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落下后,深蓝的天空似乎摸不到底,夕阳并没有一下子到位。所以,从这里到那里,一片黯淡,其中夹着些许灰色——街心那棵大树的枝桠掠起几只乌鸦,扑腾扑腾,像奋力在宣告着什么。冬末春初的气温,已稍稍升高了点,于那被铺上泛起的“涟漪”,原不值得人惊讶。可床铺上的主人动得幅度略大了,她霍地扎起身,梦里种种比夜色更厉害的墨色依旧萦绕着她,化作一颗颗汗珠密布在额头上。忽然她感到异样,抄起床头柜上放着的手机,点进白色图标,接着,一行文字跃现眼前:
“西区博物馆汉代玉器展,明日下午两点,约吗?”
这是什么时候,居然有那份闲情逸致出去观展?她看了信息,不觉神情一滞,接着皱皱眉,会一句:
“妞,你在哪里?还安全吗?”
信息发出去后,好一会儿,室内保持寂静,像是从来不曾有过任何动静。那床铺的主人望望起先那条短信发送的时间,苦笑了:马佳啊马佳,你太傻了。短信本来是延时收到的,你这个钟点上回复,还指望别人回你什么呢。即使戈妞儿和你关系铁,难道人家就不用睡觉吗!旋即,她拥被重新躺好,合上眼睛,期待回到梦乡。
但脑海却止不住飞入飞出许多繁杂的画面又来侵袭了:有戈兰的微笑、春仁的狠辣,交替切换着,中间忽然被杨德远略带戏谑的眼神强行插入——初看那眼神,对别人斯文有礼,对自己调侃、挖苦,令人不免恼怒。渐渐地,他转过身去,侧着脸在长叹,凝聚着的孤寂都如同一团轻雾浮现在他的眉心鬓角。终于,她忍不住摇了摇头,咬着牙,下决心要驱除那些吞噬睡眠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正烦恼着,手机惨白色的短信信号灯再次闪烁。乍一看,在黑乎乎的卧室里,其效果不亚于恐怖片,可是主人心有牵挂,就顾不上计较那些,低头瞧手机上的短信;
“胆小鬼,我在家里安全着呢!警方也说了最近坏蛋们在严打的风声下,收敛不少呢。怎么样?这时间段回复你短信,有没有提前感受下年度鬼节的气氛?你到底约吗?“
主人收到这条短信,当即哭笑不得。是啊,也只有戈兰一贯风格才会想出如此搞怪、幼稚的说法。主人自言自语:“‘鬼节的气氛’……我去,你这个妞!”说完后,那颗之前还悬着的心放下了。由此她不得不叹服杨德远果然有先见之明,如果真的相信了戈兰被绑架,她和杨德远急匆匆赶过去,不晓得将会面临怎么样的凶险呢。既然最近连警方都认为暂时平安无事,那么何必一天到晚绷紧神经,自找无趣?她欣然滴滴答答地回复:
“我遇上你这个小妞算倒霉了。好,舍命陪君子,明天下午正好周六,我把时间都耗那吧。要不要通知杨德远,毕竟他跟汉代的东西有很深的渊源?”
当她满以为戈兰会答应,孰料对方反说:
“还是别吧。咱们自己先找个感觉,有点头绪再叫上他。你也不想在欣赏美玉时被强逼着背咒语吧,马佳?”
短短一句,直击人心。马佳看后浑身感到不自在了,仿佛那张嬉皮笑脸就在跟前,扶着自己的肩膀,说:“来,马佳,我们背诵下一条咒语。就再一条吧,很简单的,来!”念咒若能成功指挥簪子,固然有成就感,然而被强着背诵那些发音古怪、謷牙诘屈的咒语,又属于另外一种折磨,往往一轮背诵完毕,她还不能完全掌握咒语的意义所在。这就好比如读书时代,她吃力地应付着课本上那些透着高冷味道的微积分公式,虽然间或遐想有天能站在讲坛上迎接老师和同学们的赞美,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抵消她对功课的恐惧。
于是,马佳毫不犹豫地按下“发送”键,满心欢喜地送出那么一条回复:
“好吧,明天下午,我单刀赴会。不见不散!”
发完后,马佳的眼皮子慢慢打架了,嘴角兀自带着小小的弧度,她幻想着戈兰收到信息后的表情,甚至觉得身体软绵绵地,思绪已经飞到明天下午,两人手拉手侧身于优雅大气的博物馆里,把美好的周末消遣在流光回旋的古代玉石上。
问题是……这条短信戈兰收到了吗?没有!
短信确确实实发出了,一字不漏地出现在一台手提电脑上,屏幕前的脸蛋清清秀秀,留着刚及肩的长发,老天爷似乎要留点遗憾——这姑娘美中不足的是,白皙的脸颊微微长了几点雀斑。闪烁的屏幕倒影到她的瞳孔,有那么一瞬间,使人以为是跳跃的火苗。
门口忽地吹入一丝冷风,门外进来另外一个女孩,她瞟了一眼电脑前的姑娘,很不理解地问:“原青姐,都这个钟点,你还在用功学习,又是为了什么?你这是何苦呢,首座已经很宠爱你了呢!”
原青轻轻合上电脑,顺手扯掉连接在手提电脑上的手机,边说边掐灭手机的开关键:“多学一点总有用的。”门外进来的女孩放下手里的零食到原青的桌面,好言劝道:“你啊,得多休息。东西放这,现在不饿的话,明早当早餐消灭它吧。”原青轻轻地点头,笑着应承了。昂头看那张脸,没有瞳孔里面诡异的“火苗,竟然那么素净,好像一个久在学校读书的学生,纤尘不曾染。
等室内剩下原青一个的时候,她重新打开手提电脑,玩味地念着“不见不散”。在这个钟点还醒着当真为了用功学习?嘿,首座,你说为什么?
原青越想越沉浸在往事里。那里有她最亲爱的姑姑,那是个总是独自承受在外受过的苦难,却又不愿意她接触首座太多的女人。尽管对于幼小的孩子来说,姑姑从事的工作是个谜,可这不影响姑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那么想去靠近的、可以依赖的肩膀,是她永远怀念的对象。
因此,当首座派来的黑衣女子把原青领到病房,面对着满身插着管子的姑姑,原青吓懵之余,还是记得用微微发抖的手替姑姑掖被角。但那时候她的眼睛简直不敢仔细瞧病床上的生命监察仪器,怕的是随便一扫,仪器会马上停下来,死神就带走姑姑,如同她四五岁在床底见到父母倒在血泊一样。
可姑姑的性命终究没能挽回,在原青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中,白色的被单缓缓地盖上那张同样清秀的脸庞,然后被推走了……而在这一切完结前,姑姑曾经拼尽最后一口气摘下氧气罩,伏在原青的耳边交待着:
“首座的心愿,是我心甘情愿去替他干的……我的死是……咳咳”,不知道是为了节省力气,还是为了保密,姑姑竟然借着原青身体挡着后面首座派来陪伴的黑衣女子,悄悄地在她侄女手心写了几个字。之后,姑姑咬牙继续说:“你要替我完成心愿,特别是首座的心愿……”
抚摸着掌心,原青抹去了泪水,昂头面对地下室三堵白墙,冷冰冰说:“我先完成你的心愿,再完成我的心愿。我打赌,我像姑姑,更胜过我姑姑。”
地平线上的光影逐渐明朗,天边上的云絮在霞光的点染下,分外娇娆。街上人声、车声也热闹起来。
——“杨德远,你的手艺不赖嘛,猪扒包好吃……呃……好饱。要是我有钱就请你当我家的厨师。”
——“好说,飘流瀚海千年了,人总不能让肚子饿坏的。这么说我可以把做饭抵了房租!”
——“什么意思?你还想赖在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