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道宦海浮沉数十年,侍候了好几个皇帝。虽然曾担任李存勖的掌书记,但在李存勖的眼中,冯道纯属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可有可无的角色。后来李嗣源登基,冯道才慢慢受到重视。李嗣源也只是比较听得进冯道的意见而已,却没有给他多大的权力。李从厚继位之后,冯道很快就靠边站了。不久李从厚被李从珂篡位,看到当年和李从珂有过节的大臣先后被他收拾,冯道还整天担惊受怕,朝不保夕。只有石敬瑭登基之后,对冯道言听计从,冯道才成为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
石敬瑭对冯道的知遇之恩,无以复加。石敬瑭向他托孤,他实在无法拒绝,于是说:“臣誓死保护皇子。”冯道向来不喜欢把话说得太满,石敬瑭要他替石重睿保住江山,他实在半点底气也没有。石敬瑭的知遇之恩,无以为报。他没有能力保住石重睿的江山,不得已退而求其次,只能许诺保存石重睿本人了。
石敬瑭听到冯道这样说,并没有发现这话打了折扣,脸上露出笑意。他嘴唇微动,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无力地闭上了双眼。冯道见状,不想打扰他休息,连忙退出。
冯道回去之后,苦思冥想,要让石重睿顺利坐上皇帝的宝座,必须要有领兵将军的支持。这些将军中,谁可以提供帮助?首先考虑的当然应该是杜重威,他因为冯道的推荐才担当重任。然而冯道和他并无私交,不过他是石重睿的姑丈,辅助皇室,理应在所不辞。刘知远虽然和冯道有小小的过节,但他是石敬瑭一起打江山的宿老,只要不损害他的利益,必然不会反对。剩下杨光远一人,就好对付多了。
在这个敏感的时期,一举一动都容易引起猜疑。现在石敬瑭虽然表示托孤的意愿,但还没有出正式的诏书,冯道不好私下联络杜重威。汉初开国功臣想对后党动手,吕太后还没死,陈平、周勃等人就磨刀霍霍,那是因为别人有实力,掌握了军权。冯道是一介文臣,不敢这样玩一票。
随后的日子里,冯道都在期望和不安中等待,竟然不知道宫中的任何消息。原来宫中宣徽使回乡下守孝,现在他的日常事务由侍卫马步军都虞侯景延广处理。景延广一手保卫宫廷,一手处理杂务,保密工作做得滴水不漏。因此石敬瑭虽然病重,却并不像当年李嗣源垂死时候那样流言四起。
几天之后,终于得到消息,让冯道火速进宫。该来的终于来了,冯道得到这个消息,有些忐忑不安,却兴冲冲地赶进宫。在宫门,却被禁军拦住,问:“请问大人姓甚名谁?为何进宫?”
冯道现在群臣中地位最为尊贵,即使在宫中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被禁军拦住,有些意外,说:“我乃当朝相国,奉帝命进宫。”
为首禁军连忙向他施礼,却不肯放他过去,说:“相国大人见谅,待小人派人去禀告上司,确认属实之后,方能让相国大人进去。”
冯道虽然涵养极好,也微微感到不悦,但不想跟这些小兵一般见识,只好耐心等待。不一会儿,进去汇报的军士回来,说今天皇帝确实召相国进宫。
冯道正想进去,禁军首领又拦住他说:“相国恕罪,容小人给相国搜身,确认没有携带利器,小人方敢让相国进去。”
自李存勖建国以来,冯道一直在宫里进出自如。石敬瑭登基后,不要说小小的军士,就算石敬瑭也对他客客气气。如今几个军士竟然敢对他如此不敬,冯道涵养虽好,也忍不住要发脾气,叱道:“大胆奴才,休得放肆!”
禁军首领迟疑了一下,说:“上命难违,请相国大人勿怪。”两个禁军上去,一前一后把冯道夹住,动弹不得。
正在他们拉拉扯扯之际,后面转出一个戎装将官,喝道:“奴才不得无礼,赶快放下相国大人。”这些军士听了,慌忙把冯道放开,上前向那个将官行礼。
这个将官正是侍卫马步军都虞侯景延广,他向众军士喝道:“你们有眼无珠,不识贵官,这是朝中第一重臣冯相国,还不快向相国大人赔礼?”
众军士请冯道恕罪,冯道挥手让他们退下。景延广表明,现在是非常时期,为了防止别有用心的人乘机作乱,他对皇宫进行戒严。没有他的许可,就算王公大臣,也不能随便进宫,请相国见谅。
冯道因为被禁军搜身,本来有些不快,听到景延广的一番话,不由得肃然起敬。在这个非常敏感的时候,确实应该对皇宫严加防护,以免不测,景延广为了尽职尽责,不惜得罪贵官,如此正直之人,实在值得结交。冯道辅佐幼主,任重道远,今后需要和他多加合作。
景延广似乎也是奉诏前来,他吩咐众军士:“相国大人绝对不会有异心,你们今后不能限制他进出宫。”随后他和冯道一起进宫。
到太和殿之后,宦官让冯道、景延广稍候,两人便闲聊起来。在当今武将中,景延广的资历极深,差不多可以直追冯道。他勇武过人,乃五代中为数不多的顶级悍将。他本来在朱温一个侄子那里做将官。朱友贞继位之后,朱温的那个侄子想作乱被囚禁,景延广成功逃跑。后来景延广在后唐与后梁作战中被俘,投降后唐。景延广似乎命运不佳,李嗣源继位之后,景延广跟随的主将谋反伏诛,胁从的景延广也被连累。负责行刑的石敬瑭爱其骁勇,私下放了他。从此,景延广就死心塌地跟着石敬瑭。多年来,石敬瑭都让他带领亲兵。因此,他空有一身好武艺,资历极老,建立的功勋却不多,和冯道也没多少交集。
景延广说:“皇帝登基的时候国家破碎,山河飘零。这些年皇帝为了国家安定,忍辱负重,真的不容易。”
千百年以降,说起石敬瑭,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此人为了做臭名昭著的儿皇帝,把燕云十六州割让给辽国,让两宋三百年无险可守,并且厚颜无耻地认比他小十岁的耶律德光为父,好像他这个人一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惹来千古骂名的事。其实,真实的石敬瑭远不是那么简单。他待人宽厚、办事勤勉、厉行节约、不喜奢华。在他当皇帝的几年,内忧外患,他吃得苦,受得罪,还为老百姓办了不少看得见、摸得着的事。
石敬瑭得国的时候,由于李嗣源末年大肆赏赐,又经历李从厚、李从珂之乱,整个国家早已经满目疮痍。石敬瑭登基之后,虽然局部发生战乱,但由于采取减轻赋税、鼓励耕织、恢复贸易等政策,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不少,国库也渐丰。由于形势好转,好大喜功的人就来了。有一次,李崧向石敬瑭报告说国库存的粮食远远超出了预算。李崧以为他这样报喜,一定会被石敬瑭夸奖几句的,没想到石敬瑭听了十分生气,说国家向来按照预算征收赋税的,如果在预算之外还加税,与贪污枉法同罪。结果,不少参与征税的官员都受到处罚。由于石敬瑭崇尚简约,不好大喜功,李存勖、李从珂时代司空见惯的横征暴敛在石敬瑭一朝基本是没有踪影的。
石敬瑭统治的几年,比他的岳父李嗣源当然有所不如,却胜过李存勖、李从厚、李从珂之辈。不过他所挨的骂,却远远超过这三位。其中原因,就是他为了向契丹借兵,割让了燕云十六州,铸成大错。漫漫人生路,谁不错几步。然而,如果错了关键的那几步,一辈子就完了。因此,他被别人喻为人渣中的人渣,也不算冤枉。
对景延广的话,冯道深表赞同,说:“皇上这些年励精图治,确实难得,可惜大事未毕,竟已垂危,若天能假年,才是国家的大幸。”
景延广忽然说:“国家多难,皇子年幼,宜立长君,方能保证国家久安。”
冯道听了景延广的话大感震惊。这些年来,各路英雄为了争夺皇位掀起多少血雨腥风,造成多少人头落地?在这场争霸赛中,失败者莫不家破人亡,身首异处。作为胜利者的石敬瑭,代价也相当惨重,四个儿子因此而丧命。事成之后,他怎么能不把帝位传给儿子,而是拱手相送呢?当然,把皇位传给齐王石重贵,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但侄子毕竟不是亲生儿子,皇位传出去之后,就再也和他的子孙无缘了。因此,冯道坚定地说:“将军莫出忤逆之言,皇命不可违。”
景延广说:“正是,君行意,臣行事。我们接到圣旨,竭忠尽职按旨办事就行。”
两人再也无言,静候圣旨。不一会儿,宣读诏书的使者出来。此人冯道也认识,乃石敬瑭一个已经去世的堂弟的小舅子、新任中书舍人冯玉。
冯玉说:“现在由我向景大人、相国宣读皇帝遗诏,请两位大人接旨。”冯道听了,大吃一惊:“现在皇上已经不在人世?”冯玉却面无表情,说:“请两位大人接旨。”
冯道、景延广连忙跪下。冯玉虽然官阶比冯道、景延广低,现在却代表皇帝。冯玉宣读圣旨:“现国家多难,皇子重睿年幼,为国长治久安计,朕命皇子重贵继位,冯道、景延广为顾命大臣。重贵须在灵柩前继位,方可发丧,以免生变。”
如果说冯道刚才获悉石敬瑭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只是吃惊,现在简直就是震惊。石敬瑭登基后,由于亲生儿子已经被杀得干干净净,他以石重贵为养子,所以在圣旨中,才有皇子一说。然而石重贵迟迟没有被立为太子,后来石敬瑭又生了一个儿子,石重贵就离帝位越来越远了。前几天,石敬瑭还郑重其事地向他托孤,现在怎么突然要把皇位传给侄子呢?
冯玉宣读完圣旨后,交给冯道和景延广。冯道接过来仔细端详,这圣旨的卷轴是一品官的玉轴,书写圣旨的帛为上好蚕丝制成的绫锦织品,图案为祥云瑞鹤,圣旨两端则有翻飞的银色巨龙作为防伪标志,并无差错。再看圣旨上盖的印文,真得不能再真。原来的玉玺被李从珂销毁掉后,石敬瑭重新制作了一方玉玺,这事冯道也参与其中。新玉玺做工粗糙,从外表看起来不如旧玉玺美观,然而纹理分明,没法假冒。玉玺由两个掌印舍人共同保管,其中一个在中书省,另外一个是宦官,冯玉不可能弄得到的。中书省、门下省的印文也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这些印章可是冯道保存的。冯道突然想起,前段时间为了平安从进之乱,特意给好些圣旨盖了玉玺让石重贵应急备用的。石重贵要假传圣旨,实在太容易了。
冯道看看景延广,见他神色自若,隐隐约约露出一丝笑意。冯玉似乎知道冯道的疑惑,说:“先帝不但让相国大人辅佐齐王登基,还让相国大人保护皇幼子。先帝对相国大人的信任无人能及,让人好生羡慕。”
冯玉的言下之意,那天石敬瑭召见冯道,并不是让冯道辅佐石重睿做皇帝,而是让他保证石重睿的安全。历朝历代,围绕权力的斗争都是残酷无情的,为了争夺皇位,哪怕是父子之情、兄弟之义、夫妻之亲,都会惘然不顾,骤起杀机。现在战乱不休,石重睿年幼不更事,让冯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辅佐他简直就难于上青天。石敬瑭不得已而求其次,不期盼石重睿可以当皇帝,但希望能绝对保证他的安全,这种可能是有的。只是石敬瑭人死不能复生,实在没法去问一问他的原意。
别人圣旨在手,拥护石重贵的景延广又掌握着卫戍皇宫的禁军,冯道知道,自己抗争也没用,就请求见石重贵。
石重贵果然在宫中,冯道见到他就对他说:“齐王登基之后,是否要贬黜皇幼子?”石重贵当然十分惊愕,说:“蒙父皇恩典,我侥幸可以继位。这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皇幼子是我的王弟,我将和他共享富贵,怎么可能把他贬黜呢?”冯道厉声道:“你可发誓?”石重贵说:“我若对王弟有任何不利,不得好死。”
这一下,冯道放心了。其实石敬瑭虽然把石重贵当做亲儿子看待,但一直不肯立他为太子,这道要把皇位传给石重贵的圣旨可能有蹊跷。然而石重贵现在不但圣旨在手,还有景延广支持。无论冯道同意与否,石重贵这皇位坐定了。因此,保证石重睿安然无恙,无论对年老气衰、力不从心的冯道,还是对尚在襁褓之中、年幼不更事的石重睿,都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当天,石重贵一切仪式因陋就简,在石敬瑭灵柩前登基,成为晋朝第二个皇帝。因拥立新君立下大功的景延广被任命为同平章事、侍卫马步都指挥使,从此进入了权力的中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