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锦瑟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喃喃道,“你们不是已经为我安排好了么?你们知道我无路可退,偏偏合力将我逼往绝路。”
陆离眸光一转,忽而直起身子来,揉了揉自己微微僵硬的脸,缓缓道:“有时候,想解脱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语毕,他忽然抬手扔过一样东西来,哐当一声落在锦瑟面前。
那是一把匕首,镶了七色宝石,华美贵重到教人移不开眼。
锦瑟掀起眼帘,只看了一眼,便又将眼睛阖了起来,悄无声息的将脸转向另一边。
许久,才听她低低开口道:“几年前,父亲突然也离我而去,那时我万念俱灰,确实是想过死,可如今想起来,却只觉得可笑,也庆幸自己那时没有做下傻事。”
陆离挑眉等待她继续往下说。
“我这条命,本没有什么贵重,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惜,可是偏偏父亲却用他自己的性命来保全我,我那时竟然差点辜负他,真是愚蠢透了。所以,到如今,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让自己活下去。只有我好好活着,父亲的牺牲才没有白费。”
所以,不管是自苏黎大婚后的一无所有,还是被外公亲手推入火坑,甚至被苏墨强占这样极致的伤痛,她都再不曾想过“死”这个字。
总要好好活着,才能对得起自己曾经吃过的那些苦。哪怕是血泪,也好过一柸黄土。
锦瑟说完,便又阖上眼睛,再没有了声响。
沉寂许久,方听得陆离的声音缓缓传来:“都言浮生似梦,也许有朝一日你醒过来,才发现那些痛楚皆不过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锦瑟也不知听没听见,始终双目闭合,仿佛已经睡去。
她连苏墨在这里出现过都不曾察觉,便更不知晓还有两人在酒馆门口站了半晌,将她所说的话一一都听进了耳中。
苏然看了看仿佛已经失落了魂魄的绫罗,伸手扶上她的双肩。
未想绫罗却猛地撞开他,转身便大步离开了酒馆。
人潮往来的大街上,绫罗大步流星走得飞快,丝毫不顾及自己府中胎儿。
苏然好不容易才在人潮中捉住她,眼见她面容冷暗,眼色沉郁,不由得笑了一声:“作甚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绫罗冷冷看着他,忽然道:“锦言的真正死因,你是不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告诉我?”
苏然却仍旧是笑着的模样,伸手为绫罗整理了一下鬓旁的碎发,道:“无端端的,怎么又说这些陈年旧事?”
绫罗咬了牙看着他,半晌,忍不住冷笑一声,继续大步往前。
这一回,苏然却并未继续追随她的步伐,在原处目送她离去,又静静站立了片刻之后,他才又重新起步,却只剩了漫无目的的缓步而行。
绫罗几乎是冲回客栈的,提裙登上二楼,便毫不客气的推开了苏墨的房门。
宽敞明亮的屋中,苏墨背对房门坐于北窗之下,支颐低首,仿佛在静思,听见声音,竟仍然一动不动。
绫罗快步绕到他面前,这才发现他低头原是看着手中的一支金簪,平平无奇的式样,他却已然看得入了神。
“你满意了吗?”绫罗颤着声音开口,“终于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你将她逼至了怎样的绝境,你还能继续无动于衷吗?”
苏墨淡淡将那支金簪拢回袖中,这才抬头看向绫罗,眸色深邃暗沉,几乎前所未见。
他这副模样,却教绫罗愈发恨起来:“到底锦言的死有多不堪,才教你们个个都这样讳莫如深?难道在你眼里,一个死人,比一个活生生的宋锦瑟还重要?”
苏墨倏地站起身来:“绫罗姑娘顾好自己的事情便可,其余大可不必多操心。”
绫罗霎时大怒:“那个人是锦瑟!你若真心疼惜她,你便告诉她锦言不是你害死的!你告诉她,她不必这样恨你,不必那样苦自己!难道非要看着她痛苦至死,你才满意?这就是你苏墨的疼惜?”
苏墨依旧面窗而立,神色冷凝:“绫罗姑娘因何以为,锦言非我所杀?”
绫罗深吸了口气,道:“我不知道你和锦言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并不了解你苏墨究竟是怎样的人,可是,如果真的是你杀了锦言,你不会对锦瑟这样百般容忍,你也不会对她生出一丝一毫的情意!更何况——”
更何况,苏然、宋恒,这两人,或明或暗,皆与锦言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丝缕关联,锦言的死,不会是这样简单的事。
然而这句话,绫罗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哪怕心知肚明,为此也寻事与苏然闹过许多次,却还是不敢亲口说出——苏然和锦言有关联。
苏墨却淡淡接过了话头:“更何况,皇兄与仲离太子慕容祁连,皆可能与锦言的死有牵连,是不是?”
绫罗容颜急剧转淡,呼吸急促的看向苏墨。
“那么绫罗姑娘以为,你所察觉到的这些,锦瑟会察觉不到吗?”苏墨声音极其不明显的喑哑了几分,仿佛浸了墨汁一般的沉重。
绫罗心头猛地一颤,几乎立刻就明白过来:“你是说——”
苏墨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似自嘲一般:“她最大的心结就是锦言的死,可是,在明知锦言的死有蹊跷的情形下,却只是一味回避,连一丝追寻真相的举动都没有。是以,锦言死因的真相,对她来说,只会比锦言是我所杀更沉痛。”
绫罗猛地退开一步,克制不住的跌坐在苏墨先前所坐着的那张椅上。
一颗心仿佛被置于冰窖之中,每一下的跳动都格外艰难与绵长。良久,绫罗才终于再度轻声开口:“果真与苏然有关,是不是?”
苏墨脸上笑意愈发淡薄:“说到底,绫罗姑娘最在意的还是这个。是不是与他有关,绫罗姑娘自可回去问他,我答不了你。”
一时间,绫罗只觉悔痛交加,心中乱作一团:“是,我最在意的的确是他,试问天下有哪个女子最在意的不是自己的相公?可是对锦瑟,我同样在意!她这样子,你却强留她在身边,对她不会有好处!你让锦瑟留下,我会一直陪着她,就算她身子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你照旧可以派人来诊治,如此不是最好吗?”
她话音刚落,身后敞开的房门处忽然响起了两声轻叩,海棠的声音略有些着急的响起:“王爷!”
苏墨回头,海棠这才匆忙跨进门来,道:“京中来人了,正在后庭中候着。”
苏墨眉心一拧,又看了一眼垂首抱头,痛苦不堪的绫罗,嘱咐海棠道:“你看着她。”
语罢,自己这才离开房间,匆匆下了楼。
他离京之前,将一切政务事宜都已安排妥当,若非大事,京中也不会派人前来。
他心中隐约有着不祥预感,来到后后庭处,果见素来跟在他身边的楚幸并另一侍卫正焦急等候,一见了他,匆忙行礼过后,便递过一封奏折:“王爷,渭南急奏。”
听见“渭南”二字,苏墨心头微微一紧。
打开奏折,竟果然是灾报!近年来,渭水两岸洛江、汰二省已经连遭三年洪灾,朝廷虽已派出专员治水,然而如今渭水汛期之际,竟然再遭洪涝!两省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眼下正是民怨沸腾,怨声载道,已绝非天灾而已。
阖上折子,苏墨沉声道:“我拟一份名单,你二人速速回京通报,着名单上之官员速速前往渭南赈灾,我会先行赶往。”
“是。”
苏墨复又转身上楼,回到房中,绫罗依旧抱头不语,海棠则迎上前来,见他要写字,便准备为他研磨。
“海棠,你速与我收拾两套行装,我要连夜启程。”不待海棠走近,苏墨一面已经自行研磨,一面吩咐她。
海棠一惊,还没来得及开口,却是绫罗紧张的声音先传来:“你要去哪儿?你要带锦瑟走?”
苏墨无暇顾及她,只看了微怔的海棠一眼,低头开始书写。海棠这才回过神来,匆忙转身为他整理行装。
待一切收拾妥当,名单亦交由楚幸二人带回,海棠这才又取出一套赶路行装:“海棠服侍王爷更衣。”
而此时绫罗仍然在屋中,一瞬不瞬的看着苏墨,仿佛依旧等待着他的回答。
苏墨终于道:“此行我暂且不会带锦瑟走,海棠,你亦留在此地。待到渭南灾祸得到治理,我便回来接锦瑟。”
“你明知道她有多痛苦,为什么还执意要带她走?”绫罗几乎是吼出声来。
“锦瑟的事,我自有分寸,不劳绫罗姑娘担心。”苏墨冷眸沉声道,“绫罗姑娘若真是为着她好,那这段日子,便请好好照顾锦瑟。”
海棠拎了包袱送苏墨出客栈之际,心中犹牵挂不舍:“王爷,还是让海棠陪你起行吧,宋姑娘若需人照料,大可请师兄多留一些日子,照料锦瑟姑娘,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苏墨一拧眉,忽而便思及了什么:“不,你留下,你师兄倒是可与我同往。如今灾害刚过,天气又这样热,只怕会生疫情。你去找你师兄,我去找陆离,届时在陆离酒馆会合。”
海棠这才点了点头:“是。我这就去找师兄,王爷一路保重。”
苏墨看着她,顿了顿,才又道:“你知我留下你是何用意。好好照顾她。”
海棠笑道:“知道了,王爷的心思,海棠素来是知晓的。定不负王爷所托。”
时近傍晚,陆离的酒馆却是安安静静,一丝人声也无。原本他开这酒馆便是别有所图,如今目的既已达到,便不再对外开放。
苏墨翻身下马,径直推门而入。
大堂之中光线昏暗,不见一个人影,苏墨打空荡荡的厅中穿过,刚欲进入后院,脚步却倏地顿住了。
回头再度扫视了大堂一圈,依旧未见半个人影,苏墨却又折身返回,取了火折子点亮烛火,随后缓步走到下午时锦瑟坐过的地方。
她趴过的梨木长几仍原封不动的摆着,然而那长几之下,又窄又短的空间里,竟然躺了一个人。
苏墨猛地掀开那张长几,却是锦瑟,安安静静的蜷成一团躺在那里。
长几翻倒的声音似是惊了她,原本平和的秀眉倏地便蹙了起来,久久不曾松开。
半晌过去,她却依然没有睁开眼睛,紧蹙的眉头却终于再度缓缓舒展开,似乎重新陷入了安然的睡梦。
苏墨凝视着她的睡颜,良久,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让掌心贴合她的脸。
大约是饮了酒的缘故,她脸颊微微有些发烫,他刚刚一路骑马过来,手心微凉,贴在她脸上,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熟悉感。
他手心下,原本连长几翻倒都未被惊醒的人,却忽然毫无预兆的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视,她眼眸之中仿佛凝了水光,被摇曳的烛火一映,星星点点,波光荡漾。
苏墨倏地便记起了那阵恍若隔世的熟悉感。
望着眼前的这个人,锦瑟心头一片空白,然而时空却仿佛刹那间经历了斗转星移,时间迅速往后退,退回到十五年前,那个白雪茫茫的冬季。
那年她才七岁,姐姐的婚事还没有定下,依然待字闺中。
可能是因为母亲早逝的缘故,身兼母职的姐姐总是将她管得极紧,再加上父亲严厉,醒世前锦瑟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一看就是好欺负的模样。也正是因为如此,幼时的北堂临最大的兴致,便是一次又一次的欺负锦瑟。
那年冬天雪下得极大,在锦瑟起初的记忆中,大雪仿佛延绵了一整个冬天,不曾有片刻消停。
北堂三公子总会适时出现在宋府,然后在姐姐面前装出一副乖巧纯良的模样,将锦瑟从姐姐处带出来,美其名曰“同乐”,实际上,乐到的永远只有他自己,锦瑟总是被欺负的那个。
然而她那时还远没有勇气将自己受欺负的事情告诉姐姐,更不敢当着姐姐拒绝北堂临的邀约,在姐姐“谨言慎行”的教育之下,说出一点不得体的话,或是做出一点不得体的事,皆是要被罚抄书的。对那时的锦瑟来说,被罚抄书,远比被北堂临欺负来得痛苦。
这一日北堂临又将锦瑟从锦言处领出来,立刻原形毕露,张牙舞爪的对锦瑟说:“来来来,三哥今日教你捕鸟玩。”
锦瑟根本不爱学什么捕鸟,心里明知这是北堂临又一条捉弄自己的计策,却还是不敢说不。
果然,捕鸟的最终结果是她被一个大大的簸箕完全覆住,像被捕到的鸟一样,被扣在雪地上。
雪地中实在是冷得厉害,锦瑟默默地趴在簸箕下,听着北堂临在外头大笑了许久,又听见他扬长而去的声音,这才掀开簸箕,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雪,准备悄悄回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免得被姐姐发现自己的模样,又免不了一顿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