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度无聊乃幸福生活之必需。
——伯特兰·罗素,《幸福之路》
1999年,由英国艺术家马丁·帕尔(Martin Parr)出版的一本书竟出奇地畅销,甚至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必读书。这本书名为《无聊明信片》(Boring Postcards),可谓名副其实:全书厚厚一本,共有160张图片,清一色都是帕尔个人收集的英国生活场景,要多无聊有多无聊。[1]在这场枯燥乏味的平凡生活的怪诞庆典中,不知名的火车站、砖墙厂房、空无一物的室内空间、汽车旅馆的房间、旅馆的休息室、凄清的邮局、荒凉的高速公路等,全都拥有了一席之地。有些人觉得这本书特别有趣,另一些人则觉得很悲凉。但似乎,没有人觉得无聊——恰与这本书想要表达的主旨相反。
尽管书中的图片毫无疑问都是些乏善可陈的场景和无关紧要的建筑,但确实能够反映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对我们很多人来说,这本书令人感到似曾相识,让人深受启发。正如其他现成艺术或是对平凡事物的美学改造一样,该书诠释了阿瑟·丹托(Arthur Danto)口中的“寻常物的嬗变”。通过此书,我们了解到平淡乏味的建筑环境竟如此之多,了解到自身对联系和沟通的渴求竟如此强烈。让我们颇为费解的是:为什么有人会选择停车场或收费公路入口作为明信片的主题?虽然有些场景中能看到人,但多数则是了无人迹的日常光景,仿佛被核弹轰炸过一般。即使他们标榜“民间摄影”这一新颖的概念,以给这些平淡无奇的画面重新定位,凸显其按部就班却又意味深长的憧憬,但展现出的仍是日常生活的单调乏味。帕尔并没有附上什么评注或者理论,只是单纯地让照片自身娓娓道来。
紧接着,帕尔在2000年和2001年依次推出了《无聊明信片美国版》(Boring Postcards USA)和《无聊明信片德国版》(Langweilige Postkarten)两部姊妹篇,这一系列由此上升到了新的高度。这下,广阔的高速公路、过路收费亭、机场、过境处、高层公寓、空泳池,还有城郊小区,都成了明信片里的无聊场景。这些明信片集,特别是《无聊明信片美国版》,仿佛将纳博科夫笔下《洛丽塔》中的那些公路旅行片段视觉化了。在《洛丽塔》中,亨·亨伯特(Humbert Humbert)不满地数落着霓虹闪烁的路边小餐馆、连锁杂货店、汉堡店、加油站、汽车旅馆,愈加猛烈地抨击了战后美国及其空虚颓废的繁荣景象。帕尔从未如此吹毛求疵。然而,这部明信片集也流露出了欢快中透着悲情的感觉——我在这里好开心,真希望你也在!真的,我多希望你也在这里,因为少了你的陪伴,我是不完整的。
明信片的出现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但人们最为之疯狂的时期大约在一个世纪以前,当时非常流行在旅行时把彩印的生活场景寄给尚在家中的朋友和家人。在我收藏的纪念品里,我最喜欢的是一张1912年纽约伍尔沃斯大厦(Woolworth Building)的明信片,这张明信片是我几年前在新罕布什尔州(New Hampshire)的一个谷仓中找到的。一条波浪状的钢笔笔迹标出了高耸的建筑物的顶端,“去年冬天在此登顶”的字迹,记录了仍在农场之人的信息。就连早期照片明信片的色调也是这种熟悉的风格——色彩暗淡,像连环画一样印制粗糙。以至于20世纪70年代后的明信片,虽然表面光滑明亮,但画质依然粗糙,看起来颇不协调,甚至有些不对劲。与此同时,在人们寄出数百万张廉价明信片的时候,便宜的便携式摄影设备使得业余爱好者们能够捕捉到真实的图像,适量打印,并在自己的社交圈内分享:这就是工业时代的Instagram(照片墙)。在1905年至1912年,明信片热潮达到顶峰,数百万张明信片被印制并寄出,其中许多明信片和帕尔书里的那些一样无聊。[2]
然而,明信片不仅仅是一张图片。我在书中使用明信片作为文字的视觉补充也是这个原因。这些明信片讲述了一个寻找自我的故事。明信片是巨大系统的组成元素,所谓巨大系统,即城镇农场系统、邮政印刷系统、旅游业和度假系统、亲朋好友同事的系统等。图像实际上只是在这个集体交流行为的庞大网络中,创造了一个微小的个人信号节点,或者说是载体。当明信片被寄出的时候,背面的留言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事实上,任何逛过周日跳蚤市场的人都会知道,许多明信片上面根本没写留言,只写了个地址。寻求联系,才是寄明信片的真实意图。
这本书正是着眼于我们对联系的追求,以及这个欲望网络中所包含的危险和机会。无聊明信片给了我们几个重要启示。第一个启示,无聊明信片实际上并不无聊。这里有一个动态变化:当我们刚看到那些平淡无奇的图片时,会感到不可思议;随后我们会产生与无聊截然不同的欣赏,或者我们也可以称之为与看到旧的信件所触发的怀旧感大相径庭的感觉;紧接着是出人意料的并存时刻,之前的两个想法同时存在于脑中,形成一种美妙的张力。有趣吗?是的。悲伤吗?也没错。迷人吗?绝对的。因此,无聊明信片从视觉上给了我们一些提示,它说明了无聊如何更普遍地发挥作用,或者更准确地说,我们要如何从哲学上的有趣方式来欣赏无聊。培养这种鉴赏力是这本书的主要目的。
无聊明信片的第二个启示,关于我所说的“界面”(Interface)。由于我们所处的世界是由科技主导的,加之我在讨论中会关注许多技术细节,人们往往会认为界面是计算机时代特有的。不单如此,人们还倾向于将“界面”这一概念局限于特定的平台或程序。然而,正如我接下来要说的,单是计算机界面就不只如此,它还包含了用户、用户体验,甚至是使用特定程序时的触觉元素(如滑动、点击、拇指键入等)。推而广之,界面包含了晚期资本主义生活中颇有影响力的社会、政治、经济等因素,既有我们手中或桌上的各类设备所依存的物质条件和日常苦闷,亦包含了我们在使用这些设备时的心理及精神状态。
从更宏观的角度来看,“界面”一词恰当地描述了人类世界的许多非技术元素。比方说,建造可供工作、生活的各种场所必不可少的简单建筑元件,如门槛、门栏、窗户、过道等;以及稍复杂的交互、临界和通行的承载物——正如前文提到的帕尔收录的一系列无聊场景中的收费站、候机大厅、停车场、汽车旅馆房间等。在这些空间中,我们困顿地求解着明信片中欲语还休的信号,变得不像是自己。无聊即受困之感,对如此困顿捶胸顿足,分明地感到从今以后都不想再次受困。无聊明信片(至少乍一看感觉很无聊)把无聊的场景刻画成了幸福本身。
本书中较为广泛适用的例子是海德格尔关于身困火车站之无聊的经典论述。放到现在,我们关注的地点可能变成了机场或汽车站。烦闷似乎无休无止,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见其消减,哪怕连上免费无线网、逛逛小商铺来排遣都没用。这些消遣让人完全提不起兴趣,因为我们到那里的目的是去往另一个地方。机场尤其如此,我们甚至可以将其称作“新自由主义火车站”。从本质上来说,这块区域什么也不算,简直就是乌托邦,即无事发生且无事可做的非场所(non-location)。努力全然徒劳,沮丧从未远离。机场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让我们离它而去。[3]同理,那些随处可见、供我们歇脚的无名旅店、汽车旅馆也是如此。这些千篇一律的客房常常令人感到压抑,但它们也是界面。尽管这些客房都得到了精心布置,住起来也很舒适,我们却总在惦记着赶往下一个地方。从这些地方寄来的明信片上印着旅馆的照片,附着其上的无聊感,着实令人心酸。
有时候,旅馆中的临时淋浴间反倒长久地留存了下来。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执导的电影《惊魂记》中,贝茨汽车旅馆的淋浴间便是这样。旅馆老板诺曼·贝茨[1]不仅敏感,还有恋母情结。[4]卷走银行钱款在逃的玛丽昂·克兰[2]就是在这间淋浴间里被他杀死了。老鹰乐队最火的作品《加州旅馆》中,唱的也是这样一座浮夸的旅馆,那里有加冰的粉色香槟和有关奔驰的古怪苦恼。住这家旅馆,你想什么时候退房都可以,但是——剧透警告!——你永远也走不掉。社交平台设计的批评者有时会把让用户难以离开网站的设计恰如其分地称作“加州旅馆”效应:这也是我接下来要讨论的一个主要问题。[5]我们深陷于界面,被困在自己设备的牢狱中不能自拔。
有一个极为生动的例子,在托马斯·曼的小说《魔山》中,年轻的工科学生汉斯·卡斯托尔普(Hans Castorp)在旅行时途经一家高级疗养院,打算在那里待上三天,最终却着魔了似的在那里度过了七年。疗养院的清新空气有助于治疗肺结核,可他实际上并没有患肺结核病。在这段飞逝的时光中,卡斯托尔普从未切身感觉到无聊,但其实,他在山顶上的这段时光有着某种模糊而抽象的无聊感,那就是对于这种漫无目的懒散状态的满足。为什么他就不能做点什么呢?托马斯·曼认为,时间本身会根据我们的心情和状态延长或缩短。毕竟,七年算得了什么?卡斯托尔普觉得,在这处偏远的临时住所永远待下去挺好的。但面对同样的外在环境,其他人可能会精神错乱。
而在另外一家和哲学写作领域直接相关的旅店,永久性的离群索居可就危险了。1962年,匈牙利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格奥尔格·卢卡奇(Gy?rgy Lukács)用“深渊大酒店”(The Grand Hotel Abyss)的形象,批评了他的理论家同僚们在拥有了终身学术职位后,安逸懒惰。他写道:“包括阿多诺(Adorno)在内的相当一部分德国著名知识分子都居住在‘深渊大酒店’。我对它的描述同时也是我对叔本华的评价:这是‘一个坐落在深渊边缘的美丽酒店,设施齐全,让人尽享舒适,但也充满虚无和荒谬。人们在精美餐食和艺术享受的间隙凝望深渊,心中感到愈加愉悦’。”[6]卢卡奇认为,即使我们试图自欺欺人地表现出自己从事的是缜密严谨的工作,也会在舒适之中迷失自我。相比卢卡奇,可能我对阿多诺倒还能更包容一些,但我的立场是不变的。正如马克思的那句名言:哲学的意义不在于解释世界,而在于改变世界。
下文中我会列举一些例子来解释这类哲学,不过在此之前,有个小小的巧合有必要提一下。托马斯·曼是卢卡奇最爱的作家,他曾在文学批评中为托马斯·曼做了大量的详尽辩护。事实上,这位匈牙利哲学家据说是莱奥·纳夫塔(Leo Naphta)的榜样。莱奥·纳夫塔是一个严肃、简朴的“犹太—耶稣—马克思主义”学者,他主宰着卡斯托尔普的心智世界,与推崇享乐主义的人文主义者路易吉·塞滕布里尼(Luigi Settembrini)进行过无休止的争论。(纳夫塔后来死于和这位意大利人的决斗。)
最后,我谈一谈情绪。在我看来,所有的书都是在传达情绪,书的内容不断推进,情绪也会随之改变。海德格尔提醒我们,情绪不是简单的心理状态或情感。情绪表达的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如何发现自己,即我们的生活过得如何。[7]情绪是影响人类世界状态的基本因素。我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情绪。情绪能够影响并反映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以及我们如何自处、如何与世界相处。情绪对于人类的生存,对于理解我们的存在和前景都是不可或缺的。因此,在后文中,我将持续更新本书四个章节中每部分主导情绪的状态。我不确定这些更新对读者能否有所启发,但我写出来是为了与读者分享创作一本书时可能所处的某种状态,而这种状态的重要性往往被否认或掩盖,尤其是在学术写作中。毕竟,书是人写的。至少,绝大部分书是人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