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敬瑭当了皇帝不久,已故南吴权臣徐温的养子徐知诰篡位,他自称为唐朝皇族之后,改名李昪,新朝定国号为唐,史称南唐。唐帝国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石敬瑭刚刚灭掉后唐,又冒出一个南唐来。
石敬瑭当然不关心南唐建国,他统治的中国就像一座活火山,到处烟火缭绕。他借助契丹铁骑之力才登上皇帝的宝座,显得有些底气不足,镇不住场。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契丹军很快就把这些地方给占了,只有云州在节度使判官吴峦的领导下登城抵抗,契丹军一时没法攻克。
天雄镇节度使范延光看到石敬瑭借契丹之力当上了皇帝,也想翻身做主人,在心腹牙将的唆使下,起兵造反。安重诲死后,范延光一度出任枢密使。石敬瑭刚刚登基,人心未附,范延光趁此时谋反,造成的震撼不言而喻。
范延光煽动失意政客一起谋反。“哪里有人和范延光一起谋反,哪里有人准备和范延光谋反”的消息随处可见。就连京都也有一批失意将领阴谋作乱,后来事情泄漏,才没有成功。冯道在同州的老对头胡饶,现在也闲居在家,结果参与作乱被杀。一时间,人心惶惶。
石敬瑭病急乱投医,竟然问冯道怎样才可以让范延光退兵。这把冯道给问住了。冯道虽然早年做过参军,却说不上知兵。石敬瑭自己身经百战,现在也束手无策,他冯道怎么有办法呢?冯道老老实实地回答:“兵者,生死之地,存亡之道,关系陛下千秋万代,陛下一定要自己决断。臣只能为陛下在中书省处理政事,按规矩办事,不敢有丝毫差错,行军用兵并非臣所能,如有错失也担当不起。”石敬瑭听了,也觉得冯道说得有道理,但还是害怕,甚至想备马逃回晋阳躲过风头,被桑维翰苦苦劝阻才作罢。
由于心腹大将刘知远需要镇守河东,石敬瑭就让杨光远统率诸将带领各路兵马前去镇压。杨光远引诱范延光的部将南渡黄河,等他们过了一半,发起攻击,获得胜利,歼灭了几千变军。接着,石敬瑭的妹夫杜重威在汜水歼灭了范延光另一部。已经依附范延光的州县连忙表示愿意归顺朝廷,战场形势顿时逆转。
范延光骨子里其实是个百分之百的软蛋,见势不妙,连忙把劝他谋反的亲信杀掉,上书朝廷请求恕罪。石敬瑭哪里肯答应,但邺都一时拿不下,只好先把范延光围困起来。
石敬瑭起兵反抗李从珂,得到天下之后又遭遇范延光反叛,战乱不休,直到现在才算天下初定。桑维翰知道各镇之间的恩恩怨怨很多,经年征战,早就形成不少山头。他们现在跟朝廷虚与蛇委,一旦触犯他们的利益,就敢发动兵变。现在范延光没被诛,如果他挺到下一次天下大乱,还可以翻盘。因此,建议石敬瑭加强对各镇的安抚,和众节度使推诚相见,忘记仇恨。对外继续和契丹修好,对内则修守战之备,鼓励耕织,恢复贸易。石敬瑭一一应允,抓到的叛将也尽量豁免,只有极少数几个首要分子被杀掉,党羽一概不究。这样,避免了当初受范延光引诱的官员相互揭发,人心稍安。
据说李从珂自焚的时候带上了玉玺,按理说这么一大块石头,火烧不烂,就算砸了还有碎片。然而石敬瑭攻占洛阳之后,寻找到李从珂的残骸给予安葬,却得不到玉玺的下落。石敬瑭当上皇帝后一直忙于平叛,现在闲下来了,觉得自己贵为皇帝,连个大印都没有,难怪发出的圣旨没人听,就和文武大臣商量对策。
旧玉玺是找不到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制造一个新的。石敬瑭现在富有天下,即使寻找质地比李存勖得到的那个受命宝好的上等美玉也不算困难。无奈玉玺和女人不同,前者不如故,后者不如新。玉玺见证朝代更替、历史兴衰,这一块方圆四寸的石头包含了太多的历史内涵。在老百姓,甚至在不少高官心目中,几乎可以说,谁得到它就意味着谁是真命天子。当年李存勖就是因为得到传国玉玺,声威为之一振。虽然几年之后,李存勖就被伶人所杀,身死国灭。
大家都知道,随便做一方新的玉玺,就算质地再美,和原来的玉玺再相似,也没有原来的历史内涵。冯道上奏,现在已经改朝换代,已经不沿用唐的国号了,新制作的玉玺应该采用全新的玺文,而不是模仿原来的。
石敬瑭听了非常高兴,新建立皇朝,制一方全新的玉玺,名正言顺。这就少了原有玉玺找不到,做个赝品来代替的尴尬。
石敬瑭请冯道帮忙定玺文。冯道早就想好了玉玺上雕刻的字:受天明命,惟德允昌。石敬瑭只是粗通文墨,冯道为了向他解释这八个字,不免费一番唇舌。“受天明命”一词出自《尚书》,意思是接受上天昭明的任命,和原来玉玺上“受命于天”的语义差不多。“惟德允昌”的意思则是只有实行德政,才能保证国家的昌盛。一言以蔽之,当了皇帝之后,还要兢兢业业,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如果像李存勖、李从厚、李从珂那样,以为做了皇帝就可以高枕无忧,为所欲为,上天就算开始选中他,最终还是会抛弃他的。
石敬瑭懂得这些粗道理,知道江山是靠自己出力打下来,而不是靠老天爷给的。同样,守江山也要出一番力气。他觉得冯道这番话很有道理,就采纳了。
不久,新的玉玺就制成了。从此,石敬瑭告别了没有大印的日子。然而,也许各镇节度使认为这方玉玺是山寨货,不够权威,始终不怎么买账,石敬瑭这个子皇帝当得并不容易。
杨光远把范延光打败后,开始猖狂跋扈,经常干预朝政。石敬瑭干脆对范延光招降,还给他一镇之地。杨光远想接管天雄镇。石敬瑭当然不愿意让杨光远控制这重镇,只让他官升一级,以太尉的身份兼河阳节度使。得到这样的结果,杨光远自然十分不满。
石敬瑭的妹夫杜重威过去一直默默无闻,在平范延光之乱中却很立了些功劳,被石敬瑭任命为节度使,和镇守晋阳的刘知远一同加封使相。刘知远认为自己是开国功臣,耻于和无名小卒同列,在背后说了很多怪话。
成德节度使安重荣,原来只是区区一个巡边指挥使,当初石敬瑭在晋阳被围的时候,他主动率军前去投奔。事后石敬瑭用一个大镇酬劳他,安重荣却不满足,屡怨言。他十分痛恨契丹人,契丹使者经过他境内,经常被劫杀。石敬瑭知道这些事是他干的,苦于没有证据,拿他没办法。
应石敬瑭之邀南下大捞了一把的耶律德光,见识了中华的衣冠文化,十分仰慕。当年耶律阿保机已经称帝,然而契丹的皇帝实际上还是相当于一个大酋长,各部酋长的实力很大,整个契丹还处于比较原始的状态。耶律德光回去之后也效仿中原,建立皇朝,定国号为辽,按照中原政制设置各种政府机构,大量任用汉人,削减各部酋长的权力。
契丹变辽,对晋来说其实是换汤不换药,一样还要每年进贡,一样还要对辽国使者卑躬屈膝,客客气气。契丹建国的时候,耶律德光并不正式通知后晋,石敬瑭正好被范延光弄得手忙脚乱,就把这事搁下了。
按照约定,后晋每年向契丹进贡钱三十万缗。现在送钱的时间到了,石敬瑭想顺便拍一下耶律德光的马屁。照汉人惯例,开朝立国,需要把祖宗十八代都追认为皇帝,让死人也过把皇帝瘾。契丹人鄙陋无文,开化未久,没有文字,不可能记得几代祖先的名字,不过也因此少很多麻烦。石敬瑭知道耶律德光是个孝子,准备给述律太后上个尊号。
给述律太后上的又长又臭尊号早就准备好了:广德至仁昭烈崇简应天皇太后。石敬瑭和契丹勾结之后,双方来往不绝。自桑维翰之后,平时双方来往的使者,充其量是个信使,只要把话带到或者把钱送到就行,所以通常只指派年轻力壮的将校。可以说一直到现在为止,两国还没有建立大使级关系。现在祝贺辽国立国并且给述律太后上尊号,需要一个有分量的大臣出使才行。
石敬瑭初拟让兵部尚书王权出使。王权祖上做过宰相。他原来在唐朝做官,朱温灭唐后,就跟着朱温一起干。后梁被李存勖所灭,他又混在后唐官场,慢慢升到户部尚书。石敬瑭得国后,见他虽然没有多大本事,却是多朝元老,久经官场,跟自己一样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就把他提拔为兵部尚书。此人出自官宦世家,做事既灵活又得体。既然契丹人一贯仰慕中华文化,让他出使契丹,再也合适不过。
王权获悉他将出使辽国,说:“我堂堂大汉男儿,怎么能到荒漠去向蛮人下跪呢?”就觐见石敬瑭,说自己又老又病,不堪重任。
冯道得知王权不肯出使契丹的时候,正和几个宰臣在衙门里吃饭。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面面相觑。王权不肯出使契丹,意味着这几个宰臣中的一个可能要去。其他几个宰臣都一声不出,你看我我看你。只有冯道是首辅宰臣,按理说无论如何也不用出使的。冯道却面无表情,取纸一幅,在上面写了两个大字:道去。
其他宰臣见到,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心知肚明,这绝对不是一件好差事。王权不肯出使契丹,并非不想向契丹人下跪这么简单。契丹人认为石敬瑭的江山是他们打下来的,对后晋的使者非常傲慢,觉得有丝毫不对的地方就恶语相向,横加指责,甚至扣押使者也屡见不鲜。使节回来,把这些情况报告石敬瑭,举国上下都义愤填膺,以为耻辱,石敬瑭却无动于衷。
冯道吃完饭之后,就进宫求见石敬瑭,要求出使契丹。石敬瑭见冯道肯挺身而出,替他排忧解难,当然没有不允之理。
冯道这时已经年过六旬,他明白出使契丹说不定就是生离死别。如果跟妻儿告别,他们一定啼啼哭哭,伤心欲绝。他不想见到那个伤感的场面,也不回家了,当天就住在大梁的舍都亭驿站,参与出使前的最后准备工作。
几天之后,准备完毕,冯道一行出发。石敬瑭为使团饯行,亲自端起酒杯向冯道敬酒,说:“朝中无人,出使大辽只能烦劳相国走一趟了。北地苦寒,相国年老,路上需多多保重,来日再相见。”石敬瑭说完这话,不由得泪眼模糊。冯道也十分感动,举杯一饮而尽,即率领使团北上。
冯道自从三十多年前在幽州做参军,就没少和契丹人接触,却从来没有真正打过交道。几乎每年一到冬天,在幽州附近就可以看到满山遍野放牧的契丹人,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的国家在哪里,谁也说不清。早在刘守光称帝的当年,平、莫两州已经被契丹占据。所以,冯道一度认为,过了平、莫两州,就是契丹了。直到当年韩延徽逃回来,才知道契丹蛮人长年在马背生活,居无定所,但是立国之后以临潢府为老窝,那里距离幽州还有数千里。
半个月之后,冯道率领使团抵达幽州。自从灭掉刘守光之后,二十几年来,冯道都没有踏进幽州一步。如今重到旧地,幽州已经是异国疆土。不过显而易见,在异族统治下的幽州老百姓日子并不好过。土地大量丢荒,变成牧场。当年只有在冬天契丹大军出动时,才见得到的契丹牧人,现在随处可见。更有不少人明显就是汉人,却作契丹人的打扮。在幽州城内,契丹人横行霸道,汉人唯唯诺诺。幽州境内一片萧条,比刘守光统治当年还不如。
使团在幽州没有停留,继续向北前进。现在已经是八月,到达临潢府起码要一个多月,那时候已经是三九隆冬。在漠北寒苦之地过冬,不要说对于冯道这样年过花甲的老汉,就算对于血气方刚的小伙,也是极大的考验。
幽燕大地多见崇山峻岭,过了营州,前面就是契丹人活跃的大草原了。冯道对草原的认识,基本上停留在《敕勒歌》中的描述: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因此,他向来以为这里一马平川,大道康庄,风景优美,行走便利。
使团进入草原之后,冯道才发现,自己原来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深秋的草原,无路可走,一片枯黄,毫无生机,地上深浅不平,骑马固然无大碍,但是赶车却非常不便,比在幽州境内还要难行。使团送给辽国的礼物都是用车拉的,行走缓慢。这里也没有驿站,晚上只能支起帐篷在野外住宿。深秋时节,草地一到傍晚就狂风大作,直吹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住在帐篷里也感到寒气逼人。外面整天都有野狼在嚎叫,虎视眈眈,只是使团人多,护送的士卒披坚执锐,野狼才不敢袭击。
因为要行走两三个月,使团无法随行携带太多粮食,只能沿路采购。在幽州这丝毫不成问题,进入草地之后,经常几天不见人影。好不容易碰上几家牧民,也只能买到牛肉羊肉马奶酒,没有小米白面。大家只能饱受苦寒,饥吃羊肉,渴饮羊奶。有士卒因为水土不服,竟然死去。
历尽千辛万苦,使团终于抵达临潢。冯道派从人去报告耶律德光,晋国使团到来了。耶律德光派人答复,他将亲自迎接使团进城。皇帝出城迎接使节,这是何等荣耀?十多年前耶律德光就曾闻冯道的大名,现在才能相见,他对冯道客气,也在情理之中。
冯道一行在城外等候叶律德光,放眼四看,只见临潢虽然是辽国都城,却连中原的普通小城也不如。辽国百姓大都住在帐篷里,外面刺骨寒风,成群的牛马也在寒风中萧瑟,死气沉沉。不过在这苦寒之地,不但人长得高大威猛,就算马也比中原的雄壮,难怪中原和契丹对抗经常落下风。漠北的马匹品质优异,这本是常识,中原君臣却知之不多,甚至还有曲解。当年汉武帝远征大宛,伤亡惨重,最后只得到几匹汗血宝马。千古以降,大家都以为汉武帝好大喜功,对他骂声不绝,即使高明远见的司马迁也如此,却不知道其实他想改善中原的战马品质。可惜,汉武帝夺取的几匹汗血宝马被中原庞大的种群所吞噬,没能发挥应有的作用。
临潢草创未久,虽然是辽国京城,却远较中原一般小城都不如。发现偌大一个城市,除了城门之外,竟没有完整的城墙。周边一些堡垒围起来,就算是辽国第一都了。不过这里两河相会,若在夏秋之际,必然水草肥美。劣中选优,以这里作为京城,无疑是最合适的。
大家在寒风中停留,不胜其苦,从中午等到傍晚,始终不见耶律德光的踪影。天快黑了,耶律德光才传冯道一行进宫。
耶律德光在宫中接见了冯道。当年风闻耶律德光要派兵抢夺他,冯道就知道契丹有如此一个求贤若渴的蛮夷之君。自从那时候开始,冯道就想会一下他。不过两人一个在中原,一个在漠北,又两国敌对,虽然都久仰大名,却未曾识荆。
没想到耶律德光见面就说:“大辽立国,如同开天辟地,晋怎么不派人前来祝贺?”说话的口气声色俱厉,不像热烈欢迎,竟像要给冯道来个下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