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织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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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纪念我的母亲

1

织巢鸟,又名织布鸟,是一种会用草和藤等物料编织巢穴的鸟。

在动物分类表上,有以下的排列:

动物界

脊索动物门

鸟纲

今鸟亚纲

雀形目

文鸟科

织布鸟属

织巢鸟属于文鸟科(Ploceidae)

拉丁学名是 Philetairus socius

别称 Weaverbird

种类约 145

常见的织巢鸟在河边树枝上筑巢,巢体悬挂在树枝的末梢,望似垂挂的大水果,似梨状居多。巢以树叶、树枝和干草等织成,采用的是纺织法而非黏合法。河边结巢可防走兽或飞禽入侵,多数由雌雄织鸟共同编织,但分别独立完成一巢,巢口较平坦的底部,向上略窄,成一锥体,即使坚固,仍可能受到喷水跳跃的鱼的袭击。的确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

另一类织巢鸟则喜欢群居,往往数百只聚集在同一棵树上,或者电线杆上,编织成大型的复合社区,巢房相连,却各有间隔,每一对鸟有各自独立的单位,整体看来如同大厦,有时累累臃肿,可达三四米高,直径达四五米,比树木本身还要巨大,比蜂巢蚁巢还要壮观。这种僭建,通常在旱地上,否则大雨浸濡,会累及大树一起倾倒。我不知它们会否守望相助,但至少,它们是和平共处的。不幸的是,对农夫来说,织巢鸟由于吃谷物种子,被当成公敌。

2

法国画家德加创作了一件很特别的雕塑,名《十四岁的小舞者》(La Petite Danseuse de Quatorze Ans),有什么特别呢?本来,这只是一个年轻舞者的雕像,在秋季沙龙的展览中,她只是穿着芭蕾舞衣、舞鞋,梳着发辫,束了打蝴蝶结的缎带,芭蕾舞者那样闲闲地站着。但她这个虚拟的雕像,穿的舞衣、舞鞋,发尾的缎带,却是实物,真实的纱裙、布鞋和缎带。最初还有真正的头发。百多年来,她在不同的展览会中亮相,都穿着真实的舞衣,而且换过好几次了,因为原先的裙子旧了,褪色、氧化、穿孔、仆仆灰尘。而且,哪一个女孩子出席舞会时,还愿意穿上次的舞衣?过去的立体主义,像毕加索的作品,为画作加添时间的元素,这是空间艺术的突破,但矛盾的是,那种时间还是凝定,不再流动的。画面上出现不同的鼻子、几双眼睛,那是不同时间的并列;这么一来,时间成了绘画的主宰,但其实失去了时间本身的意义。德加的名气,不及凡·高、毕加索等大师,但他这个作品,是更大的突破,把时间归还时间,它在舞者身上,与空间结合,流动、变化,而且生生不息。

每次见到这年轻的舞者换上新衣,我总感觉惊异,文学艺术原来可以这样啊,把真实的记录与虚拟的故事熔于一炉。小说中我拼贴了母亲的自传、二姨在内地写来的长信,以及一些其他,尤其是二姨的信,我几乎不改一字,只是删减了一些过于烦琐的家事,也改了人名,她提到成都的梅园,我最近也到过,坐落在杜甫草堂里,由小矮墙分隔。在草堂里,我读到这两句:“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这是杜甫当草堂建成时的作品,他带了孩儿,在战乱后暂时找到栖身的地方,心情喜悦,却又难免有点彷徨不安。二姨完全没提杜甫草堂。此外,其中也加插我读师范学院时写的一篇小说,参加征文,居然获得首奖,生涩,但写实。另外还有我介绍香港第一影室的文字。这些,就成为《织巢》中“真实的舞衣”了。

四五十年前吧,故友蔡浩泉替一家出版社画插图,因最初每册售价三毛钱,故名“三毛钱小说”,朋友约我也写一个,按例指定是要爱情小说,四万字,当时其实已改售四毛钱了。我写了《东城故事》,因为看了电影West Side Story。那时文化人喜谈存在主义,这小说是貌似存在主义的爱情小说。

那小说的稿酬很不错,我不知道是否比其他人高,我请大家到酒楼大吃一顿。母亲知道了,提出她也要写,向我要了一叠原稿纸,她说,她也有一个爱情小说。四万字么,于是天天埋头埋脑,变成乖乖的女孩,安静地写。我写我的,她写她的。几个月后,交给我她的作品。母亲的故事,原来是她的自传,她不过把人名改了;但通篇没有标点,也有一些广东话。我没有交给朋友,看来我欠她一笔稿酬和一本书。我们欠父母亲的,何止这些?我这里抽出前半若干段落;其后的,替她续完。至于二姨寄来的一封长信,有万多言,就像她的姊姊一样,也是自传。她在河南,访港时找到我的书,大概也看过我的《候鸟》吧,竟把自己的生活如数家珍地告诉我,这是我不知道的,我也把她编织起来,希望读者即使在不同的时间空间仍然有兴趣知道。原来,许多人都会写,许多人,本身就是一个个故事。

3

《织巢》是《候鸟》的姊妹篇,也是一个爱情故事,不过是广义的。当年在报上连载,是用专栏形式,每天八百字,如今回忆起来也觉神奇。这种平淡,闲话家常的写法,跟当时大多只争朝夕的连载小说,无疑显得乏味。报刊的篇幅多么珍贵呢,难得前辈编辑提供园地,并加以鼓励,这是必须肯定和尊重的。我一写,一年之久,大概读者不多,怨言却不少,不过压力也不在我身上,当编辑稍露口风,我马上知趣,草草收笔。事实上,我写《我城》时,才写了万多字,就受过毫不客气的批评;我的其他小说也有类似遭遇。说的直率,但书未写完,看的也不周全,不好妄下论断。我稍为所动,但仍然照想法写下去。最重要的是,说这话的人可不是我的编辑。我这样再提出来,是近年这种自以为是的批评,时有所见;尤其脸书之类盛行,无论褒贬都太容易了,表示一下态度,不用推理,年轻的作者,可能受不了这种冲击。一个写作的人,如果太在意别人的批评,包括亲朋戚友的赞语,那是自信不足的表现。我写作超过半世纪,一直很认真、努力,是明知这回事不可不认真、努力,所以我也要求评论家不要轻率。当评论家说什么“逃避现实”,这是假定只有一种现实,责成这种现实的时候,其实也指定这种现实的写法。小说的写法,我是绝对坚持的。这当然牵涉对文学艺术的理解,甚至对人生、对世界的看法。秉持一种世界观去进行文学批评,只是寻找近亲。

《候鸟》在报上连载的收结,我连自己也不满意,所以只出版了上卷,上卷是姐姐素素的自述,妹妹妍妍的部分,也有十多万字,一直压在抽屉里。妍妍是以我的幼妹为原型,她几乎是我带大的,我做过她的小学老师,她结婚前什么都跟我说。她爱好运动,看来很健康,却最早离世,我很怀念她,书中泰半是她的亲身经历,那是二十世纪六十至九十年代的生活。不过成为医务所的助护,却是我另一个大妹的经历,大妹一直与我同住,却染上奇怪的绝症,七年来不断进出医院,经常开刀,人日渐消瘦,我感同身受,但我看到她另一面强韧的生命的意志。反而是我这个老病号,真是久病成医。那六七年我写得很少,生活并不好过,当年一位北京的编辑,忽而造访,我拒绝她进门,当时不便解释:屋内另有一位病得更重的人正在客厅里为伤口包扎换药。我和这位编辑素未谋面,抱歉她大概曾按地址在屋邨里摸索了好一阵。

大妹过世后我收拾她的文件,找到她保存一家人在上海的身份证,我呢,原来在一九三七年生。翻开了许多年的记忆,我把收藏的《候鸟》剪报找出来。十多年来,有些朋友偶尔想起这些文字,表示关心。其中洪范的叶步荣先生和叶云平先生,从没怀疑我会乱写,近年又追问《候鸟》续卷的下落。于是,那么一个阳光猛烈无事的夏天,不宜外出,我把剪稿摊开,痛定思痛,像织巢鸟那样,找来材料,重新编织。

我很重视小说的形式,当年素素的自述,是由幼渐长的叙事;下半卷则转由妍妍自述,她们不是孪生姊妹,不应该相同,当然也不能完全不同吧。我更不想重复过去的写法。我想,《织巢》也是可以独立成卷的。在妹妹的叙述里,我尝试插入姐姐和母亲各自的叙述,这是话分三头。但问题是,在报上连载,如果用上两三种字体,会给予排字房的工友诸多麻烦。那还是铅字排版的年代。当年前辈编辑忙累了想稍作休息、旅行,就嘱我代为发稿,所以跟排字房的工友阿祥叔稔熟。阿祥叔总把我好几个专栏的版头原版送给我。这些版头,大多是蔡浩泉的设计。我不想添烦添乱,也就把其他人的说话融入妍妍的叙事里,叙事观点的转移,同样的字体,又限定字数,在报上看会感觉很混乱,我很快就放弃了计划,再变回单一的叙述。如今电脑打字,用书本的形式,我可以还原本来的构想,加上接到远亲的来信,分别用四种字体表现,清楚地让当事人自己发声;发声,并不一定要唱对台,而可以是有自己的说法,又互相补充。

这是个吵闹撕裂的年代,大家说话时仿佛都要提高嗓门,声嘶力竭,要证明关心社会,而如此这样的一套才能够改进社会。我想,生活是否只容许一种模式?我们又能否冷静下来,平实地说,耐心地听呢?

二〇一七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