创作了十部长篇小说、大量散文、文学评论、新闻报道和短篇小说。一九〇七年,他的剧作《弗里德里克夫人》(Lady Frederic,1903)首次在伦敦公演,好评如潮。第二年,伦敦西区的四家剧院同时上演他的四部剧本,盛况空前,他成为了英国名噪一时的剧作家,从而也使他创作舞台剧的热情一发不可收。一九〇三至一九三三年间,他编写了近三十部剧本,深受观众的欢迎。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毛姆因已超过服兵役年龄,便自告奋勇地加入了英国红十字会组织的“文艺界战地救护车队”(Literary Ambulance Drivers),在欧洲前线救治伤员。这支救护车队的二十四名成员里有美国作家约翰·多斯·帕索斯、E.E.卡明斯、欧内斯特·海明威等人。一九一四年十一月初,毛姆结识了同在这支救护车队中来自美国旧金山的文学青年弗里德里克·哈克斯顿(Frederic Gerald Haxton,1892—1944),俩人遂成为好友并发展成同性恋人,这种关系一直存续了三十一年,直至哈克斯顿于五十二岁时在纽约死于肺癌。在这些岁月里,毛姆始终孜孜不倦地坚持创作,并在敦刻尔克附近的军营校对了他的长篇巨作《人生的枷锁》(Of Human Bondage,1915)。这是一部具有自传性的小说,描写了医科大学生菲利普·凯里受到不合理的教育制度的摧残和宗教思想的束缚,在爱情上屡遭打击的人生经历,从而表现了作者对新思想和新的人生道路的向往与追求,这是毛姆最重要、流传最广的作品之一。小说出版之初曾受到英美两国一些评论家的猛烈抨击,但是美国小说家兼文学评论家西奥多·德莱塞却对它赞誉有加,称它为“天才之作”、“堪与贝多芬的交响曲相媲美”,将小说高举到了经典之作的地位。

一九一五年九月,毛姆加入英国情报机构,负责在瑞士搜集情报,监视和记录参战各国派驻日内瓦的使节们的外交活动。一九一六年,他辞去间谍工作,与哈克斯顿同行,首次前往南太平洋诸岛,为他的长篇小说《月亮和六便士》(The Moon and Sixpence,1919)收集素材。这部小说以法国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的经历为原型,描写一位画家来到南太平洋中的塔希提岛,在与当地纯朴的土著人共同过着原始的生活中,创作了不少著名画作。小说表现了这位天才画家对社会的逃避和执著追求,这是毛姆又一部广为流传的重要作品。一九一七年六月,他再次受聘为英国“秘密情报局”(后简称“MI6”)的军官,被秘密派往俄国,肩负劝阻俄国退出战争的特殊使命,并与临时政府的首脑克伦斯基有过接触。两个半月后他回国述职时,俄国爆发了“十月革命”。毛姆自认为继承了父亲的律师天赋,具有沉着冷静、多谋善断、慧眼识人的本领,不会被表象所迷惑,是适合做间谍的人才。以后,他以这段当间谍和密使的经历为素材,写出了脍炙人口的《英国特工》(Ashenden:Or the British Agent,1928)。他在该系列故事中,塑造了一位风度翩翩、精明强干、特立独行的特工阿申登。这部小说对英国小说家伊恩·弗莱明(Ian Lancaster Fleming,1908—1964)的影响颇深,在他后来创作的长篇系列小说《詹姆斯·邦德》(James Bond)中的那位风靡全球的主人公邦德,可谓与阿申登一脉相承。

在一九一五至一九五六年间,毛姆与英国著名药业巨擘亨利·卫尔康姆(Henry Wellcome,1853—1936)风姿绰约的妻子赛瑞(Syrie Wellcome,1879—1955)有过一段婚外情,并与她生下女儿丽莎。他们于一九一七年五月正式结婚,遂将女儿改名为玛丽·毛姆(Mary Elizabeth Maugham,1915—1998)。然而这段婚姻并不幸福,俩人终于在一九二七年宣告离婚。毛姆一九二八年迁居法国,在海滨度假胜地里维埃拉的卡普费拉镇买下了占地面积九英亩的莫雷斯克别墅。此后他的大部分岁月都在这里度过。这座豪华别墅也是当时英法文人和上流社会名流常相聚的文艺沙龙之地。

一次大战后,毛姆多次前往远东和南太平洋地区旅行,足迹遍布东南亚各国、南太平洋诸岛、中国和印度等地。毛姆历来喜欢将沿途的所见所闻、风土人情和自己的真实感受详细记录。正因如此,他的许多游记、随笔、散文、戏剧和长短篇小说都写得栩栩如生,具有鲜活的时代和生活气息。一九二〇年,他来到中国的大陆和香港,写下游记《在中国屏风上》(On a Chinese Screen,1922),并以中国为背景,创作了长篇小说《面纱》(The Painted Veil,1925)和若干短篇小说。此后他又游历了拉丁美洲。毛姆的作品之所以能够引起不同国家、不同时代和不同阶层读者的兴趣,都与他作品中富有浓郁的异国情调和他丰富的阅历息息相关。

二十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毛姆依然保持着旺盛、高产的创作势头,各类作品层出不穷。长篇小说《寻欢作乐》(Cakes and Ale,1930)是毛姆最得意和喜欢的作品。这部小说以漫画式的笔调描绘一战后英国文艺圈内各种可笑和可鄙的人与事,锋芒毕露地鞭笞和嘲讽欧洲种种光怪陆离、尔虞我诈的丑陋现象。迷人的酒吧侍女罗西,是毛姆笔下最为丰满的女性形象,而故事里的另外两位作家则是毛姆在影射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和休·华尔浦尔。短篇故事《相约萨马拉》(An Appointment in Samarra,1933)以巴比伦的古老神话为题材,表现“叙事者和主人公的最终归属都是死亡”的主题。美国小说家约翰·奥哈拉(John O'Hara,1905—1970)曾宣称,他的长篇小说《相约萨马拉》(Appointment in Samarra,1934)的创作灵感,则得益于毛姆。《总结》(The Summing Up,1938)则是一部文字优美、可读性极强的作家自传,毛姆以直白、坦诚的语言描述了自己的创作生涯和心路历程。

二次大战爆发后,法国沦陷,毛姆在一九四〇年逃离了里维埃拉,旅居美国。在此期间,他应英国政府的要求发表过数次爱国演讲,号召美国政府支持英国联合抗击纳粹法西斯。在洛杉矶时,他改编了不少电影脚本,曾是当年稿酬最高的作家之一。以后他相继在南卡罗来纳、纽约、罗德岛等地居住,并潜心于文学创作。长篇小说《刀锋》(The Razor's Edge,1944)即是他旅美期间的作品。《刀锋》是毛姆的重要代表作,描写一名年轻的美国复员军人如何丢掉幻想、探索人生终极意义和存在价值的艰苦历程,富有哲学和美学意蕴。故事的场景大都在欧洲和印度,但主人公拉里·达雷尔以美国著名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为原型。作品中表现的东方神秘主义和厌战情绪,激起了正身处二战硝烟烽火中读者的心灵共鸣,那些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和通俗易懂的表达形式,也深得历代读者的喜爱。

一九四四年毛姆回到英国,两年后再度返回他在法国的别墅。此后,除外出采风,他常年居住在此,尽管已年逾七十,却仍笔耕不辍,主要撰写回忆录、文学评论和整理旧作。一九四七年,他设立了“萨默塞特·毛姆文学奖”(Somerset Maugham Award),用于奖励优秀作品和资助三十五岁以下杰出文学青年。英国著名作家V.S.奈保尔、金斯利·艾米斯、马丁·艾米斯、汤姆·冈恩等,都曾获此奖项。一九四八年,他出版了以十六世纪西班牙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卡塔丽娜》(Catalina:A Romance),并陆续发表了《作家笔记》(A Writer's Notebook,1948)、《随性而至》(The Vagrant Mood,1952)、《观点》(Points of View,1958)、《回望》(Looking Back,1962)等著作。毛姆曾收藏了大量戏剧油画,数量仅次于英国嘉里克文艺俱乐部的藏品。从一九五一年起,这些油画在英、法各地巡回展出达十四年之久,一九九四年被收藏在英国戏剧博物馆。为表彰毛姆卓越的文学成就,牛津大学在一九五二年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英国女王在一九五四年授予他“荣誉爵士”称号,并吸纳他为英国“皇家文学会”成员。一九五九年,毛姆完成了最后一次远东之行。一九六五年十二月十六日,毛姆在法国与世长辞,享年九十一岁。去世前夕,他将自己的全部版税捐赠给了英国皇家文学基金会。

三 毛姆短篇小说的艺术特色

毛姆享有“故事圣手”“英国的莫泊桑”“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短篇小说家”之盛誉。在跨越两个世纪的文学生涯中,毛姆曾数度将他的短篇小说汇编成册出版,如《方向集》(Orientations,1899)、《叶之震颤》(The Trembling of a Leaf,1921)、《木麻黄树》(The Casuarina Tree,1926)、《阿金》(Ah King,1933)、《四海为家之人》(Cosmopolitans,1936)、《换汤不换药》(The Mixture As Before,1940)、《环境的产物》(Creatures of Circumstance,1947)等。一九五一年,他从中甄选出九十一篇精品佳作,汇编为洋洋三大卷《短篇小说全集》。一九六三年,英国企鹅出版公司将其改为四卷本重新刊印。此后,该版本被多次再版,并被翻译成各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广为流传至今。这套《毛姆短篇小说全集》(7卷)即据此译出,以飨我国读者。

毛姆的创作始终坚持把读者放在首位,力求“投读者所好”,创作“具体、充实、戏剧性强的故事”。他的短篇小说有伏笔、有悬念、有高潮、有余音,结构紧凑、情节曲折,强调故事的完整、连贯和生动。他的短篇小说大体可分为三大类:以欧美为背景的“西方故事”;以南太平洋、东南亚、中国和印度等为背景的“东方故事”;以及“阿申登间谍故事”系列。

叙事视角与叙事声音 毛姆的短篇小说大多用第一人称撰写,故事中的“我”几乎就是毛姆本人的形象:温厚、友善,喜欢读书和打桥牌,对世事和人生的千变万化充满好奇。故事常常用一种漫不经意的口吻开头,然后娓娓道来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经历,犹如在向朋友闲聊他道听途说来的轶事趣闻,因而能快速地拉近作品与读者间的距离。即便在以第三人称讲述的故事中,叙事者通常也是个置身局外的旁观者,只是用其敏锐的目光观察事件的发展,偶尔加以评判,与毛姆的“我”如出一辙。在聆听那些或身陷囹圄、或心怀鬼胎、或历经磨难、又往往是可笑的主人公诉说衷肠时,“旁观者”至多只是点点头,或宽慰地附和几声。换言之,故事里“重中之重”的叙述者常常扮演着一个次要的角色,但他始终是一位饱经世故、处事不惊、温文尔雅的人。

他的叙事声情并茂,斐然成章,即使是讽刺挖苦也不乏幽默感,而且总显得那么超然而儒雅。在很多故事中,叙事者通常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作家,他周围的大都是上层社会的名流:作家、歌手、演员、政要,或他所熟悉的绅士,而作为作者的毛姆与他笔下的叙事者间的界线却被有意混淆了。采用这种若是若非的创作手法,无疑增添了故事的可信度,然而这种将真实生活中的人与事作为创作原型的手法,难免会使心虚者“对号入座”,招来非议。我们在他创造的那个首尾呼应的文学世界里,不难看见社会各阶层人物的百态脸谱,也领略了出人意表的启示。

人物塑造 一个多世纪以来,受弗洛伊德和拉康理论的影响,文学创作和文艺批评越来越重视“意识流”和“心理现实主义”,那就是通过心理分析来解读人的内心世界,解构人对客观世界的认知。但毛姆既没有像詹姆斯·乔伊斯和弗吉尼亚·伍尔夫那样采用“意识流”手法,通过心理描写来塑造人物,也没有像E.M.福斯特和D.H.劳伦斯那样去深入探究两性关系相和谐或相对抗的深层原因,而是在他创作中始终坚持传统的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尽管他在作品里也对人物的心理活动和情感变化描绘得细致入微,富有艺术张力,但这不是他创作的重点。他的大部分故事主要涉及的是社会生活中人的世态百相,叙事者似乎也只关心眼前人物的外表形象。正因为如此,他的故事能最大程度地贴近读者的现实生活。

毛姆笔下的人物大多是肖像式的,常“以貌取人”,通过对人物直观、具体的描绘来揭示其内在的心理和性格特征,寥寥数笔就将人物从外表到灵魂刻画得活灵活现。毛姆不仅采用人物的对话和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来铺设和展开情节,而且常常用人物的仪表容貌为主线,着重描写他们在面对一系列事件、场景和紧要关头时做出的反应,同时细腻地刻画他们在表情、姿势、言行举止、生存方式甚至穿着打扮等方面出于本能或习惯性的细节变化,以此突显人物的本质特征,由表及里、有血有肉地塑造人物形象。即使在那些描写惊心动魄的谋杀或惨不忍睹的自杀事件的故事中,人物的心理活动往往也是通过其外表形象及其微妙的变化表现出来,而叙事者则不露声色,保持着冷峻、超然的态度。读者看到的往往是表象,很少能走进这些各具特色人物的内心世界,因为叙事者讲述的大多是他“事后”听来的,或通过“第三者的叙述”得来的故事。这样的写法使人物形象显得更加丰满,也更加容易使读者有身临其境的感觉,诚如奥斯卡·王尔德的那句绝妙的遁词所言:“只有浅薄的人才不以貌取人。”[1]

艺术真实 艺术真实是文学的基本品格,文学作品所反映的善与美必须以真为伴。毛姆短篇小说的成功秘诀就在于其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他的很多故事,究其本质而言,是经过他自出机杼的拔高,已经升华为艺术真实的“街谈巷议”。除了利用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的叙事者在故事中夹叙夹议、推波助澜之外,毛姆还时常别出心裁地唤起读者的“群体意识”,因为他笔下的人物及其非凡的人生故事,往往正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耳熟能详或津津乐道的人与事。这些源自生活、为大众所喜闻乐见的“民间杂谈”、“桌边闲话”和“内幕新闻”,经过作者融会贯通的再创造之后,往往被赋予了崭新的艺术魅力,既能满足读者的猎奇心理,也能激发人们的心灵共鸣。尤其在以南太平洋诸岛和远东各地为背景的故事中,毛姆不但以精湛的笔触如实记述了英属末代殖民地的社会风貌、生活习惯和旖旎的自然风光,还刻意使用当地的土语和词汇来描写富有东方神秘色彩的宗教礼俗、田园房舍,以及人们的服饰装束、菜肴饮品、交往方式等,栩栩如生地展现了当地原生态的生活。这些富有原始质朴的乡土气息的故事,使人百读不厌。

毛姆一生走南闯北,交游广阔,结识了大量禀赋各异的人,从高官贵族,到平民百姓,从欧洲白人到土著居民,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如同他在很多故事中所说,作为深谙人情世故的作家,人们愿意向他敞开心扉,吐露衷肠,使他获得了大量真实的创作素材。经过艺术提炼后,这些或凄婉动人、或骇人听闻的奇人逸事都被他绘声绘色地融化在作品里。毛姆喜欢搜集和讲述来自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千姿百态的人生故事,他笔下的主人公们也喜欢讲故事和听故事,而不少故事本身也会交待或评判故事的来龙去脉(即所谓“环环相扣”的“故事套故事”)。这些具有文学品味的真实故事,既使读者真实地认识和了解历史的原貌,感悟人生,也使作品拥有了持久的生命力。

反讽 在人类思想史和文学批评史上,反讽是理论家们争论已久、各执己见的话题。长期以来,研究者们从哲学、语言学、修辞学、叙事学、跨文化研究等领域对其进行阐发,使反讽得到了较为全面的诠释。

反讽源于古希腊语eironeia,意为“装傻”,原指苏格拉底式的谈话方式:即在智者面前装作一无所知地请教问题,结果推演出与之相反的命题。反讽的基本特征是“言非所指”或“言此而意反”的二元对立。言语反讽又称反语(verbal irony),是一种修辞手段,与讽刺和比喻相近,其意义产生于话语的字面意思与真实内涵的不符甚至悖反,并能不动声色地传递某种情感诉诸,听者/读者可从这种“表象与事实”相互矛盾的对比反观中解读出具有幽默或讽刺意味的“韵外之韵”。戏剧性反讽则是一种文学表现方法,具体可分为悲剧性反讽、结构性反讽、情境反讽和随机反讽等,其意义蕴涵在作品的整体结构之中,通过故事的语境和情节铺展来实现:读者对故事里的事件、场景、个人命运的了解会先于或高于“身在其中”的人物,因此,故事中的人物的言行举止、动机和目的往往与读者的理解和审美体验相冲突,呈现出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意义。在文学叙事中,作者不仅通过话语层面的反讽,更通过现象与本质、期望与现实、主观意志与现存伦理等方面的相互矛盾、相互排斥、相互消解来表现人的认识能力和价值取向的相对性、多重性和心智活动的复杂性,藉以形成强烈的反讽意味,从而增强故事的戏剧性效果和艺术张力。

如同欧·亨利、契诃夫、莫泊桑,毛姆也是善于使用戏剧性反讽的行家里手。我们可以看到,在悲剧故事中,他常常直截了当地采用悲剧性反讽,故事的主人公大多是“被命运之神捉弄的傻瓜”——满怀希望、孜孜以求地想实现某个既定目标,经过百般努力和抗争后却发现,结果总是事与愿违、适得其反。在言情故事、间谍故事和寓言故事中,毛姆常巧妙运用随机反讽、情境反讽和结构性反讽,由低到高、张弛有度地构建不同层级的反讽意义,使故事情节峰回路转,并逐步将故事推向高潮。在叙事进程中,毛姆常将叙述的重点集中在读者、叙事者与主人公之间在伦理判断和心理期待等方面的审美差距上,通过多角度的交替变换和对比关照,形成多层次、多维度的反讽。故事戛然而止的零度结尾或出人意表的结局往往蕴含着幽默而又深刻的道德意义,耐人反复回味。这是他的短篇故事常使人掩卷之余久久难以忘怀的另一个原因。

中年视阈 毛姆在短篇小说创作上取得卓越成就的另一重要原因或许与他的年龄有关。早在一八九九年毛姆就有短篇小说集问世,但他自认为这些故事不够成熟。晚年他在选编这套《短篇小说全集》时,便没有将那些早期作品纳入其中。毛姆真正开始热衷于创作短篇小说是在一战结束之后。一九二一年出版的《叶之震颤》标志着他在创作领域迈上一个新的高度。那时他已人到中年,具有宽广的视野、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独到的见解。他创作的优秀、精湛的短篇小说,大都是他年届五十之后写成的。

毛姆已臻成熟的创作经验和审美取向使他讲述的故事都带有意味深长的人生哲理和岁月的厚重感。毛姆经历过爱德华时代的歌舞升平和维多利亚时代的空前繁荣,纵情参与过英国上流社会声色犬马的时尚生活和法国名人荟萃、灯红酒绿的社交聚会,但他并没有像司各特·菲茨杰拉德那样去描绘朝气蓬勃、怀揣理想的年轻一代在面对令人眼花缭乱的现实世界和“美国梦想”时的惊奇不已以及他们在理想幻灭之后的失望、彷徨与悲哀,也没有像海明威那样浓笔重墨地记叙“迷惘的一代”在巴黎天马行空、纸醉金迷、放浪不羁的生活景象。他描写的常常是年长的一代人稳练达观、富有雅趣的行事作风和虚怀若谷的境界。作为一个饱经沧桑、老成持重的作家,他的激情已经渐渐淡去,能够以冷静、超脱的姿态看待世态炎凉和生死人生。他笔下的主人公们也常以疑惑、忧戚、嘲讽的眼光看世界,尽管偶有迷离困窘、错愕惶恐,但终究还是表现得温厚、儒雅、理性、风趣。无论风云变幻,他都处之泰然,始终保持着他那份闲情逸致和文质彬彬的良好修养。

同样,毛姆笔下的女主人公大多也是与他本人年龄相仿、已身为人母甚或祖母的女人。故事中虽不乏清纯美丽的少女和风骚冶艳的美妇,但他着重描写的并不是她们年轻貌美的姿容或离经叛道的表现,而是长辈对她们的担忧和管束。值得一提的是,毛姆的同性恋倾向使他描绘的女性形象与众不同。他对女性的态度向来礼貌得体,既没有把她们塑造成供男人去勾引和发泄的对象,也没有墨守成规地谴责和批判她们不守妇道的堕落行为,而是客观中肯、准确传神地描摹她们本来的面貌,把她们从外表到心灵刻画得惟妙惟肖。为了创造喜剧效果,他的故事中有时会出现饱经风霜、邋遢干瘪、面目丑陋,却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老妇人,但作者同样也对她们寄予了深厚的同情。这是毛姆不同于其他作家、而被读者和评论家们所称道的一大特点。

剖析人性 毛姆对人性的深刻剖析和锐敏透彻的洞察力与他的家庭背景、童年经历和他后来坎坷的职业生涯中逐渐形成的人生观密不可分。毛姆见证了整整三代人的盛衰变迁。他亲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浩劫,切身体验过英国宦海沉浮和文坛争衡的滋味,亲眼目睹了各色人物的悲欢离合和命途多舛的凄凉境遇,而他的个人生活中也多有艰辛和变故,因此,对人生的态度他总体上是消极、悲观的。在他看来,人的命运是由各种变数、个人无力左右的外界因素和偶然事件决定的。他是个无神论者,认为基督教信仰纯属一派胡言。他蔑视“普渡众生”之说,不相信上苍能拯救芸芸众生。他也不相信善良和美德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性,甚至对人的聪明才智也持怀疑态度。这些尖锐的观点和他对人的本质的深刻认识,使他的作品常常流露出一种愤世嫉俗、悲天悯人的情感,再加上他所特有的寓庄于谐、意在言外的讽喻形式和戏谑幽默、引人发噱的精妙笔调,因而,非常迎合普通读者的心理诉求和审美品位。

对人性鞭辟入里的剖析应该是毛姆的作品最震撼人心的显著特色,也是他的每一篇短篇小说几乎必不可少的重要内容和主题。当过医生和间谍的作家,毛姆无疑会将这些经历糅合到他的创作中去。他总会别开生面地以医生的眼光审视和剖析人的本性和良知,或从间谍和侦探的视角去探究和破解现实生活中各等人物的日常活动、行为方式、爱恋与婚姻、希望与失望、道德与罪孽等的成因和导致他们最终结局的奥秘,将人性中可憎可悲的阴暗面,诸如怯懦、嫉妒、傲慢、虚荣、愚妄、歧视、偏见、自私、自负、贪婪、色欲、势利、骄横、残忍等缺陷,毫无保留地展示在读者面前,并对其根源加以深入细致的剖析,做出恰如其分的评判。在这些故事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对盛行于西方上流社会的因循守旧、浮华炫鬻、腐败堕落之风深恶痛绝,对欧洲中上阶层的绅士贵妇、神甫和传教士、政界要人、商界大贾、文艺圈名流,以及英国派驻在南太平洋和东南亚等殖民地的总督和各类官员充满了鄙夷和嫌恶之情,经常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以犀利、辛辣的笔锋揭露和抨击他们欺世盗名、尔虞我诈、恃强凌弱、伤天害理、草菅人命、肆意践踏法律和人的尊严,以及嫖妓、通奸、乱伦等道德缺失的恶劣行径,毫不留情地讽刺和痛斥,揭露他们道貌岸然、实为男盗女娼的虚伪本质。对于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穷苦人和殖民地的土著居民他有一颗仁厚友善、宽宥大度、以礼相待的心。尽管他在作品中也常常会善意地取笑他们的愚昧无知和缺少教养,幽默地调侃他们刁顽古怪的性格和某些滑稽可笑的恶习和癖好,揶揄和嘲讽他们的自私自利、目光短浅等缺点,但这些都难掩他喜欢这些淳朴、善良、耿直的百姓,对他们怀有真挚的同情、怜悯和关爱之心。

毛姆刻画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和那些感人肺腑的故事,不仅富有不可抗拒、令人着迷的艺术魅力,而且具有极强的说服力和可信度,因为那些讽刺和鄙夷、怜悯和感伤,是经历过苦难和创伤、见识过世道悲凉的人才能有的感悟。这样的文学作品无疑具有强大的感染力,可改变人们对人性的根本认识,甚至刷新人们的世界观。

鲜活明畅的语言 毛姆虽说成名已久,但他并没有像同时期的其他现代主义作家那样勇于革故鼎新。毛姆的语言以清新流畅、简洁朴实、诙谐幽默、通俗易懂见长,尤其注重让人“看着悦目、听着悦耳”。他的叙述鲜有晦涩冷僻或华美矫饰的辞藻堆砌,也没有诘屈聱牙、艰涩难懂的句法结构,更罕见深奥玄妙的心理描写,而是采用贴近生活、直白易懂的语句和扣人心弦的情节来讲述故事。我们常可以看到,他一个段落就能将一个人物的容貌特征勾勒得纤毫毕见,然后便执手牵引读者缓缓走进他布下的迷宫,在张弛有度的节奏中一步步走向令人意想不到的情景和地域,循序渐进地发现始料不及的惊天秘密,最终到达快意恩仇的结局,或走向假作悲哀、实则富有喜剧色彩的故事高潮。

毛姆向来喜欢从现实生活中去捕捉和采撷鲜活、生动的语言。那些自然、人人皆知的语句经过他的打磨之后,被赋予了新的含义,一经问世便广为流传,成为人们的时尚用语甚至金科玉律,尤其为普通读者所喜爱。在他的作品中,无论借景抒情、或阐发议论、或人物对话,毛姆都采用口语化的语言,以一种体恤人意、推心置腹、犹如在酒吧与朋友交谈的口吻娓娓道来,仿佛他就在你的眼前,在不露声色之中运用他的睿智和幽默与你侃侃而谈,并煞有介事地向你讲述“蜚短流长”、令人称奇的坊间传闻。这些故事会令你时而忍俊不禁,时而目瞪口呆,时而又不寒而栗。他善于运用富有活力的意象比喻,善于借助特定的细节来渲染和烘托气氛,那些精湛的象征和比拟常含有多种层次的意义和情感,能诱发丰富的联想,使读者进入如梦如画的意境。此外,毛姆设譬的智慧和他特有的暗含讥讽的幽默格调也无处不在。即使在主题非常严肃或描写血腥凶杀案的故事里,他也照样妙语如珠,精辟、凝练、发人深省的隽语警句和至理名言俯拾即是,运用得恰到好处。这些特点使他的故事不仅具有极高的可读性,而且具有极高的欣赏性和美学意义。毛姆鲜活明畅、幽默风趣的语言是他能拥有无数读者的一个重要法宝。

四 毛姆短篇小说的迷人魅力

这套《毛姆短篇小说全集》(7卷)题材广泛,风格多样,几乎囊括了短篇小说文学题材的所有类别:爱情故事、间谍故事、悬疑故事、恐怖故事、童话故事,历险小说、惊悚小说、艳情小说,赌场见闻、幽默小品等应有尽有,而且长短相宜,各具特色,中篇短篇辉映成趣,可谓名篇荟萃,异彩纷呈。这些作品如实反映了社会生活中各个层面的世情风貌和各种矛盾与冲突,触及到人类灵魂最深处的隐秘,揭示了人的本性中的善恶是非及可悲、可恨、可怜、可笑之处,同时寄托了作者深藏若虚的忧患意识和人文情怀。这些风格各异、富有奇趣的故事的共同点是:主题明确,结构严谨,情节引人入胜,语言幽默晓畅,寓意深刻隽永。每一篇都堪称经典之作。

文学作品能够给人带来阅读的快感。毛姆的短篇小说不仅内容丰富多彩,表现形式也不拘一格:有言重九鼎的社会伦理小说,有感人至深的悲情故事,有令人唏嘘的人生无常,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惨案,也有皆大欢喜的喜剧和令人捧腹的闹剧,更有美轮美奂、令人心驰神往的异域风情的描写,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些各有千秋的故事有供娱乐消遣的,有令人扼腕感慨的,也有让人会心一笑的,故事的结尾都含有振聋发聩的反讽意义或耐人寻味的弦外之音。读者倘若看厌了那些揭露和批评社会丑恶现象和人性阴暗面的故事,不妨转而去浏览那些滑天下之大稽的历险故事,或者去翻阅那些篇幅短小、却笑话迭出的轶事趣闻之作。无论为了欣赏名作、陶冶情操,还是为了猎奇解颐、消磨时光,读者都能从这部全集中找到适合自己的故事。尽管有评论家认为,其中一篇很短的故事《一位绅士的画像》是例外,但这个短篇也写得妙趣横生,值得玩味。毛姆短篇小说的迷人魅力就在于其老少皆宜、雅俗共赏。

五 无法终结的结语

毛姆是一位视野广阔、博闻强识的文学家和旅行家。他一生探奇览胜,足迹几乎遍及欧亚美三大洲。这些故事大都以他自己在英国和世界各地的切身经历为原型和素材创作而成的。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毛姆本人的身影竟会毫不避讳地时时出现在故事里,而且常以第一人称来讲述那些奇人奇事。我猜想,这也许正是他屡遭英国上流社会的嫉恨,却让普通读者倍感亲切的原因所致吧。

毛姆笔下的故事,从欧洲到南美洲,从南太平洋到亚洲,值得注意的是,故事里的人物虽然来自不同国度,操各种语言,穿不同服饰,肤色和形象迥然有别,但本质上却如此惊人地相近——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的爱与恨,甚至连欺骗和撒谎的招数都大同小异。我们不可否认,世界各地的人们确有诸多相通之处,但也存在千差万别。毛姆以不同的故事向我们展现的正是这个千奇百怪的世界里同时并存、互为映衬的同质性和异质性的相互交融和碰撞,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无穷魅力,正所谓“一花一世界”。

至于毛姆是不是“二流作家”,还是由读者来评说为好。

吴建国

2020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