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住了,但随即回答:“玻璃,玻璃窗照到了她的脸。我跳下去的时候,看见玻璃窗上有她的脸。”
“这不可能。雷海晨,你跳下去的时候车门已经开了,你面前没有玻璃窗,所以你看不见身后的人!”他想反驳,但她没让他说,“如果你在玻璃窗的反光上看到她,就证明你在打开车门的时候,她就在那儿了。不管她是否讨厌你,假如她完全不知道你的计划,在看见你打开车门的时候,一定会阻止你,这是人的正常反应!一般女的,在这种时候肯定还会叫出声来,但是没人听见她叫,这是为什么?”
他尽量不去迎视她的眼睛。
“也许……也许她不在那儿,我记错了。”隔了好几秒钟,他才想出怎么回应她的质疑。她递给他一张纸巾,他连忙用它擦去额头的汗,现在不是身体,而是他的心在流汗。
“她真的不在那儿?”
“是的,我记错了。”
“你失踪后,你姐姐也没有报警。相反,她自己也失踪了,这是为什么?对了对了,最离奇的就是,你被发现时,你的口袋里居然有陈牧野家的电话号码,这又是为什么?”
“那时候,我姐姐跟陈东方在打牌,我跟陈牧野两人到车厢外面去站了一会儿,我顺便问他要了电话号码。我怕陈东方骗我姐姐,所以想问问清楚。”
“你把电话号码记在什么地方?”
他的心再次颤了一下。为什么,她句句都问到要害?
“我,记在一张白纸上。”
“你又撒谎了。警方的记录上说,你把电话号码记在一张扑克牌上。当时小站的警察发现了这张扑克牌。那是一张黑桃九。你是不是偷了你姐姐的牌?”
他抿住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发火了。
“是又怎么样?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们当年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的声音很轻,但他相信对方从中听得出他的情绪。
“我只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罢了。其实当年的事,跟现在的这些案子有很多地方是有联系的。”
“别说了,我不想知道。”他别过头去望着窗外。他的确不想旧事重提,姐姐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莫兰温柔地笑了笑。
“好吧,我就说一点。你记录电话号码时,你姐姐跟陈东方正在打牌,而你偷走了他们的牌他们却没有发现,这说明,他们并不是在真的打牌。黑桃九虽然牌不大,但有时候还真缺不了它。好啦,我话说完了,你好好休息吧,到你家有好几站路呢。”
他已经无法休息了。他觉得眼前的女孩就好像在他面前展示一面魔镜,往事一幕幕在镜中浮现。
临出发的前一天,姐姐偷偷在房间里打电话,他只听见一句,她说:“姓陈的!你少胡说!”口气很亲热。结果,他们真的在火车上碰到一对姓陈的父子。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皮肤黝黑、眼睛里充满戒备和敌意的陈牧野。当然,他也是第一次看见陈东方。这个人看上去很憨厚,但是他的手臂却粗壮得让他害怕。
其实,那张黑桃九是他故意在桌上偷的,为的只是阻止姐姐继续跟陈东方打牌。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谁知却让他因此看清了姐姐的图谋。“如果没有你,我会过得比现在好一百倍!一千倍!”这句话姐姐常挂在嘴边。过去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句气话,但当他发现,他偷了那张牌后,那两个人从“比大小”到“接龙算命”,竟然从头到尾都毫无觉察,他才意识到,对方姓陈并不是巧合,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只可惜,等他想到这点时,他已经在小站的警察局了。
幸亏,他出门时母亲给他做了海绵垫子,缝在衣服里,本来那只是为了让他更舒服点,因为过夜的火车,座位太硬,但后来那却成他的救身衣。如果没有那些海绵,他一定会摔死。是陈东方打开了列车门。
“小家伙,你透不过气来是不是?想不想吹吹风?”陈东方一边问他,一边打来了列车门。然后,他觉得身后有一阵推力突然袭来,他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他本能地用手护住了头,当他的身子飞出去时,他瞥见身后地上的一双女式跑鞋。是姐姐!他心里喊了一声,后来,就失去了知觉。
起初,他担心陈东方会对他们姐弟不利,所以趁他们打牌时,他把牧野叫到了外面,向对方要了电话号码。牧野起先不肯,等他先说出自己家的电话号码后,才勉强报了串数字给他。当然,他给牧野的是假号码,他没想到,牧野给他的却是真的。
“你他妈的敢骗我!你这个骗子!”离开小站后,牧野一拳把他打到了地上,但他一点都不觉得疼。相反,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暴躁的却肯说真话的朋友。他决定把自己的梦想告诉这个人。
在警察局对面的小饭店里,计小强仰头望着站在他面前的高竞,耐着性子问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就是因为说不上来,所以才想再看看那盘录像带嘛。其实,我第一次看那录像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可是……”高竞没说下去。他觉得计小强今天对他的态度不太友好,他看看坐在计小强对面的乔纳,心想,不会是因为她吧?你计小强可是有女朋友的人。他坐了下来,“嘿,这么巧,我也还没吃过中饭呢,怎么样?一起吧?”他故意厚着脸皮问。
若在平时,计小强一定会很高兴他来作陪,可今天却明显不太热情。
“你知不知道你的小女朋友刚才也来过警察局?”计小强道。
“莫兰来过?”他把目光转向乔纳。
“对,她是来找我,你们正好错过。”
好可惜!自从在海悦大酒店分手后,他们还没见过面呢。昨晚虽然通了个电话,但匆匆忙忙的,她好像很累。
“我听说你妈身体不好。现在好些了吗?”他问乔纳。
“谢谢你,好些了。没吃过是不是?那就点菜吧,莫兰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你想吃什么?”
乔纳倒是个光明磊落的人。高竞回头看看计小强,后者很不情愿地扬手叫来了服务员。“把菜单拿来。”计小强懒洋洋地说,随后又提醒道:“今天可不能喝酒,我下午还要写报告。”
“哈哈,谢谢啦!”高竞也不客气,立刻点了一份工作午餐,计小强知道他爱吃肉,又给他加了一份椒盐排条。
“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录像带?”等高竞的例茶上来后,计小强问道。
“也不完全是,”高竞喝了口茶道,“听说陈牧野被抓了,是真的吗?”
计小强看着他,没回答。
“我还听说昨天凌珑来过警察局,她应该是来报警的吧?她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又牵出了一个新的嫌疑人?王雪对不对?警察有没有找过王雪?她现在是不是首要嫌疑人?王雪她……”高竞还想再问下去,却被计小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高竞!我告诉过你不要管案子的事。你怎么还管?”
“我怎么能不管?我跟陈牧野坐过一辆火车!在车上他老爸还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现在他又失踪了!你们找到他没有?”
“目前正在派人找。不过你也知道,局里的人手一直不够,失踪这种事最难搞了,没证据证明他真的做过什么,所以也没理由通缉他……”
“那就是说,你们没找到他,是不是?那你知道他曾经在什么地方工作过?”
“S市针织品二厂。但他在四年前就离开那家厂了。”
高竞得意地笑起来,心想,凌珑也有说对的地方,警察果然未必事事都知道。
“我是说他最近一次失踪前工作的地方。”
计小强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最近?不是在原平路开职业公司吗?”
“不知道了吧?”
服务员送来了高竞的套餐和一份炸得金黄的椒盐排条,高竞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准备去夹排条,却被计小强挡住了。
“把话说完再吃。”
“你也用不着这么急吧。”
乔纳在一旁笑道:“你就告诉他吧,我本来也是想告诉他这件事。”
“是莫兰告诉你的?”高竞道。
“不是她是谁?哈,你们两个本事不小啊,这种事也能让你们查出来。”乔纳有滋有味地啃着自己那份套餐里的红烧鸡腿,“不过,我劝你最近晚上最好少给她打电话。”
听到前半句高竞还在笑,后半句却让他的心不由提了起来。
“为什么?”
“她家最近多了条狗,这事你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
“就是这条狗把我姨妈搞得心烦意乱。她心情不好,自然就容易发火。我姨妈已经发现有人晚上常给她女儿打电话了,她昨天还向我打听呢。姨妈很怕莫兰早恋,一心想把莫兰送到国外去念大学。”
“是吗?”高竞的心往下一沉。如果莫兰去了国外,他们还能有将来吗?
乔纳看出了他的失落,咧嘴笑道:“你别担心,这只是我姨妈的想法,未必能成行,我姨夫可能就不同意。”
“嗯—”计小强的声音插了进来,“能不能别提小女孩的事了?她念大学至少也得过好几年,现在谈不是空谈吗?—继续谈陈东方好不好?”
乔纳笑着耸耸肩,低头继续啃起鸡腿来。
计小强又把目光对准了高竞,后者没好气地回答了他。
“他失踪前在和平路一小的校办工厂当副厂长!”
“和平路一小?”计小强夹了块排条丢在高竞的碗里,高竞立刻将它放入嘴里嚼起来。
“那地方离他太太王小山的家直线距离很近,穿小路十分钟就能到,我试过。—好啦,我已经回答你了,现在你也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凌珑到底有没有来报警?她有没有提到王雪?”
“提了。我们已经把王雪找来问过了。说实话,她有动机,她跟雷海琼的关系一直不好。而且……”
“而且,她的学号还是一号,这跟雷海琼最后的手势可以联系在一起。”
计小强盯着他笑。
“你知道的还不少啊。难道凌珑来报警前找过你?”
高竞懒得理会计小强的揶揄,继续问道:“那现在王雪怎么样?还有陈牧野呢?”
“我们暂时没有扣留王雪的必要。至于陈牧野,今天下午也会放他走。”计小强吃了一口饭,才说下去,“陈牧野的嘴还挺紧的,审了他一个通宵,他才承认曾在七月二十二日早晨去过原平路四百五十六号。那栋楼的保安说,那天早晨七点不到曾经见过一个很像陈牧野的人走出大楼。”高竞正想提问,计小强已经抢先说了下去,“他之所以会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那天他曾经在背后叫陈牧野,可陈牧野没理他,自顾自走出了门。这个保安怀疑他是小偷,追了出去,还差点抓住他,当然结果还是让他跑了。”
“他七点不到离开那栋大楼?那他是几点进去的?”
“根据他自己的说法,是六点半左右。但我们没找到证人。那里的保安不是每分钟都在岗位的。”计小强用筷子在桌上画了三个圆圈,“刘玉如的被害时间是六点到七点,你到达工地的时间是六点四十五分,他七点十分左右到工地,假如他说的都是真的,他就不可能是杀死刘玉如的凶手,当然,你头上的伤也跟他无关。因为在六点半至七点之间,他在原平路那栋大楼偷东西。”
“可是原平路四百五十六号离大理路的工地并不远,只有两站路。”
计小强瞥了他一眼。
“那又怎么样?”
“他完全可以先杀了刘玉如,在六点四十五分左右,等我出现时,把我打伤,再骑车赶到原平路。没有人看见他是什么时候进入大楼的,不是吗?从原平路到大理路,骑车只要十五分钟。”
计小强对他的说法不以为然。
“S市清晨七点的交通可没那么好走,再说,你也看过录像带了,他在那里逗留了大约十五分钟。如果他在六点四十五分打了你之后赶到原平路,那怎么也得七点了。他偷了东西后再回到工地附近报警,时间根本来不及。”
这倒是的,陈牧野在那间办公室待了十五分钟,照这样推算,他的确不可能在七点十五分赶到大理路工地旁边的电话亭。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会不会是他委托别人打的报警电话?报警电话是男的打的吗?”
“是男的,我们已经请专家分析过音频,的确是他本人的声音。”
看来真的不是陈牧野。只不过为什么他偏偏要选择那天早晨去原平路偷东西?
雷海晨无意邀请莫兰来家里做客,但她真的跟来了,他又觉得把一个女孩拒之门外未免太没风度,所以最后还是由着她进了门。
“我家可是又破又旧哦。”他开门时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家也不是皇宫啊。”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凉快啊。是不是开了空调?”
“没有。我家可没有开空调的条件,那也太奢侈了。”他笑着指指房间中央的一个大脸盆,那里放着一大块冰,“这是我妈向人家做水产生意的人要来的,洗干净后放在家里可以降温。”房间里暗沉沉的,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室外的阳光。“你要不要喝水?”他想到冰箱里还有两瓶橘子汽水。
“啊,不用不用,”她摆摆手说,“我是来找你帮忙的。我马上就走。我知道你下午一定是要午睡的。”
他拿了茶杯给自己倒了杯凉开水,喝了一大口,问道:“我也不是每天都睡的。你要我帮忙?帮什么?”
自从在公共汽车上聊过之后,他一方面相信这个叫莫兰的女孩对他没有什么恶意,另一方面对她又多少有点防备。他知道她很聪明。
“雷海晨,我想看看你姐姐的遗物。我知道她去世后,她留在王雪家的东西都被你们拿回来了。可以吗?”她半带着恳求地问道。
他握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
“你想找什么?”
“我想看看有没有我猜想的东西。”
“你猜的是什么?”
莫兰看着他没说话。
“如果你不说,我就不给你看。我有这个权力。”他平静地说。回到家后,他觉得舒服多了。他瞅了一眼自己的床铺,他的身体现在很想上去躺一会儿,但他的思想却清醒地在告诫自己,精神点,别睡。
“嗯,你有这个权力,”莫兰望着他道,“我想看看有没有指甲油。我知道你姐姐喜欢涂指甲油。黑色的。”
指甲油?好像是有的。但是她真的是要找这个东西吗?
“你找它有什么用?”他靠在桌上,让身体有个支撑。
她别过头去,咬了咬嘴唇,很不情愿地回答:“我是想找出杀你姐姐的凶手。”说完这句话,她的脸又转了过来,眼睛很亮,“我……怀疑一个人。”
“你是在怀疑我吗?”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你说过,你姐姐希望你死。是她把你推下火车的。即便不是她,那一定也是陈东方。他们谋害你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那十万块钱。这钱本来可以救你的命。雷海晨,我相信你恨你姐姐,你姐姐剥夺了恢复健康的机会……”
他没把她的话听完,就扭头进了里屋。姐姐的遗物被母亲放在一个纸板箱里塞在阁楼上,他找了张椅子,很快就够到了那个纸板箱。
“要我帮忙吗?”莫兰已经走到了他的椅子旁边,但他没理她,兀自抓住那个纸板箱朝地下一丢。
“她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他道,“如果我不拿给你,你就会说出更多不着边际的话。”
“你恨你姐姐,这点总没说错吧?”
他本想声明自己从没杀过人,但稍一思索,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是恨她,而是讨厌她。我不想看到她。”他道。自从姐姐吞了那十万块之后,其实他就觉得自己过去欠她的都已经还了,他们之间从此就是陌生人。
莫兰没回应他的话,兀自蹲下身子打开了纸板箱。他看着她从里面一一拿出餐巾纸、化妆包、记事簿、影集、三瓶不同颜色的指甲油、一包单据和一塑料袋文具。
“你要找的黑色指甲油在那里。”他道。
“我看见了,但是我得再看看这些单据。”她拿了指甲油和那一包单据走回到光线昏暗的客厅。
他不知道她要找什么,但看起来她目标很明确。他本来想再追问几句的,但立刻又放弃了,他知道她是不会和盘托出的。她不是他的朋友。她只是在利用他。
“那你看吧,我得躺一会儿。”他真的觉得很累了。
“行啊,你睡吧,我看完就走,保证不会弄出什么声音来。”
“不,我不睡,只是躺一会儿。”他爬上床,靠在一个大枕头上,望着她的后背,耳边传来她翻动单据的声音,隔了好久才问:“那些单据里有什么?”
“我只是看看有没有我想找的东西。假如有,就说明我的猜想是对的。假如没有,那你姐姐的死亡告白就另有含义。”她低头认真地翻看着那些单据。
“死亡告白?”
“你觉得王雪会是杀你姐姐的凶手吗?”她突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