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九月七日晚上九点四十分,你妈忽然无缘无故地跑到马路上东张西望。有很多人看见她一边脱衣服,一边嘴里叫着什么。其实,那是她听到你爸的喊声后才有的举动。她经常说自己听见你爸在叫她。可因为你妈有病,所以她的话总被当成是胡说,没人相信她,没人相信她真的曾经听见你老爸在叫她。但其实,我认为她是真的听见过无数次。”莫兰停顿了一下,“从你爸陈东方工作的——就是这里——和平路第一小学到你住的D区水云路二百弄,穿小路要不了十五分钟。只要在晚上偷偷跑来,在窗口叫一声你妈的名字,然后迅速离开,根本不会有人注意。你爸知道,无论你妈说什么,别人都不会相信,所以他才策划了这场谋杀。他先给你妈预演了很多遍,最后一次他才终于现身。当时马路上的行人很多,如果他在前面招呼她,再找个人在她身后一推,事情不就成了?……有个警察见过你妈那案子的现场照片,他问,她在看什么?我想,她是在看你老爸。她临死之前都望着某个方向,你老爸就在她前面的某个地方。”莫兰注视着陈牧野,口气缓和了下来,“其实,很多邻居都知道你妈的事,假如当时警察能调查得仔细些,这案子大概就不会以意外事故来结案了。”
凌珑知道陈牧野的母亲是个精神病人,她很庆幸她已经死了,不会再给她的儿子带来任何麻烦。而她一直认为他的这个污点,可以把他们两人连在一起。她的母亲在她十岁那年就死了,自杀,原因是跟她私奔的男人又有了新欢。她觉得他们同病相怜。虽然,她从来没同情过他。
“我妈的确死得离奇。不过,每个神经病人都有不同的死法。我知道有人撑着阳伞从七楼跳下来,还有人在自己的身体涂满黑色油漆,半夜躺在马路中央。相比之下,我妈的死已经属于正常的了。我认为那就是个意外。”牧野的口气很镇定,望着食堂的窗外,同时又下意识地看了下腕上的手表。
“那你爸为什么要偷偷在这里上班?如果他仅仅是想甩了你妈,他可以去外地啊。就算不去外地,也可以去郊区,为什么偏偏找个离你家那么近的工作地点?当时你们家还报了失踪案,他就住在学校,那不等于在你们的眼皮底下吗?他就不怕被你们发现?”莫兰的语气咄咄逼人。
“你是说,他在这里上班就是为了谋杀牧野的妈妈?”王雪胆怯地看了牧野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对,就是这样!”莫兰使劲点头道,“为了摆脱陈牧野的妈妈,陈东方从一九九一年的年初就开始策划了。现在就得提提火车上的怪事了。你们想不想听听你们的好朋友雷海晨同学的遭遇?”
“海晨的遭遇?”凌珑道。
“我知道他一九九一年曾经在火车上受过一次伤,”王雪轻声道,“难道这跟牧野的爸爸也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高竞插了进来。
“哈哈,你说吧。这件事你最有发言权了。我正好也可以歇口气。”莫兰道,她朝窗外望去。凌珑发现莫兰的父亲刚才还在外面跟一个门卫模样的男人聊天,此时却已经没了踪影。
“好,我来说,我从头说起。”高竞很乐意接棒,“一九九一年暑假,我乘坐北京开往S市的通宵火车。在车上,跟我坐在一起的就是陈牧野父子、雷海晨和他的姐姐雷海琼。那天夜里,除了陈牧野之外,另外三个人都失踪了。陈牧野报了警,我还跟他一起在车上找过人。”
“我真奇怪,你为什么总忘不了那件事?”牧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塞在嘴里点了火,拉了张椅子坐下,背对着他们。玻璃窗上映照出他模糊不清的脸。
“我当然忘不了!三个活生生的人同时在火车上失踪,谁碰到这事都想不通!”高竞以争辩的口气道。
“海晨那天碰到了什么?”王雪显然只对雷海晨的事感兴趣。
“他在火车上被人谋杀了一次。”高竞简短地答道。
“谋杀?”凌珑和王雪同时被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回事?谁想害他?”王雪急切地问道,忽然抬头朝陈牧野的背望去,“不会是……”
“不不,不是他。”莫兰连忙说。高竞接过话茬说了下去:
“想害雷海晨的人是他的姐姐雷海琼和陈牧野的父亲陈东方。当时雷海晨由姐姐陪同去北京看一个资助人,离开北京时,那人给了他十万块钱用于做心脏手术。那天,他们姐弟俩就是带着这笔现金上的火车。雷海琼应该是在上火车前就已经跟陈东方商量好了,他们把座位安排在一起,在车上假装不认识,假装打牌。然后,陈东方把陈牧野支走,他们两人就把雷海晨带离了原先的车厢。当时是夜里,大家都在打瞌睡,谁也没留意他们。他们把雷海晨带到两节车厢相连的地方,陈东方打开车门,雷海琼在背后一推,雷海晨就这样从火车上无声无息地掉了下去……”
“为什么?雷海琼为什么要这么对他?!”王雪气愤地问道。
“因为她想要那笔钱,因为她恨海晨。海晨的父母一直很偏心儿子。”牧野道,对于海晨的事,他总是很乐于说几句,即使现在身份特殊也不例外。
“幸亏雷海晨的母亲为他在衣服里缝了层海绵,这本是为了让他在硬座火车上过夜能舒服些,没想到这些东西最后救了他的命。”高竞道。
“海晨真是命大。”王雪叹息。
凌珑的脑海里浮现出雷海晨苍白的脸,她觉得王雪这句话很好笑。
“当时我也在火车上,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三个会一起失踪。最初我怀疑是雷海琼姐弟谋害了陈东方,因为陈东方看上去很憨厚,而且在跟雷海琼说话的时候,他还透露自己身上带着钱。可后来当我知道陈东方还活着,并且在十个月后回到了家,我就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了。更何况,我后来发现当时还有一个人也在火车上,那就是前不久被谋杀的刘玉如……”高竞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牧野的后背,“其实说白了,他们是一个犯罪三人组。由雷海琼和陈东方合作谋害雷海晨,刘玉如负责协助他们在火车上蒸发。这件事后,我估计他们平分了那十万块。接着,在雷海琼和刘玉如的帮助下,陈东方又顺利除掉了他的老婆。而前不久,他们又一次三人合作……”
“等等,你忘了说他们是怎么蒸发的了!”莫兰插嘴道。
“哦,对了!”高竞抓了抓头,说道,“火车虽然是封闭空间,但它够大,而且那辆车还有货车车厢。刘玉如从北京回S市的时候,带着两个很大的空箱子,我认为他们就是钻进了那两个空箱子,到站后趁乱跳下了火车。根据我后来的了解,当时陈牧野还不认识刘玉如,所以他即使在火车上看见她,也认不出来。”
呵呵呵呵,这是牧野在笑吗?听上去好阴森。
“陈牧野,你笑什么,难道高竞说得不对吗?”莫兰不高兴地问道。
“你们以为火车是你们家吗,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只要推开门就行了?货车车箱跟普通车厢是隔开的,门是锁着的,有的车还有专人看管,如果他们去过,肯定有人会看见。”牧野吸了口烟,慢慢吐出一个烟圈。
“那他们是怎么办到的?”高竞有点不服气。
“很简单,分开坐,化了装。他们早在不同的车厢买好了车票。我爸跟刘玉如坐在一起,扮成一对夫妻,假装在睡觉,头埋在胳膊里,我看不见他的相貌,他又换了衣服,所以我没认出来。雷海琼则化装成了一个老太婆。呵呵。”牧野又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原来是这样。”王雪道。
“仔细想想,这好像是比去货车车箱方便多了。”莫兰小声嘀咕,接着又话锋一转,“不过这种事如果当事人不说,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陈牧野,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不是他们的同谋,他们怎么会告诉你?你在什么时候,用了什么方法套出这个秘密的?哼!是他们临死之前告诉你的吧?为了知道你想知道的,看看你对雷海琼都干了些什么,你有必要那样虐待她吗?”
莫兰的提问很尖锐,但牧野没给出任何回应。他只是又看了一次手表。现在是七点四十五分,他在等什么?是在等他老爸出现吗?可莫兰刚才怎么说的,“是他们临死之前告诉你的?”他们!也就是说不仅仅是雷海琼,还有其他人。其他人是谁?
“当然喽,火车上的事比起你想知道的另一个秘密来说,可是差远了。”凌珑听到莫兰又说了一句。
“喂!还有什么别的秘密?你干脆点,一起说好不好?”凌珑忍不住拍了下桌子,她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
莫兰看看她,又看看王雪。
“这个秘密跟王雪姐姐家有关。他们三个人在前些日子又合作干了件坏事——卖假的洋酒给王雪爸爸的公司。这件事让他们赚了三十万。这笔钱就是我说的另一个秘密。对不对呀,陈牧野?”
牧野默默吸烟,既没承认,也没否认。这时王雪开腔了。
“其实雷海琼从我爸那里骗去的不止那些,不过之前都是小数目,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她拉了拉自己的裙子,提到她父亲,她显然很不自在。
“谁不知道你爸跟那女人的关系?换作别人早被送到局子里去了。”凌珑冲口而出,但见对方准备还击,她立刻又提高嗓门催促莫兰,“你凭什么说那是他的另一个秘密?”
“你还不明白吗,这就是他谋杀雷海琼和刘玉如的动机!他想要那笔钱!”
“你说他杀了两个人?”王雪低呼。
“何止两个?不过先说她们两个好了。我长话短说。”莫兰加快了语速,“七月二十日下午三点多,王雪姐姐正在青风中学三楼上托福进修课,雷海琼趁机上了五楼男厕所。她跟陈牧野约好在五楼男厕所见面。可她刚刚出现,就被预先躲在暗处的陈牧野袭击了。我猜想他是先打昏她,再捆住她的手脚不断虐待她,逼迫她说出保险柜的密码。在原平路陈东方的办公室里有个保险柜,那里面就藏着三十万现金。等雷海琼经受不住折磨终于说出密码后,他就杀了她。”
“他们约好在那里见面?—牧野,难道你跟那女人很熟?”凌珑望着牧野的后背问道。她知道这么问很蠢,但还是忍不住要问。她想知道还有多少事她是不知道的!
他照例没理她。
“不,他们不熟!”莫兰道,“雷海琼可能只知道陈东方的儿子叫陈牧野,但未必能把名字跟人对起来,就算她看见陈牧野,可能想到的也只是一个经常来家里送货的快递员而已。雷海琼之所以会定下那个约会,是因为她以为对方是另一个人——陈东方。她是跟陈东方约好在那里见面的。那段时间陈东方喉咙哑了,说不出话来,雷海琼知道这点,所以即使通过寻呼机联系,彼此没说过话,她也没起疑心。陈牧野是用陈东方的寻呼机跟雷海琼联系的。”
“陈牧野是用陈东方的寻呼机跟雷海琼联系的。”凌珑把这句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忽然之间,她觉得毛骨悚然,汗毛根根都竖了起来。
“为什么他会有他父亲的寻呼机?”王雪小声问道。
“这个等会儿再说。先说雷海琼。我想七月二十日那天晚上的情况八成是这样的:陈牧野逼雷海琼说出密码后,去过一次原平路,等他确认密码没错后,又回到学校。这一次,他是准备去杀人的。可是不巧,他遇上了你,凌珑。”莫兰突然把目光转向她,她的心禁不住一抖,“你们一起吃饭,一直磨蹭到很晚他才走。我怀疑,他跟你在一起时,常常找借口离开。也许他说他吃坏了什么东西,拉肚子了,你当然不能挡着他去上厕所。他就这样,在不断离开的过程中杀了人,并用竹篓搬动了尸体。其实仔细想想,前一件事花不了一分钟,后一件事,也不用太长时间,只要预先找到竹筐就行。只是……他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事?”王雪问。
“灯。凌珑第一次跟我们在青风中学见面时,就曾经说过,她透过自己家的窗户,可以清楚地看见教学楼厕所有没有开灯。如果他根本没去过一到四楼的男厕所,自然不会去开那里的灯,而五楼的男厕所灯是坏的。所以凌珑,这才是你半夜到教学楼去瞎逛的原因。因为你后来想到,没看见男厕所的灯亮过,你觉得很奇怪,所以,你想去看看,没想到,你无意中在三楼的女厕所发现了尸体。补充一下,雷海琼的被害时间是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
凌珑想反驳,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莫兰说得没错,她就是因为这个才半夜去教学楼的。那天晚上,他的举动特别奇怪,前后三次离开她的房间都说去上厕所,但她却没看见教学楼的厕所亮起灯光。那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他没理由在黑暗中上厕所。
“其实九点多你曾经去过五楼,还通过五楼厕所的窗户看见了雷海晨和王雪姐姐,我想,如果你那时没为此分心的话,应该早就发现不对劲了。可那时,你一定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们,而你再次碰到陈牧野的时候,又不好意思说你曾经去教学楼的男厕所找过他,你说的一定全是雷海晨他们的事。”
又让她说对了。她是去教学楼找他的,但没找到,却无意中看见了雷海晨。她也曾经喜欢过这个清秀的瘦弱男生,过去也做过跟他亲热的梦,而且做过很多次。在陈牧野出现之前,她曾经幻想,命不长久的他能跟孤独自卑的她成为一对恋人。她也曾憧憬过在公园的柳树下跟他接吻,可后来,越接近他,她就越感到他对她的疏远。有时候,她觉得他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梦。直到她看见他跟王雪接吻,她才意识到,他只是在她面前扮演虚无缥缈的非人类角色而已,其实,他仍然只是个普通的男生,有荷尔蒙,有胡须,也有舌头和生殖器官。
她想,她就是从那以后才开始恨王雪的。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爱雷海晨,但她很明确地知道,她不希望看见他跟王雪或任何别的女孩亲近,即使她有了别的目标,也不希望。这种没来由的妒忌,让她那晚的思绪一直停留在他们身上,把牧野和厕所的事忘了。那天,为了报复根本没把她当人的雷海晨,她主动拉开了陈牧野的上衣,主动亲了他的嘴和胸膛。她想,假如他愿意做出回应,她就决定从此爱他,但是他没有。他推开了她。她至今记得他脸上的神情,好尴尬,好别扭。她知道,他是想直接说不,但又不好意思。因为那晚她请他吃了饭,而且现在想来,他的客气中还带着委曲求全的成分。其实,她早该想到,那晚他是在利用她。
“……好了,雷海琼的事说完了。好累啊。”莫兰似乎又说了一大通话,可她一句都没听见,其实她也不用听,仔细想想,那晚的事,还有谁比她更清楚?
因为女厕所和男厕所分属教学楼的两边,两边又都有楼梯,所以她去男厕所找他的时候,他一定正好搬尸体去了三楼的女厕所。他是经另一边的楼梯下的楼,两人正好错开了。至于搬尸体用的竹筐,雷海琼被害的第二天,她记得老爸曾经提过,他放在五楼男厕所里原先放扫帚的竹筐不见了。这句话,直到上一次莫兰在青风中学提到竹筐时,她才忽然想起来。
“你歇会儿,我来说刘玉如吧。”高竞道。
“好的。”莫兰靠在椅子上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这时,食堂的门开了,门卫给他们送来了几瓶纯净水。
“来来来,这是给你们的。”
“哪儿来的?”牧野也分到了一瓶。
“学校的,还能哪儿的?”门卫笑着放下水,又拉门走了出去,凌珑隐约听见外面传来锁门的声音。不知道她有没有听错。
她却没说话。她也觉得渴极了,就喝了一大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