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窗户开得更大一些。
今天是圣诞夜,陈以航倚着海景别墅三楼的落地窗,他翻开手中看到一半的书,夹着的那枚书签,背景配色是深蓝,画有海豚,配句是一句库切曾经说过的话。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窗外不远处就是一片蔚蓝色的海洋,多年前,是谁在这里答应过自己,来年春天还要陪他面朝大海,等待春暖花开。一别经年,海依旧是那时的海,人却早已不是那时的人了。
可谁还在这里,等成了一座孤岛。
他想起昨日去苑薇街拿回这张书签的始末。
自从她咄咄逼人质问他颜氏的事情是不是与他相关,他就一怒而起,拎起她的一盏茶盅就朝墙砸去,而后摔门离去一晃小半个月的时间,他都没来见过她。直至昨天,他鬼使神差地将车开到了苑薇街,偌大的院子已经积了少许雪,屋子里摆上了好几盆娇俏的寒梅,清幽的馨香散在暖气中,昏昏沉沉地催人入眠。陈以航推门进来时,风铃响了几声,珠帘后最拐角坐着的女子幽幽喊了句,“今天店休息,明儿再来吧。”他笑笑不语,手提起帘子就踏了进去。
她在练字。
她的小楷写得很是清秀,上一字的落笔处会有牵丝连至下一个字,字如其人,云淡风轻。她蘸墨汁时会以手腕轻轻带动,笔尖落在砚台里会晕开一圈一圈的墨色涟漪,一直荡到了他的心底。桌上散了十几张书签,有宽的有窄的,有寒梅图,也有仕女图。他一一举起来看,都是摘抄自《漱玉词》。他不动声色将这些书签按照记忆中辑本上的顺序依次叠好,苏沫的手腕停在半空,不解看他:“你喜欢《漱玉词》?”否则怎么会连每一句词出现的顺序都记得这样清晰。
“一点也不喜欢。”他的语气很别扭,说完又抽走了唯一一张不是《漱玉词》的书签,“我喜欢海豚这张,拿走了。”
她想不通为何连这样的小事他都要骗她,镇纸下面的书签忽然就被他扯走,放在嘴边轻轻吹着簇在一起的那团墨汁,“怎么写字的时候还不专心,好好的一张书签就被你给毁了。”
她搁下笔,起身抢了回来,“要你管。”
墨汁染满了大半张纸,实在是难看,像极了他们现在的关系,黑漆漆的堵得难受。他的情人那么多,还有一个正牌女友等他哄着,苏沫心烦,于是“唰唰”两声,书签被撕成了几半丢进了一旁的废纸篓。陈以航含笑看着她,“下巴脏了。”
她顺势去摸,“哪儿?”
“这儿。”他在她对面用手比划着自己的下巴,眼神戏谑。她又细细擦了会儿,他蹙眉摇头,“还有好多。”
这下苏沫恼了,又使了劲去擦,他好笑地掰下她的手替她擦,“下巴再抬高一点,还要再高一点。”她听话极了,顺着他的要求去做,结果忽然一下,陈以航朝着她凑过来的樱唇就舔了下去,浅尝即止,而后又躲了开来,一副餍足的表情。苏沫羞愤至极地瞪着他,像一只发怒的猫咪。
陈以航背对着清辉,微笑不语地握住石砚,帮她磨墨。
是有多久,没有享受过这样清闲安宁的时光了。不用去关注商场上的你争我夺,不用再敷衍面对杨昱美一日三变的蛮横要求,也不用再去想这么多年都放不下的颜家和……阿荏。
他软和了语气,向她道歉,又问了她当年车祸后恢复治疗的一些问题。他想苏沫是有多幸运,能够活下来,可他的阿荏也是车祸,却再也回不来了。
苏沫总是口不言心,陈以航眼眸一紧,漠漠开口:“以后和我在一起时,都不要骗我,我只爱听真话。”
“可真话我不愿意说又怎样?”她恨极了他总是莫名的霸道。
“不愿意说的话我不会勉强你,但说出口的话,都要是你内心真正的想法。你的难过、委屈、快乐,这一切悲喜,只要你想,统统都可以说给我听。”
他的目光将她牢牢锁住,她攥了攥手心,一字一顿地说:“那你以后也都不许骗我,每一件事情,都不可以!”
他后来接了个电话有事要先离开,她眼里浮起淡淡的不舍,他总是这样来去都没什么留恋,可她不一样。桌上的砚台在他走了很久后,她才去收。
有时候苏沫会怀疑他们以前是否认识,否则怎会觉得格外熟稔。但其实想想,陈以航和她,怎么可能会有过交集。
他有与他自幼交好的青梅,尚在襁褓之中就认识。而她,九年前的生活无从知晓,只知道自己出车祸的地点是一座名叫安宁的小镇,车翻在大山脚下,有回国考察的温润医生恰好住在当地村落,路过时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她,之后带她辗转各大医院,最终回到美国,将她妥善安放、细心保存。
那些她自己都分辨不清的记忆碎片,她宁愿相信只是一场梦,一场醒来就会忘得了无痕迹的梦。
苏沫的思绪是被一阵电话铃声拉回来的。半个小时后,她依约去到排练厅。宋心然恰好下午轮休,说是本月有一次剧团应邀到凉城一中的演出,她请苏沫过来对她的演出服提些建议。休息间隙,苏沫问起她家里情况:“心然,你妈妈现在身体还好吗?我那还有些之前在美国工作攒下的钱,若是疗养院开销太大,你先拿去应急。”
宋心然一听她这话,立刻摇摇头朝她笑开,“不用啦!本来我自己的积蓄就足够了,倒是前一阵子不知为何,杨昱美竟然找了过来,她出面帮我妈妈跟疗养院上上下下都打通了关系,现在里面的护工都把我妈妈照顾得很好。”
苏沫闻言不解地皱了皱眉。
宋心然耸耸肩,“其实我也没想到,我妈都离开她家那么多年了,杨昱美那个千金大小姐竟然还记得。对了沫沫,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妈妈曾经在杨家做过十几年的阿姨,是看着杨昱美她们姐妹俩长大的。”
原来是这样。
苏沫忽然又静静问道,“你妈妈是和你一样姓宋么?”
“是啊,杨昱美喊她宋阿姨。怎么了?”苏沫被她摇着手臂回了神,却是轻笑摇了摇头,“没事,我也不知为何就突然问了出来。”
宋心然一笑而过并未放在心上,两人又一起在火锅店吃了晚饭,这才微笑作别。
人行道上绿灯亮了起来,苏沫紧了紧衣襟,迈开步子。可不料一辆车猝然急停在了她眼前,还险些带倒了她。
车门不疾不缓地打开,苏沫徐徐抬眸看向来人。
杨昱美迈着镶钻的高跟鞋几步走到苏沫面前,唇角扬起恰好的弧度。而后她又将头朝侧轻轻一歪,酒红色长发随之散出弧度,明艳的脸庞愈发光彩夺目。杨昱美拢了拢风衣,那里面的红色的深V领长裙,衬得皮肤愈发白皙,苏沫有些恍惚,却是忽然开了口:“你还是这样爱穿红裙啊。”
杨昱美细细打量了她几眼,依旧维持漂亮自信的微笑,“苏小姐,有没有勇气陪我走一走?”
苏沫迟疑地随她来到不远处的中央公园。周围正是华灯初上,人也比往常要多了些,今天是平安夜。圣诞老公公在一群围着叫嚷的孩子中间发着苹果,一来一去间,杨昱美和苏沫的手中也都被塞上了苹果,红彤彤的苹果,上面还贴着缎带。
杨昱美将右手摩挲着的苹果举得高了一些,像是想拼命看出来这苹果比其他苹果好在哪里。她想着自己是该要好好瞧瞧,瞧瞧眼前这个女孩子跟其他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这么多年,她一直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看着陈以航的女人走马观花般换得勤快,清纯的、性感的,他都玩过,可那些女人在她看来,全都是千篇一律,没有谁值得她放在心上。
杨昱美又望了望苏沫,嘴角的弧度却是冷了冷,她的话飘了过来,“你猜猜,他为什么喜欢你?”
单刀直入,永远是她的方式。高子乔一直说她这样的脾气会将身边关心她的人也推得越来越远,可她不在乎。她的世界里,只要那一个人的存在就足够了,其他人,都是点缀。
或许,连点缀都算不上。
苏沫回望她,目光坦荡,“你想说他是在玩玩而已?”
她怎么就这样轻轻松松说了出来,没有一点儿难过,也没有一点儿慌张。还有她的笑容,怎么可以这样子明媚妥帖,丝毫不带有被拆穿插足别人感情的窘迫,只是灼灼地瞧着眼前高贵的女子。可这目光让杨昱美格外不适,反而让她想起自己先前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杨昱美皱紧了眉,神色一瞬间阴沉得可怕。
“或许是出于比玩一玩更恶劣的目的,你这么聪明,不妨自己猜猜看。”
“我不想猜。”
“也行,直接听结果会更刺激。”
苏沫似乎抖了一下。
杨昱美歪着头,一双美眸里升起无尽嘲讽的笑意,“你说你好好的跟颜东爱着,他为何偏偏要横插一脚,还偏偏非要选在颜氏出事的这个点上,这怎么看怎么有故事啊。”
苏沫侧目,杨昱美正仔仔细细瞧着指尖新换的香奈儿丹寇,她的唇角勾了勾,声音悠远了起来:“他不会放过颜家的,他要笑着看颜家每一个人在他面前哭,颜东也好,颜伯父伯母也罢,他都会好好‘关照的’,呵呵。”
“你说什么?”苏沫陡然拽住了她的袖子,呼吸急促。
杨昱美嫌恶地挣开她的手,冷笑道:“因为颜家毁了陈家,他的爸爸妈妈死得可惨可冤了,现在过了十几年,陈以航他回来报仇了,所有的东西,他都要不择手段抢回来,所有跟颜家沾了边的东西,他都会狠狠踩在脚下,一点儿一点儿踩碎了,那才叫称心!”
苏沫猛然抬头,杨昱美的眼神像一张网,她被牢牢困在其中,不得逃脱。
“你真以为他爱你?他不可能爱上任何人的,不可能的……至于你,你就是他的一枚棋子,用来对付颜东,看着颜东消沉和难过的棋子,可偏偏你这么乖乖地就上钩了,颜东对你九年的好,被他轻轻勾了勾手指头,你就统统舍掉了,真是好笑啊。”杨昱美瞧着她惨白的脸颊,呵呵地笑出声来,明明那样漂亮的脸庞,此刻竟显得有些扭曲。
苏沫扶了扶身边的雕塑。
她似乎是在拼命消化她带来的消息,她需要一点时间来理顺,深呼吸,她告诉自己要冷静,可是不该的,不该是这样的……他看向她的目光里明明都是化不开的情,可是那些报纸还有电视甚至又是大阪,还有她问他颜家事情时他暴怒的脾气……所有他不愿意说,也没人朝她解释的东西,在一瞬间全部串成了线,轻轻一扯,遮着掩着的帘幕就被扯了下来,露出内里浑浊不堪的肮脏。
她抿紧了唇,睫毛在簌簌发颤,攥着红苹果的手指,一寸一寸收紧。
手指尖儿似乎沾上了一点粘稠的湿意。潮潮的,难受。
她的眼里似乎有了泪意,可还倔强地不肯流下来。手心忽的一空,苹果被杨昱美抽走了,她一手一个红苹果,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幽幽吐了句,“我喜欢的,我从来就不想和别人分享,谁都不行。”
她转身就将两个苹果都扔进了垃圾桶,又从包里抽出湿巾擦拭手指。
“哦对了,我还好心提醒你,最好早点做准备,王岚也许就在最近要来给你送支票了。”她啧啧轻叹了两声,“不过好像她送过支票的女孩子,真的是太多了。”
杨昱美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离开了。
苏沫还在原地,木偶一样站着。
身后忽然热闹了起来,广场的巨型大钟指向了晚九点。最中央的音乐喷泉恰好随着歌曲悉数喷出,彩灯明灭变幻,孩子们尖叫地纷纷戏水。可这是怎么了,明明该是欢乐愉悦的心情,怎么她像是一瞬就被人推下了万丈悬崖。摔得惨痛。她喘着气,混乱地摇头。
一场欢愉不过是一步局。
她只是他手中的棋子,棋落或胜或败,都如刀割在了她的心上。
陈以航,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是没有心的。
苏沫整个人几乎是飘着离开的,她站在街角吹风,包里的手机没命地响,她不想接,耳边一直回荡着分开前杨昱美最后回眸一笑的那句话。她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她杨昱美更配陈以航,不仅因为她懂得他所有的需要,更因为她和他是同一类人,都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不惜伤害身边的人。
苏沫顺着蜿蜒的路一直朝前走,等到终于走不动了,她抬起头看,竟是走到了颜东的诊所跟前。她怔在明亮的路灯下,那温暖的余晖像极了颜东和煦的微笑,可以抚平她的情绪。大楼里的其他人早就下班了,可颜东办公室里还亮着灯,苏沫就着石阶坐了下来,双手抱膝,又拣了个舒服的姿势将头枕了上去。她其实知道的,在这种时候来见颜东有多不合适,可她只要一想到,她将颜东所有的守护都狠狠心踩在脚下,去迎合了另一个欺骗她的人,她就觉得愧疚,还有铺天盖地的自责。
颜东推门而出,视线扫及左边,脚步就停了下来再也无法挪动。
台阶那里,正缩着一团小小的黑影。
“沫沫?”他叫出声,心里一阵紧张,走近一看果然是她。“我扶你起来。”颜东说着就要扶她,她却突然拽住了他的衣角,像只小猫儿一样。她试着张口,这才发现连声音都变得暗哑破碎,“颜东,我错了。”
颜东低头看她,她的小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可那簌簌直闪的长睫下方一双眸子,此刻不复清亮,空洞得令人担忧,她整个人宛如没有生机的断翅飞鸟,好像一不留神她就会重重跌落。
他皱眉随手将公文包放在地上,脱下外套罩在她身上,“你等我把车开过来,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说。”
苏沫瑟缩在那,含糊不清地点点头。
他的脚步声远了些,她捡起他丢在地上的公文包,拂去上面的灰,又发现最前方的袋口拉链没有拉紧,她隐约可以瞧见某张熟悉的照片,她抽出来看。
下一瞬她整个人就抖得厉害。
那是恒荆酒店的照片,原来……那天晚上陈以航最终还是去了的,他还拥着她,还还做出了这么多看上去羞耻不堪的动作,甚至还拍下照片传到了颜东的手里,可她竟然对一切都毫无知觉。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在布这一场棋局。
苏沫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让她发不出半点声音,涩而疼痛。
“呵呵。”
“呵呵呵呵。”
她忽然笑出声来,笑声格外突兀。
颜东从驾驶座上走出来时,就看到她这般笑容,一手攥着衣角,一手攥着照片。她的眼里亮晶晶的,像是有温热的泪意。
“沫沫。”听见那熟悉的呼喊,苏沫木讷地起身走向他。他快速接过她手中的照片,低头装到信封里收好,“别担心,我会处理掉的。”
他低着头,苏沫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动作还一如往昔般温柔,她的身体终于开始轻轻颤抖,视线恍惚,像是在极力克制,她眼前也紧跟着迅速漫开一片氤氲水汽,她沙哑的声音不断重复地难过说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你怎么不骂我,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温热的液体如急雨滴落,颜东一把将她的脑袋按在了自己的颈窝,感受那一片湿润。
让她靠着他,痛快哭泣。
眼看着街对角这一对紧紧相拥的璧人,陈以航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敲击着方向盘。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今天圣诞,本来是和杨昱美约好去城南置订首饰的日子,他却始终忘不了他们分开时苏沫眼里闪过的一丝受伤,所以今天他想尽了法子抽出身来,可在苑薇街等了她一整个晚上,她都不在,电话也不接,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到颜东这里看看,不想就撞见了这样甜蜜相拥的场景。
他挺直了身子,紧咬牙关,开门下车。寥寥数步,他踱至两人面前。
苏沫的长睫上还挂着泪滴,她眨了眨眼,睁开瞧向面前的男人。陈以航冷冷地站在那儿,剪裁完美的西服衬得他高大挺拔,他的半张脸隐在了暗处,半张脸染了路灯的金黄,一双沉静似墨玉的眼睛黑的透亮,迸出逼人的寒意。可苏沫还是紧紧攥住颜东的衣角,不舍得放开。
陈以航朝她伸出手,沉声说道:“过来!”
她不动,陈以航又说,“不要让我说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