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我正在读大学,同时开始学习写作。80年代,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黄金时代。在十年的时间里,西方现代派作品和后现代派作品大量涌入中国。中国的作家如饥似渴地阅读那些作品。西方作家对中国作家的影响是共时性的,比如,我们同时阅读了乔伊斯、安德烈·纪德、托马斯·曼、福克纳、罗布·格里耶和马尔克斯的小说,同时阅读了易卜生、萨特和贝克特的戏剧,以及T.S.艾略特和金斯堡的诗歌。虽然这些作家的文化背景、思想倾向和政治立场各不相同,但这并没有影响我们对他们的接受。
完全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80年代西方文学对中国文学的影响,中国当代文学史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当时,我的老师和朋友当中,有一大批写小说的人。我们经常夜以继日地讨论这些作品。当时的情景,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我记得讨论得最多的,是这些作品的艺术技巧。应该承认一个基本事实:在1985年之前,中国的青年作家很少意识到文学的本土性问题。当时在青年作家中流传着一句名言:如果把中国的诗人杜甫和英国的T.S.艾略特相比,把中国的曹雪芹和美国的海明威相比,被认为是中国诗圣的杜甫和中国最伟大的小说家曹雪芹,好像成了外国人,而T.S.艾略特和海明威却成了中国人。
中国作家比较早地意识到文学的本土性问题,是因为受到了马尔克斯等拉美作家的深刻刺激。按照毛泽东的划分,拉美与中国同属第三世界,一个同样来自第三世界的作家的成功,促使中国作家关注自己的小说与自己的文化传统的关系。我们甚至可以把随后出现的一批被称为寻根小说的作品,看成是对这种刺激的反应,这种反应即是对自己的文化传统的重新审视。话可以说得再明白一点:大量地阅读西方小说,使我们迅速掌握了西方现代派小说和后现代派小说的技巧,它有助于我们用西方小说的技巧来表达我们的本土性。
或许有人认为,承认这一点会让人感到羞愧。我后来看到很多寻根小说作家的说法,他们举出各种例子试图证明,他们并没有受到西方作家,尤其是马尔克斯等拉美作家的影响。似乎承认了影响,他们作品的原创性就大打折扣。有时候他们承认受到了一点点影响,但他们同时会指出,另外一些人受到的影响更大——意思是说,他们的原创性要大于另一批人。其实他们忘记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马尔克斯等人之所以能够写出深刻反映拉美现实的小说,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受到了西方现代派小说的刺激——马尔克斯本人就认为,正是因为他在十七岁的时候读到了卡夫卡的《变形记》,他才知道了小说应该怎么写。马尔克斯小说里面的那个著名的猪尾巴,其实是卡夫卡小说里的那个甲虫的变形。马尔克斯当然也受到了福克纳的影响。福克纳对马尔克斯的影响,甚至有可能大于福克纳对任何一个美国作家的影响。马尔克斯在谈到理想的写作环境的时候,引用的就是福克纳的说法:“作家最完美的写作场所是妓院,白天寂静无声,晚上欢声笑语。”卡夫卡和福克纳对马尔克斯的影响,削弱了马尔克斯小说的价值了吗?削弱了马尔克斯小说的本土性了吗?没有。同样,福克纳之所以成为福克纳,也是受到了外来文化刺激的结果——如果没有乔伊斯、伍尔夫的小说在前,哪有福克纳的小说在后啊!现在,我在此就乐于承认,我受到了托马斯·曼小说的深刻影响。
在全球化的今天,人们对“本土性”的强调,其实饱含着文化的自尊和对抗意识。在全球化的今天,我们强调带有空间意义的“本土性”;而就在昨天,在不远的80年代,我们强调的还是带有时间意义的“现代性”。置身于我们今天的文化环境,我能够深刻地感受到,周围的很多作家和批评家,都深陷于“本土性”的焦虑之中。其实无论在过去还是今天,任何一部作品都无法脱离别的作品而存在。中国宋代诗人黄庭坚早就说过,老杜(杜甫)作诗,无一字无来处,只是因为后人读书太少,就认为杜甫的诗都是原创。很多人都知道,《西方正典》一书的作者哈罗德·布鲁姆曾经提出,诗的影响并不一定影响到诗人的独创性,相反诗的影响往往使诗人更加富有独创精神。他认为,自文艺复兴以来,一部西方现代诗歌史,就是一代又一代诗人不断对前人的诗歌进行有意地误读、曲解和修正的产物。布鲁姆认为,任何一首诗都是一首互指诗,并且对一首诗的任何解读都是互指性解读,而所谓的诗歌批评,就是摸清一首诗通往另一首诗的隐秘道路。他的话听上去很深奥,意思其实就是黄庭坚所说的那四个字:点铁成金。
我们对自身所处的现实的认识,对我们从事的文学实践的认识,都因为文化传统和外来文化的影响而更加深刻。文化传统和外来文化,使我们看到了文化的差异性,看到了人性的丰富性,看到了时代性,只有深刻地感知到这一点,我们才能够更好地呈现本土经验,使自己的作品具有本土性。也就是说,本土性不但不意味着保守,反而意味着开放;本土性不但不意味着要将传统和外来文化看成是“他者”(the other),反而要把它看成是主体性的“自我”(self)。本土性与外来文化的关系,不是对抗关系,而是共生的关系;不是互相取消的关系,而是互相发明的关系。
我当然能够意识到,我们今天强调“文学的本土性”的意义所在。在全球化的今天,一种文化的趋同性对文化构成了伤害,给人的身份认同带来了危机,“我是谁”这个现代性命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尖锐。但这并不能成为我们故步自封的理由。如果说全球化是一种进攻性的帝国主义,那么狭隘的本土性,则是一种更加可悲的防御性的帝国主义。对此,我们应该时刻充满警觉。在这里,我愿意引用美国艺术大师约瑟夫·科苏斯对美国文化的一段自省。约瑟夫·科苏斯说:“我们(美国)没有一种真正的国族个性,我们出口我们的地方主义,来改变其他文化,并赋予这种混乱以一种普世性的外观。我们出口了一种综合性的文化,麦当劳、可口可乐、希尔顿酒店等等,由于各国族文化纷纷把地盘退让给我们,它们最终失去了对自己有意义生活的机制的控制,由此变得在政治和经济上依附于我们。”这是一个美国艺术家对美国文化的反省。他忧虑的是美国文化只是输出,而没有引进。他错了,美国文化之所以能够不断地输出,是因为它一直在引进,从“五月花时期”对欧洲文化的引进,到二战时期对犹太文化的引进,一直到今天对中国文化的引进。
我想回到文章的开头。我曾经讲到,在上世纪80年代我们对西方文学的引进和接受,是共时性的。那种共时性的接受可能是囫囵吞枣的,但它却有可能培养出我们一个好的思维习惯,即可以共时性地吸收人类的各种文化,以此激发我们对文学或者文化的本土性的认识。而对我自己来说,我现在就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能够充分地认识到,杜甫确实是中国的诗圣,他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伟大的诗人相比都毫不逊色;而T.S.艾略特确实既是美国人,又是英国人;同时我也意识到,曹雪芹确实是中国伟大的小说家,但在今天,只有最不像曹雪芹的那个人,才可能是现在意义上的曹雪芹。
2013年9月1日
本文系作者在“中德作家论坛”上的演讲