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源去世之后,李从厚从大梁赶来,隆重登基,大赦天下。李从厚时年不足二十岁,因为他父亲、兄长都是极有个性之人,他就显得有些默默无闻了。不过多年前,孔循、孟汉琼等官场老油条已经看出他的潜在价值,并且进行了前期投资。
现在李从厚登上了大位,当然又要一朝天子一朝臣了。为了当上李从厚的老丈人煞费苦心,甚至不惜和安重诲翻脸的孔循已经去世。孟汉琼在诛灭李从荣一事上居功甚伟,论功行赏,理应第一。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朱弘昭是代理枢密使,在诛灭李从荣的时候出力最多,不但傲视群臣,就连李从厚也不放在眼里。李从厚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想提拔几个体己部下,却被朱弘昭阻挠,也提拔不了。结果,朱弘昭、冯赟顺理成章地把代理枢密使的代理二字去掉了。康义诚虽然最后也出兵,但是当初立场不坚定,这次分蛋糕就靠边站了。只是为了稳定起见还让他带兵,暂时不动他。朱弘昭认为,孟汉琼这小子很会讨老皇帝李嗣源的欢心,要蒙骗小皇帝李从厚更不在话下,得让他离开皇宫,到地方做节度使去,说为了犒劳他,特意让他拥有一镇之地。其实孟汉琼搞阴谋哄皇帝最在行,对带兵却一窍不通。让他到地方去,就是被调虎离山了。不过现在一切都是凭实力说话,孟汉琼哪里能抗拒朱弘昭。
朱弘昭如此,不少世故之人都知道又要发生一番大乱了。占据两川的孟知祥在李从厚登基不久之后也当了皇帝,国号为蜀。
藩镇独大,不把中央放在眼里,在五代早已经是积习难返了。李嗣源当政时,不少藩镇都在蠢蠢欲动。现在李从厚年幼暗弱,朱弘昭、冯赟都是事出非常才得以担任枢密使,其实论资历论战功,他们都远在很多节度使之下,要让众多藩镇背后不玩小动作,实非易事。现在只是一个孟知祥独立,今后还可能有其他的孟知祥。
不过朱弘昭却是自信爆棚的人,他对地方实力派先下手为强,将各个节度使对调。在短短一两个月内,对宣武、河中等镇的节度使进行了频繁的调动。他的想法很简单,把这些实力派挪离他们的老窝,就没有能力作乱了。他却不知道,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的设想虽然巧妙,却不是谁想干就可以干的。
安重诲当政的时候,虽然嚣张,但想调动各镇,必须报告皇帝,和众宰臣商议通过之后,才由枢密院发出调动文件。但是现在朱弘昭、冯赟想调动谁不用这么麻烦的,都是枢密院一道命令直接发到各当事人手中,既成事实之后再报告,李从厚也不敢吭声。
朱弘昭这样大动干戈,人事调动频繁,其实真正想动的人是李从珂、石敬瑭。在李嗣源的旧臣中,李从珂、石敬瑭二人战功卓著,无以复加,理所当然成为了朱弘昭要打的出头鸟。朱弘昭调李从珂为河东节度使,石敬瑭为成德节度使。
李从珂当初被安重诲涮了一把,知道离开大本营绝对没有好下场,马上反抗,于是发布文告,要求清君侧,除掉朱弘昭这个奸佞。朱弘昭立即调集附近五镇的兵力供给凤翔。联军攻击凤翔很有戏剧性,眼看就要大获全胜了,眨眼间却变得一败涂地。李从珂到凤翔没多久,根基不深,更兼凤翔城低壕浅,难守易攻,凤翔在联军的攻击下,马上就岌岌可危了。
李从珂脱下衣服,露出浑身伤疤,向攻城联军哭诉:“我为先帝打江山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现在奸臣想置我于死地,你们何忍苦苦相逼?”攻城的将士听到这话都颇觉伤感,放慢了攻城的步伐。有个将领胁逼军士攻城,士卒倒戈攻击,引起哗变,解甲向李从珂投降。李从珂连忙开门接纳降兵,对这些将士一一封官许愿,另有现金赏赐,并且十分丰厚。为了赏赐这些新投降的士卒,李从珂真的是砸锅卖铁,全副身家都拿出来了。
李从珂向洛阳进军,抵达长安,又重赏将士。长安官库的钱都不够赏赐,连忙让地方官紧急征收赋税作赏赐之用。随后,李从珂攻占一个地方就重赏,有将士向他投降也重赏。
讨伐军大败的消息传到洛阳,李从厚大为震惊,康义诚却自告奋勇,要率军去和李从珂决一死战。朝中有将领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固守洛阳,不宜出征。康义诚指控他为李从珂谋反争取时间,结果被李从厚下令斩首。同时,李从厚杀掉李从珂在洛阳的儿子和女儿示威。
李从厚打开国库,犒赏三军。将士们拿到赏赐,并不感激,还说到了凤翔之后,再多拿一份。传闻李从珂许诺,投降他的士卒都有百缗以上赏赐,几乎相当于领十年军饷,因此众士卒才会眼红。
冯道在这段时间并没有闲着,他被任命为山陵使,负责安葬李嗣源。这是一项殊荣,向来要德高望重的老臣才能出任。这份工作虽然不难做,却十分繁琐。
讨伐凤翔的大军离开洛阳后,龙敏到冯道家里登门拜访。龙敏是冯道几十年的老友了。冯道在李嗣源登基之后,一度大红大紫,龙敏却还是不红不黑的,先前做了几年地方官,后来回来做兵部侍郎,现在转为吏部侍郎,说不上受到重用。龙敏曾经半真半假地说:“冯兄啊,当初我们说过苟富贵,不相忘。如今你显贵了,可不要忘记帮帮兄弟。”其实冯道倒没有忘记当年和韩延徽、龙敏的戏言,只是郭崇韬结党,几乎被李存勖连根铲除,冯道现在还心有余悸,幸亏当年自己没卷进去。因此,冯道也半真半假地回答他:“龙兄啊,如果我们捆绑在一起,两人中只要一人出问题,说不定就被一锅端掉。还不如像我们现在这样,只谈私交,不谈公事。这样哪天我再像当年在幽州那样落难,你才能援手。”龙敏深以为然,确实,这些年结党的大臣虽然威风一时,下场却很不好。从此,两人虽然还是交往密切,但一直都是公私分明。其实冯道还是暗中给龙敏援之以手的,但是不让外人看出来。
龙敏一见到冯道,就焦急地说:“老冯,这次康义诚出征,胜算极少,你怎么不阻止?”冯道苦笑,这个决策根本就没有经过他,怎样阻止啊?李从厚作这些重大决策,只是跟朱弘昭、康义诚等几个武将商议,根本就不征求宰臣的意见。冯道也是等到李从厚犒赏三军的时候才知道这一决定。
冯道如实相告,龙敏说:“我还以为我出任吏部侍郎了,就不再让我商议军机大事,原来这样的大事也不经过你的啊。如此轻言动兵,必然酿成大祸。据说潞王作乱,朱弘昭都不敢轻举妄动。康义诚为何竟然如此慷慨激昂?难道经过秦王之乱之后,康义诚知耻而后勇?”
经历秦王之乱后,冯道已经看透了康义诚,说:“你还记得当年的李小喜?当年刘守光什么便宜都想占尽,后来被庄宗逼得山穷水尽,本来想投降,被李小喜忽悠一把后坚决和庄宗为敌,结果自以为聪明一世的刘守光,被自己的亲信卖了还帮他数钱。现在康义诚聪明耍尽,因此也害了潞王的儿女,只怕他也不得好死。”
龙敏也觉得如此,叹道:“皇帝年幼不更事,就算和潞王开战,也不能轻易杀掉潞王的儿女啊?当初如果知道这事,提醒他一下就好,现在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冯道摇头不止,说:“提议固守洛阳的人都被杀,如果谁敢保潞王的儿女,只怕现在已经死了。”
龙敏同意这看法,叹道:“看来江山又要易色,我们虽然知道其中缘由,却无能为力,只能坐观其变了。”冯道有些担心,说:“潞王得天下,我一定不会有好日子过。”当初安重诲认为李从珂必反,迫害过李从珂,这事冯道也有一份,只是他是被胁逼的。
龙敏劝他无须担心,说:“潞王也是曾经统率千军万马之人,既有大将之才,必有大将之量,不必过虑。”说到这里,龙敏突然想起什么,大吃一惊,说:“现在不但皇帝,石敬瑭也危险了。潞王和石敬瑭劳苦功高,如今皇帝登基,认为潞王功高震主,必须除之而后快。如果潞王得国,可能也会对石敬瑭加以防范。”
安置石敬瑭是冯道的得意之作,当初只是为了让他避李从荣之乱,没想到到头来却是避李从珂之乱。这事一直秘而不宣,不为外人所知。冯道见到龙敏提起,忍不住向龙敏透露一点自己的构想,说:“不要紧,我已经替石敬瑭想好退路,确保他无忧。”
龙敏听了,大为佩服,说:“冯兄有什么妙计,可否说出来见识一下?”冯道吓了一跳,连忙说:“我这计策妙不可言,绝对不能说出来。”龙敏不愧是参军出身,他想了很久,说:“我也有一条计策,可以制住你的计策。然而,我的计策也不能说出来。”
龙敏上门,冯吉向来不回避。他听了两人的话,说:“阿父和叔父所说,我听得不明不白。”冯道训斥道:“我和你叔父在谈论朝廷大事,你听都不该听,更不该明白。”
冯道知道龙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对石敬瑭最后的退路,是冯道内心极为龌龊的想法,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他并不希望这事成为现实,也不能让外人知道,即使对龙敏,他也不想直白地说出来。
果然不出冯道和龙敏所料,康义诚向凤翔出兵,只是带完整的大军向李从珂投降。将士们也知道康义诚的意思,离开洛阳后,纷纷结队离开大军向李从珂投降。康义诚还没见到李从珂,就只剩下几百人了,他只得向李从珂的斥候投降。此时,李从珂率领大军直逼洛阳,已经稳操胜券。
朱弘昭干脆跳井自杀,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安从进斩杀了冯赟,屠灭他全家,把朱弘昭、冯赟两人的首级割下,出城迎接李从珂去了。李从厚手忙脚乱,一面命在晋阳的石敬瑭火速进京护驾,一面打算暂时去魏州避祸,为了不惊动对方,当天晚上他带领五十名亲信骑兵悄悄离开皇城,命令控鹤营殿后。控鹤指挥使等李从厚一离开洛阳,就紧闭皇城,不听李从厚的调度了。
按规定第二天文武百官应该上朝。众大臣在端门外等候,却被告知皇帝已经连夜脱逃了。消息传出,立即炸开了锅,大家议论纷纷,或主张迎接潞王,或说要到宫中请示太后,或要跟随皇帝逃跑,众人的意见莫衷一是。
冯道早就料到李从厚必败无疑,没想到他竟然是一触即溃,叹道:“现在皇上出走,群臣无所适从,大家还是先回家中,静坐观变吧。”
冯道是首辅宰臣,这话一出,附和者甚众。李愚却在那里唱高调,说:“皇帝虽然已经离开京师,太后还在宫里。身为人臣,怎么能擅离职守?”
冯道素知李愚乃食古不化之人,不懂变通,只会一味抬杠,也懒得跟他争辩,就说:“现在非常时期,想请示太后的自己请示,想回家的先回家,悉随尊便。”
李从厚只带了几十骑兵逃跑,大家都知道他大势已去。太后地位虽尊贵,却只是妇道人家,并无卓越见识。如果她一把鼻涕一把泪,要求大家平叛,怎么可行?因此,众官都不愿意惹麻烦上身,各自散去。李愚看了,气得瞪眼吹胡子,也跟着回去。
冯道和几个住得近的官员一起回去,还在路上,安从进却率军驰骋过来,把他们拦住,说:“潞王就要到洛阳,文武百官先到天宫寺聚集,然后出城迎接。如有不从者,以谋反罪惩处。”撇下这么一句杀气腾腾的话,又拦截其他官员去了。
安从进屠杀冯赟全家,连已经跳井死掉的朱弘昭也被他割下脑袋去讨好李从珂,现在他还想马屁拍到底,谁敢违背他的意愿,下场可想而知。冯道和众人简单商议一下,马上就得出一致意见,暂且依了这家伙一次。
等冯道走到天宫寺,发现充当翰林学士的中书舍人卢导已经在那里。因为百官已经逃散,半天也不能聚集起来。在冯道看来,李从珂号称清君侧,现在朱弘昭、冯赟已死,他还要带兵窥探洛阳,来势汹汹,必然是想篡位无疑。然而历史上的篡位都是群臣劝进,篡位者婉拒,大家一唱一和,戏做足了,才坐上龙椅。估计李从珂的面皮也没这么厚,自己直截了当要求做皇帝,就对卢导说:“潞王就要进城,现在正缺一个劝进表,舍人动笔最合适。”
卢导一听这话,几乎要跳起来,说:“皇帝逃亡在外,我们怎么能把他的大位送给别人呢?这像什么话?”
冯道何尝不知道,现在迎接李从珂是有违臣节的事情,然而李从珂杀上门了,李从厚又逃得不见踪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用脚趾都能猜出来。因此,冯道说现在是特事特办。卢导还反对,说如果潞王不接受劝进,拜祭先帝之后就回凤翔,大家不是都碰一鼻子灰?你应该率请群臣朝见太后,让她吩咐我们做事。
李愚也在那里抬杠,说作为臣子,没有给皇帝保住江山,已经是大大的失职,还把他的宝座拱手相送,实在不该。
大家正在那里争吵,安从进赶来,大吼道:“潞王就到,太后、太妃都派宦官去慰问了,你们还在这里愣着干什么?”
大家听到他这么说,都蜂拥到洛阳城外上阳门,等候李从珂的到来。然而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李从珂的影子。冯道再谈起劝进的事,卢导就是不肯动笔。等到晚上,还没有等到李从珂。大家只能先回去,明天再来。
李从珂已经稳操胜券,不慌不忙,没有急着抢占洛阳。皇宫里的曹太后、王太妃却慌了神,连忙派人请李从珂进京。反正李从厚也不是她们的儿子,不如现在就向李从珂示好,免得李从珂欺负她们孤儿寡母。
李从珂在陕州摆足了架子,三天后才慢吞吞地前来洛阳。文武百官在洛阳城西蒋桥列队欢迎。这几天,冯道见卢导不肯动笔,自己已经拟了一份劝进表。现在见不了李从珂,就先让众大臣在劝进表后面署名,再派人送过去。李愚见冯道署了名,怎么甘心放弃劝进首功,也署了名。其他大臣见宰辅大臣都署了名,当然不愿意放弃劝进首功。万事俱备,李从珂还不肯来,说在叩见李嗣源灵枢之前,不能跟众官会见。冯道派人把劝进表送过去,然后让众官散开。
李从珂进宫,叩见曹太后、王太妃,然后伏在李嗣源的灵柩上痛哭,陈述自己起兵的理由。等他尽孝子之礼后,才和群臣见面。冯道再次提起群臣拥戴他做皇帝,李从珂有些不耐烦了,一口拒绝,说:“我这次实在是逼不得已起兵,并非奔皇位而来。待安葬先帝完毕,我自回凤翔。诸位想让我做皇帝,实在无聊。”
冯道和李从珂认识多年,却并无交集,只知他屡立战功,勇武过人,对其他方面也不甚了解。这次劝进,一来是因为当年参与过迫害李从珂,担心被打击报复,二来他对李从珂的期望也很高。李从珂和李嗣源颇为相似,都是皇帝的义子,劳苦功高,却被人迫害,不得不谋反,结果功成。既然李嗣源能成为一代明君,李从珂应该也可以做得到。看到李从珂并不贪恋富贵,把唾手可得的帝位推辞掉,冯道恍然若失,暗地里却对他多几分尊重。
第二天,曹太后下令罢黜李从厚,贬他为鄂王,让李从珂主管国家大事,李从珂十分乐意地接受了。
曹太后和王太妃猜出李从珂的心意,李从珂不愿意群臣劝进,但是希望太后以家人的身份让他做皇帝,这样可以避免篡位的恶名。李从厚虽然是李嗣源的嫡子,但烂泥扶不上墙,也不是曹太后和王太妃亲生的,对他丢掉皇位曹太后和王太妃都没有切肤之痛,不如顺水推舟叫李从珂做皇帝。于是,曹太后跟王太妃商议,让李从珂做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