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
西厢一座小院中,闲置多日的屋内升起了火盆,不多时便温暖了整个房间,而素来最怕冷的那个人,却依旧站在屋檐下,怔怔的看着对面积满白雪的屋顶,仿佛那平平无奇的屋顶也是一方胜景。
苏黎自屋内走出,上前轻轻揽住了锦瑟:“又说怕冷,又不进屋,在这里望什么?”
又顿了许久,锦瑟才终于转头看向他:“为什么要来洛林?”
苏黎淡淡勾了勾唇角,道:“去年洛林遭了百年不遇的大雪灾,过了一年方才完全重建好,皇兄放心不下,故而选在今冬来此巡游,一是为了察看洛林重建的情形,二么,是为了安抚民心。我与二哥就是先行前来打点的。”
锦瑟蓦地变了脸色:“皇上也要来?为什么你之前不告诉我?”
“谁来谁不来有什么重要?”苏黎眸色暗沉的望着她,“只要我们能在一处……过年,不就好了?”
锦瑟心头重重叹了口气,负气似的一把推开他。
苏黎微微拧了眉:“这是与我置气呢?”
锦瑟微微咬了唇:“你若是早点告诉我你们三兄弟都会在此,我打死也不带绿荷下山。”
关于绿荷心里的那个人,锦瑟虽然不曾追问过,然而却也在心底想了许多。
如果那人真的是在京城,锦瑟猜来猜去,实在逃不出苏家这三兄弟。按理,苏然与绿荷不过有过几面之缘,且无甚交流,应该不会是他。那么最有可能的,便是苏墨与苏黎。然而绿荷性子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依她的态度来看,锦瑟实在瞧不出她对苏黎有什么异常,所以才带她一起下山。却没有想到苏墨和苏然也会在此,尤其今日在店中见到苏墨时,绿荷态度有些古怪。
然而,不管是苏墨还是苏然,抑或是苏黎,锦瑟如今是后悔了。
眼看着绿荷好不容易逐渐走出情伤,她真是怕此次下山,带绿荷跳入的会是一个火坑。
苏黎却在此时冷笑了一声:“我道是为了什么生气,原来是绿荷。只是这也是我的错?”
锦瑟转眸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你又知道我在说什么?”
苏黎指了指她的额头,道:“你这里写了几个大大的字——愁绿荷为情所伤。”
锦瑟没想到他竟看得出来,忙的捂住了他的嘴:“你别胡说,绿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回头被她听见了,指不定又说什么话给你听。”
苏黎顺势吻了一下锦瑟的手心,锦瑟忙的缩回了手,他才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我不在乎她,所以任她说什么话,我也是听不进去的。”
“你真是……”锦瑟望着他,顿了顿,终于咬牙一字一句道,“愈发轻浮了!”
苏黎瞪了她一眼,转头眼看着天空又开始飘雪,便握住了锦瑟的手,将她拉回了屋中。
这一夜,锦瑟睡得很不安,频频醒来时,都听见旁边床上绿荷平稳的呼吸声。
半夜,她终于忍不住,起身爬上了绿荷的床。
绿荷一下子就醒了,睁眼看着她:“做什么?”
锦瑟笑呵呵的藏进她被窝之中:“我一个人睡不暖和,挨着你睡才好。”
绿荷冷哼了一声:“女子为阴,男子方为阳。你睡不暖和,应该去找宁王,而不是找我。”
锦瑟蓦地涨红了脸,在被子底下轻踹了她一脚:“叫你胡说!”
绿荷也不躲,等她踹完,便又闭上了眼睛准备睡觉。
“绿荷。”锦瑟又唤了她一声,终于道,“你怕见到他么?”
许久,没有回答。
锦瑟只以为她已经睡着没听见自己问话的时候,才忽然听见绿荷长叹了一口气,道:“我怕什么呢?我巴不得看看他现在,是怎样的春风得意呢。”
锦瑟心头蓦地一跳。
这么说来,绿荷是向她默认了此次下山,会见着她的心上人?只是春风得意的,是谁?她怎么想怎么觉得,那苏家三兄弟如今都是春风得意的人。
可是听绿荷的语气,又仿佛是说她与那个人之间,并不是只是她单方面的事情。
锦瑟忙的翻身看向了她:“他给过你承诺吗?”
“承诺?”绿荷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我是什么什么啊,哪要得起他的承诺。”
锦瑟于是又沉默了。
“你不是想问我那人是谁么?”绿荷忽然道。
锦瑟怔了怔,讷讷道:“你不想说,那就算了吧。”
“嗯。”绿荷答应了一声,竟果然就翻身睡去了。
锦瑟有些目瞪口呆,又静思了半晌,才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早晨起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还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几个侍婢正用力的清扫着院中厚重的积雪。
苏黎一早已经出了门,同郡守四处巡查,似乎是为了不日便会到来的苏然而忙碌。
锦瑟和绿荷吃过早膳,又百无聊赖的看了看扫雪,终觉无趣,在绿荷的提议之下,决定出府去四处逛一逛。
大约是因为朝廷拨款救助,而又有苏墨和朝中大官监察的缘故,即便是一郡之首的郡守府,也只是建得比寻常百姓家多了几处屋舍和一个花园,相比一些富贵人家,便显得精巧了许多,说得难听一些,也就是寒酸。
锦瑟和绿荷一路从西厢出来,不过几步便来到花园,而花园也是小的可怜,一眼可以望尽所有的景致。
所以,花园中仅有的凉亭内坐着的两个人,也清晰的映入锦瑟眼中。
那名唤池蔚的郡守家小姐似乎正准备练琴,苏墨就坐在她身后的位置,慵懒的斜靠着柱子,似笑非笑的看着。
只见池蔚深深吸了口气,随后,指端触上琴弦,自发出第一个声响之后,接下来,连绵不绝的每一个音,都可谓是一塌糊涂,魔音入耳。
苏墨在她身后扬声大笑起来。
池蔚蓦地一恼,伸手按住了琴弦,却不想用力过大,竟崩断了一根弦,断线弹在她手上,只是一瞬,便割出了一道血痕。
“哎呀!”池蔚惊呼了一声,甩着手跳了起来。
苏墨微微拧了眉,招手唤她:“过来,我看看。”
池蔚便嘟着嘴走到他旁边坐下,将受伤的手伸到他面前,怨道:“谁让你笑我的!”
苏墨忍不住又低笑了一声,这才道:“没事,还好伤口不长,我给你包起来。”
语罢,他从袖中取出帕子来,低了头温柔细致的为池蔚包好手上的手背。
池蔚微微红着脸瞧着他低头的模样,满目欢喜荡漾:“你可轻着点,我怕疼。”
苏墨轻笑一声:“小丫头都怕疼。”
池蔚微微“哼”了一声,在苏墨为她包好手背,收回手时,目光却蓦地触及他右手手心一道突兀的断痕,顿时一惊,什么也不顾的捧住他的手:“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伤,怎么割的?”
苏墨垂眸,淡淡看了一眼,方笑道:“不记得了。很早以前的事了。”
池蔚心疼的哼了一声,道:“你也太不小心了,这种伤痕,一划下就是一辈子,再也消不了,多难看呀。”
苏墨轻笑了一声,道:“我怕什么难看?只要不是划在你这种小姑娘手上,有什么大不了。”
池蔚这才满意的笑了笑,一抬头,忽然看见了自西苑走出的锦瑟并绿荷二人,忙的松开了苏墨的手,笑着朝锦瑟打招呼:“宋姑娘,昨夜可睡得好么?”
苏墨回头,果见锦瑟携了绿荷款款而来,脸上一片平静,一双素来清澈的眼眸也未见半分波澜。苏墨只看了一眼,便又移开了视线,坐回自己先前的位置,懒懒靠着亭柱。
“极好,多谢池小姐关心。”锦瑟在亭外站住脚,得体微笑答了一句。
“那就好。”池蔚跨出凉亭,走到她面前,“爹爹一直怕招呼不周,好在两位王爷和你都是随性的人。”
锦瑟笑笑,又听她问道:“你们这是要出去游玩么?可需要我为你们引路?这城中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我最清楚不过了。”
眼见池蔚的眼睛在一瞬间就变得明亮有神,锦瑟刚欲答话,后方却忽然传来苏墨慢悠悠的声音:“这琴才练了一炷香不到的时间,这么快就想弃甲而逃?”
池蔚被人揭穿,顿时恼得红了耳,回头瞪了他一眼,竟毫不避讳的唤了一声:“苏墨!”
她平常不爱称呼他,大多时候与他说话都是用“你”来唤他,却唯有恼了的时候,会气呼呼的唤他的名。
苏墨却笑了起来,抬眸看了她一眼,眸中溢满宠溺:“罢了,反正左右你也是弹不好的,要去就去罢。只是回头郡守回了府却不见你,我可不帮你隐瞒。”
池蔚顿时大喜:“你放心,我必定在爹爹回府前返来。”语罢,她一双晶亮的眼眸顿时就看向了锦瑟:“宋姑娘,我们走吧。”
从头到尾锦瑟都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却平白就多了一个向导,心头虽然无奈,却也感激池蔚热忱,于是点了点头道:“多谢池小姐。”
“不必这样生疏,你可以唤我蔚儿。”池蔚眉眼弯弯的笑道。
锦瑟瞧见她的笑颜,忽而怔了怔,随后方才点了点头,随着池蔚往府门口走去。
绿荷走在最后,临出花园时回头看了苏墨一眼,却见他已经低了头,不知在看着什么,眉目分明清冷疏淡,却仿似看得入了迷。
池蔚对洛林这座小城的熟悉果然不在话下,一个早晨的时间,便带着锦瑟和绿荷逛遍了小半座城。因城郭之中屋舍多为新建,其实并没有多大看头,反倒是一路林立的商铺更吸引人一些。
然而锦瑟如今对这些却并无多大兴趣,只碍于池蔚的热情,也唯有一路逛下去。
晌午时分,池蔚引着二人来到了一座酒楼面前,笑着对锦瑟道:“这家酒楼的菜做得很是有风味,连秦王都赞不绝口,宋姑娘你一定要试试。”
“那可真是要尝尝了。”锦瑟没有说话,绿荷倒率先答应了一声。
入了酒楼,池蔚熟门熟路的便要带着锦瑟和绿荷上楼,没想到掌柜却忽然拦了上来:“池小姐请留步!今日二楼被一位公子包了起来,池小姐若是要用膳,小的在楼下给您安排一桌。”
“那怎么行?”池蔚立刻皱了眉道,“我今日可是要招待贵客!什么人包下了二楼,你去与他说上一说,二楼那么大,让一个雅间于我又如何?”
“这……”掌柜一脸为难,奈何池蔚也是不能得罪之人,唯有硬着头皮上了楼。
不一会儿,他便满面笑意的下来了,对池蔚道:“公子人好,答应让出一间雅阁给几位姑娘。”
上了楼,却见楼上共有四个雅间,其中三个都关着门,分明没有坐人,而唯一坐了人的那间,门倒是敞开着。
锦瑟心头忽然有了一种不大妙的感觉。
跟着池蔚行经那唯一有人的雅间时,锦瑟直觉便垂了眼眸,目不斜视的走过去。
刚刚走过那间房门,却忽然听见里头传来男子一声轻唤:“义妹!”
锦瑟蓦地顿住了脚步,忍不住在心头骂了骂自己的预感,这才退后两步,转头看向雅间之中端坐着的人,微微一笑:“兄长。”
里面端然而坐的,正是传闻不日将会抵达洛林的苏然,而他身后站着的,一如既往是闵玉。
“这可真是巧了。”苏然微微挑了眉一笑,“倒不曾想在这里也会见到义妹,几时来的?”
锦瑟倒并不会真的以为他不知自己在这里,自然也不会去问他为什么会提前悄然到来,只是道:“我也没想到,会在今日见到义兄。”
“原来是认识的么?”池蔚却在这时跟进了雅间,“那我们便可同坐——”
话没说完,便突然没了声响。
锦瑟转头看她,却见她愣愣的盯着苏然,脸上满是迷茫。
苏然却接口道:“没错,既是相熟,自然可以同坐,请。”
一直到坐下来,池蔚才终于回过神一般,看了看锦瑟,又看了看苏然,这才道:“宋姑娘,这位公子是你的兄长?那他为何……为何生得跟秦王这样像?”
苏墨微微偏了头含笑等着锦瑟回答,锦瑟见他的模样,倒似乎不怕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于是回了他一个微笑,径直道:“这位是我义兄,至于他因何与秦王生得像,池小姐应该能想到。”
池蔚闻言,果然便凝眉咬唇,细思了片刻,眸中忽然一亮:“啊,莫非你是——皇上?”
关系既然挑明,那一餐饭便自然不会吃得太顺畅。锦瑟倒是不在乎,绿荷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只苦了池蔚,一举一动都变得极其小心翼翼。
吃了一半,绿荷忽然便冷笑了一声,看向池蔚:“池小姐在秦王面前尚可无上自在,甚至对秦王直呼其名,如今怎的忽然变得战战兢兢起来了?”
池蔚闻言,又看了苏然一眼,才低声嗫嚅道:“秦王是秦王,皇上是皇上……”
绿荷还欲说什么,锦瑟在底下悄悄捏了她一把,她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住了口,低了头默默地吃东西。
锦瑟夹起一筷子菜放进池蔚碗中,道:“池小姐莫怕,咱们这位皇上最是待人温厚,也向来没什么架子,你平日怎样,如今也能怎样。兄长最是喜欢看见人的真性情,不是么?”
这最后一句自然是对着苏然说的,苏然似乎丝毫听不出其中的嘲弄,还点头微笑道:“说的是,这世间最难得的,大概就是真性情了。”
听了此番说话,池蔚方终于勉强放开了手脚。
苏然又看了池蔚一眼,方才看向锦瑟,微微拧了眉道:“义妹如今胃口似是大不如前了?”
锦瑟如今吃东西的确不像从前,听苏然问起,却泰然答道:“以前年纪小不懂事,总之胡吃海塞,如今方才晓得食要有量。”
“果然是长大了。”苏然叹了一声,“如今确实是稳重了许多。”
锦瑟笑笑:“听兄长的语气,人还是不要长大的好?”
苏然似笑非笑的端起一杯酒来:“这便要视乎你如何取舍了。只是在为兄看来,似池小姐这般的烂漫少年时,才是最难得的,也是最招人喜欢的,义妹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