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准备即日启程回青越的苏黎,既得了许诺,哪里还轻易舍得下,执意要亲自将锦瑟送回仲离国都卞城。
一路返回,沿途二人虽并未见得有多亲密,那种并不明显的变化,还是被众人看在眼里。
然而所有人却都保持了一致的沉默,包括绿荷和宋恒在内,对二人从前态度怎样,如今还是那样。
锦瑟对这样的情形多少感觉有些惴惴,苏黎却不以为意,人前依旧端足王爷的架子,而私下与锦瑟呆在一处时,除却间或的固执骄傲,多数时候,却还是算得上千依百顺的。
好在锦瑟如今也不似从前刁钻古灵,很少再给他出难题。
回到京城那日,静好竟带了人在城门口迎接。
锦瑟得知前方情形的时候,离城门已经不过一里路的距离,远远的已经可以看见公主的仪仗队。其实她心里并没有多少介意,苏黎却忽然打马走到了马车边,敲开了小窗。
锦瑟掀起帘子便见着他眉头紧拧的模样,便轻笑了一声:“怎么了?”
苏黎看着她,嘴角动了动,半晌方才道:“不是我叫她来的。”
锦瑟克制不住的就笑出声来:“我知道啊,可是谁都知道,她就是为你而来。”
苏黎一眼就看出了她眼底的促狭,忽而再没有解释的心思,冷哼了一声打马跑开。
放下帘子,锦瑟仍止不住想笑,绿荷淡淡望了她一眼,也勾了勾唇角:“真是开心,哦?”
锦瑟似乎微微一怔,随后才再度扬起笑脸:“自然是开心的。”
重新转头,透过稀疏的帘布再度看向外面,隐约可见苏黎微微僵直的背影。锦瑟几乎可以想象到他此刻的神情,心头依然止不住好笑。
从公主仪仗队中有些人的神情来看,静好似乎已经在此处等候了许久,然而她出现在众人眼前时,依旧是光彩照人,笑靥明媚,当先迎向宋恒:“四哥可算回来了,此一去,很是辛苦吧?”
宋恒只是微微一笑:“尚可。倒是你,在此等候多日了吧?”
静好垂眸一笑,再次抬起眼帘时,却已经将目光投向了苏黎:“王爷一路舟车劳顿,静好已在宫中备好洗尘宴,不如,先行入宫吧?”
“不必了。”苏黎负手而立,听着身后锦瑟逐渐走近的脚步声,淡淡道,“此次再度返回,实则只为私事,不便入宫打扰。”
静好一听,眸色微微焦急起来:“王爷乃是贵客,我等盛情款待还来不及,如何谈得上打扰二字?”
“实在不敢劳烦公主。”苏黎淡淡拱了拱手,转向宋恒,“接下来几日,只怕会在四殿下别院之中叨扰了。”
宋恒看了一眼站在苏黎身后两步的锦瑟,只见锦瑟神情倒也自然,便微笑道:“蓬荜生辉。”
“既然如此,那我就让人将洗尘宴设到四个别院中好了。”静好微微低身行了礼,也不待苏黎回答,转身便命人去安排。
苏黎微微拧眉,转头看了锦瑟一眼,锦瑟只是冲他笑,他心头一时又隐隐有些焦躁起来,微哼了一声不再看她。
锦瑟心头无声叹了口气。
待一行人回到别院之中,静好安排的洗尘宴已经一早就准备好。
宋恒和苏黎各自稍作收拾之后,便来到了花厅之中,却迟迟不见锦瑟。
又过了一阵,绿荷才缓缓前来,道:“四殿下,我家小姐身子乏得厉害,不能前来,请四殿下,王爷与公主先用。”
苏黎一听,眉头便又皱了起来。
静好见状,也仍旧笑答道:“身子乏,也是要吃东西的。既然锦瑟不能前来,我这里倒有一些自己亲手做的糕点,你取一些回去,让锦瑟好歹吃一些,当是我的一片心意。”
绿荷眉心微动,一些不好听的话就要脱口而出之际,忽见宋恒朝自己淡淡摇了摇头。她一顿,深吸了口气之后,方接过了静好侍女递过来的食盒,不冷不热的道了谢,转身便走。
厅中三人这才开始用膳,只是才匆匆吃了几口,苏黎便搁下玉箸:“二位慢用。”
“王爷这就用好了?”静好刚刚执了酒壶,正欲为他添酒,却不想苏黎已经站起身来,她亦忍不住随之而起身。
“连日赶路,无甚胃口。”苏黎淡淡道,“多谢公主盛情。”
语罢,他朝宋恒拱了拱手,转身便走出了花厅。
静好执酒壶的手蓦地便有一丝僵硬,良久,她才缓缓将壶嘴滴向自己的酒杯,斟满一杯之后,仰头一饮而尽。
宋恒自始至终云淡风轻,见状才终于开口道:“静好,算了吧。”
“算了?”静好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声音却依旧沉稳得体,“四哥说得倒是轻松。可他,却是我的终身幸福,如何能算?”
“他的心既不在你身上,何来幸福可言?”宋恒素来知道这个妹妹的秉性,然而身为兄长,却还是不得不多劝一句。
“只要我觉得幸福,不就足够了么?”静好微微一笑,“他是个聪明人,最终,他总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该如何选择,他也自然会有分寸。”
苏黎寻到锦瑟院中的时候,只见那一丛不知名的繁花面前,正优哉游哉的坐了一个身影,怀中捧着一个食盒,一面赏花,一面摇头晃脑的往嘴里塞点心。
他大步走过去,毫不客气的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锦瑟微微一惊,转头见是他,却又笑起来:“你来了啊。”
苏黎微微挑了眉:“如此看来,你是在等我?”
“呃……”锦瑟一时词穷,不晓得该如何回答之际,低头看见怀中的食盒,便信手拈了一块点心出来,送至他面前,“你尝过没有,绿荷说是静好公主亲手做的,味道真是不错。”
苏黎闻言,一把拉过她手中的食盒,扬手便扔了出去。
食盒落于远处的地方,里面的点心洒了一地。
“你怎么如此暴殄天物?”锦瑟蓦地惊叫了一声。
苏黎凝眸,又看向她手里捏着的仅剩的一块糕点。
锦瑟触及他的目光,眼疾手快,在他还来不及动作的时候,便已经将糕点塞进了口中。
“你——”苏黎只觉头疼,抚了抚额角。
“味道真的很好。”锦瑟有些可惜的看了远处那些洒了一地的糕点,再次将视线转到他脸上,忽然轻笑起来,“你怕她毒死我啊?若真的有毒,我刚才已经吃了好多,早就被毒死了。”
苏黎蓦地冷笑一声:“你还真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那倒不是。”锦瑟微微偏了头道,“她若真想害我,哪敢这样明目张胆?况且,她也不似会做这种事的人。”
“以后但凡她送来的东西,你碰都不要碰。”苏黎沉眸嘱咐了一句,顿了顿,忽而又道,“罢了,将你独自一人留在仲离,我实在是不放心。不如,我另寻一个地方安顿你。”
锦瑟摇了摇头:“这里有宋恒照顾我啊,你放心吧,况且,过段时间,我想出去走走。”
苏黎一听,眉头便又皱了起来:“去哪里?”
锦瑟看着他迟疑了片刻,方道:“我想,去从前那依族生活的地方看看。”
“那依族?”苏黎眉头忽而皱得更紧,“不过一片废弃荒山,去那里做什么?”
“那里如今是废弃荒山,可是二十多年前,我娘亲在那里长大啊。”锦瑟认真道,“我对娘亲的印象很淡,便想去那里看看,想知道娘亲究竟是在怎样的环境之中长大的。”
苏黎望着她,神思似乎有些飘渺。
锦瑟看着他的模样,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一般:“说不定啊,我还可以为你找到那传说中的‘天下志’呢!”
“谁要你为我找什么‘天下志’?”苏黎毫不客气的冷下脸来,“我向来不信世上有那种东西。”
锦瑟撇了撇嘴:“你信不信是你的事,反正我要去那里看看。”
苏黎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罢罢罢,你实在要去,我也不拦。待我回去青越,派几个人前来保护你,如此我也安心些。”
锦瑟想了想,听话的点了点头。一转念,忽而又想问他几时回去,刚要问出口,便记起他的性子,于是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道:“你洒了我的点心,先赔我再说。”
苏黎深深看了她一眼,颇有些无可奈何:“你若想吃,我从青越再遣几个厨娘过来,每日换着花样做给你吃。”
“那我现在就要吃。”锦瑟蛮缠道,“你倒是吃了鲍参翅肚而来,我肚子还空着呢!”
苏黎望着她,忽然抬眸看向屋内,唤了一声:“绿荷!”
绿荷应声而出:“王爷有何吩咐?”
苏黎抬手指了指散落于地上的那些糕点,道:“你家小姐要吃,你去捡起来洗干净了给她拿过来!”
“苏黎!”锦瑟气极,抬手就往他身上砸去。
却被苏黎一把捏住拳头,随后将她拉进了怀中,低头在她脸上轻轻一亲,沉声道:“你不在,鲍参翅肚也没什么好吃。”
锦瑟蓦地红了脸,有些张皇去寻绿荷的身影,却发现那丫头不知几时又已经回去了屋中,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般,一把推开了苏黎:“好小气的一个人,连几块点心也不肯赔我。”
“小气?”他低笑了一声,“过两日,我赔你一份大礼。”
锦瑟顿时又来了兴致:“是什么?”
“到时候你自会知。”苏黎故弄玄虚。
两日后,锦瑟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却突然被人知会前去别院门口收礼。
她匆匆而去,待出了门口,蓦地就呆住了。
别院门口,苏黎背对着她站在那里,手下,正抚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
锦瑟呆呆的站在门口,直至苏黎回头看来,才蓦地回过神,有些恍惚的抬脚上前。
这匹马,她记得,她曾经在梅老头的院中见过。
锦瑟伸手抚上马身,终于忍不住轻笑起来:“是霁雪啊。”
苏黎却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它叫霁雪?”
锦瑟却不答,只欢喜的抚着霁雪雪白整齐的鬃毛:“你特意让人从青越带过来给我的?”
“原本便是你的。”苏黎望着她,低声笑道,“不知一匹霁雪,抵不抵得过那一盒点心?”
锦瑟心头欢喜,却仍旧只是淡淡一笑:“堪堪而已咯。”
苏黎抬手想拧她的脸,被锦瑟大笑着躲开来。
霁雪送过来的当天,苏黎便邀锦瑟去骑了一回马。
霁雪既是难得的好马,性子又温顺,锦瑟以为十分难得,是以愈加喜欢,只想着第二日再出去骑游一番。
没想到第二日,她刚刚来到苏黎所住的院落,却迎面就撞见一陌生人匆匆而来,眸光一扫,只见此人腰悬令牌,方知是青越派来的。
那人似乎是认得她,见了她,眸光之中虽然难掩错愕,然而却还是低身行了个礼,随后低头匆匆走进了苏黎的园子。
锦瑟想了想,还是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待她来到厅堂门口,苏黎已经坐在里面,仔细的读着一封公函模样的书信。
眼角余光发现锦瑟,他这才缓缓收起公函,转向锦瑟道:“这么早?今儿还想去骑马?”
那送信前来的侍卫立刻自觉退了出去。
锦瑟缓步上前,笑道:“我倒是想去骑马,就怕宁王爷您,不得闲。”
苏黎微微拧了眉,道:“今日还是可以陪你再骑一回的。”
“不必了。”锦瑟微微嘟了嘟嘴,道,“你若陪了我,便要将今日该赶的路程分摊到往后的路程中,每日多跑那么些路程,难道不累么?”
苏黎望着她,顿了片刻,忽而笑起来:“可愿送我出城?”
锦瑟蹙着眉尖望着他,良久,竟摇了摇头:“我不爱送别的场面,你找别人送你去。”
苏黎看着她,仍旧微笑,捏捏她的手心道:“那你可爱写信?”
锦瑟想了想,仍旧摇头:“也不爱。”
“那这可如何是好?”他再度微微拧了眉,“如此看来,今日我是走不成了。”
堂堂亲王,倒堕落成无赖了。
锦瑟瞪了他一眼,终于妥协道:“那,我一个月给你写一封信。”
“每月上中下旬各一封。”
“两封。”
锦瑟竖起两只手指,再不肯退让。
苏黎恨恨的捏了她的手指一把,末了,终是又不放心叮嘱:“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
锦瑟想了想,道:“吃喝拉撒睡?”
苏黎脸色隐隐一青,到底还是缓了过来,有些恶狠狠的道:“对,吃喝……睡,通通都要告诉我一番!”
锦瑟不喜欢送别,果真便没有送他出城,只在别院门口与他挥别。
苏黎打马跑出老远,终究还是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锦瑟仍旧站在先前的位置望着他,心头一暖,竟生出缠缠绵绵的不舍之意来,身下马匹的速度也不由得放慢了。
“王爷。”那送信侍卫似乎看出了什么,忙道,“事情紧急,不由耽搁。”
苏黎心神一凛,又遥遥看了锦瑟一眼,终究快速打马而去。
一直到出了城,他才又开口道:“皇上此次突然决定微服出巡,究竟是要去哪里?”
“小人不知。只知皇上此次出巡并未带多少人,宫中也无人知晓皇上的去向。如今秦王虽醒了过来,却依旧在闵山养病,因此朝中唯有靠王爷主持大局。是以太后吩咐,要王爷尽早赶回。”
“秦王醒了?”苏黎蓦地问道,“醒了多久?”
“一个月左右。大约就是王爷刚刚抵达仲离的时候罢。”
“知道了。”苏黎淡淡应了一声,忽而快马扬鞭,直奔仲离的方向而去。
日夜兼程,风雨无阻的赶路,苏黎在半个月后,终于回到帝都青州。
而此时,皇帝却已经离京一个多月。好在朝政由内阁和新晋丞相陆昭共同主理,才没有产生多大的震动,然而一些内阁和陆昭意见不同的奏折,却悬而未决,一个多月的累积,亦是不小的量。
苏黎一回京便扑进皇宫,在内阁处呆了几天几夜,终于将悬而未决的奏折都处理了。
而他回京数日,这才终于得空前去给太后请安。
虽然先前母子二人有过嫌隙,到底是亲生母子,更兼太后将近两个月的时间的时间没见到他,今日一见,但见他因昼夜赶路和回宫之后的忙碌消瘦了一些,太后便蓦地心疼起来,拉着苏黎说了一阵话,母子二人便又亲厚如初了。
只是太后对青楚先行回宫,他却晚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颇有疑虑。苏黎早前便与青楚达成一致,他为青楚求情,而青楚则不许向任何人透露锦瑟在仲离的消息,如今看来,那丫头却是做到了。因此苏黎也就随意扯了个仲离国君厚待的假话,解释自己的晚归。
不料如此一来,太后却忽然又想起静好来:“既然他厚待于你,只怕是并未怪罪你先前的拒婚,如今,你与那静好公主,倒仍是有希望玉成好事。”
“母后。”苏黎蓦地拧了眉,“儿臣暂且不想提这些事。”
因早前母子俩才因此事闹翻许久,如今二人心中到底都存着一根刺,短时间内谁也不愿意再度触及,因此太后也顺他道:“罢罢罢,那就过断日子再说。”
话音刚落,殿外忽然响起通传:“秦王驾到——”
苏黎心头隐隐一惊:“二哥已经大好了?”
太后虽与苏黎母子亲厚重归于好,与苏墨的芥蒂却并未解开,因此闻言脸色便有些晦暗,淡淡冷笑了一声:“到底是年轻呀,伤得那样重,醒来,却一个多月就好了。而且还偏偏赶上皇帝离京的日子好起来,哀家真是不知他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听太后这般言语,苏黎倒是禁不住微微一怔,随后抬眸,看向了从门口缓步而入的那个身影。
自苏墨伤重,苏黎只在前期去探过两次,因此前前后后算起来,他几乎有四个月未曾见过苏墨。
他只料苏墨大伤初愈,模样怕是有些大变化,却不想苏墨缓缓自殿门口而入,只除却身形消瘦了些许,模样竟一如当初,脸上也未见半分虚弱的模样,含笑看过来时,丰采亦如当初。
苏黎微微怔了怔,一时间想起太后先前的话,眸色暗沉下来。
而太后的脸色明显不大好看,苏墨却权当不在意一般,上前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你身子刚刚好些,不必多礼了。”太后淡淡道,“今儿怎么想起进宫来了?”
“已经歇息了许久,骨头都有些发懒了。今日只觉得精神好了些,便出来走走,顺便向母后请安。”苏墨这才转向苏黎,笑道,“却未知三弟也回来了。”
“我也刚刚才回来几日。”苏黎看着他,淡淡道,“这些日子都在内阁处处理折子,今日方抽出时间来瞧母后,也一直没来得及去探二哥,还请二哥勿怪。”
苏墨摆摆手道:“我如今亦没有什么大碍,不值一探,不必放在心上。”
“那倒是。”苏黎淡淡一笑,“看二哥的气色,倒不似才大病过。”
三人在殿中说了一阵子话,内阁那边忽然又派人来传话,说有重要折子需要苏黎即刻定夺。
苏黎看向苏墨,道:“既然事关重大,便请二哥一同前去,你我兄弟二人也好商议定夺。”
苏墨却摆摆手,笑道:“如今朝廷是什么模样,我早已不知,即便有心为你分担也是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